厲塵淵的名片,如同一塊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梧桐鎮(zhèn),尤其是在溫卿那些所謂的“親戚”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溫卿回到破屋,還沒來得及仔細品味那張名片帶來的悸動,院外就傳來一陣嘈雜急促的腳步聲和喧嘩聲。緊接著,院門被拍得山響,伴隨著熟悉的、帶著貪婪熱切語調(diào)的呼喊:
“卿卿!卿卿!開門啊!是舅舅!”
“卿卿侄女!快開門!大伯來看你了!”
“卿卿姐!我是你表弟國棟??!”
溫卿眼神瞬間冷了下來。該來的,果然來了,而且來得如此之快,如此迫不及待!
她深吸一口氣,面無表情地走過去,拉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
門外,黑壓壓站了一群人。為首的是大舅李國富和二舅李國強,兩人臉上堆滿了前所未有的、近乎諂媚的笑容,搓著手,眼睛放光。后面跟著大伯溫長海一家,大伯母也一改往日刻薄,努力擠出“慈祥”的笑容。還有幾個平時八竿子打不著的遠房表親,都伸長了脖子往里看。母親李秀蘭竟然也在其中,被擠在人群后面,神色復(fù)雜,帶著慣有的懦弱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期盼。
這陣仗,比前世她被賣給傻子時“送嫁”的場面還要“隆重”。
“哎呀!卿卿!我的好外甥女!”大舅李國富第一個擠上前,嗓門洪亮,試圖伸手拍溫卿的肩膀以示親熱,被溫卿不動聲色地避開。他也不在意,依舊熱情洋溢:“舅舅可算見著你了!聽說你出息了!生意做得紅紅火火!哎呀,真是給咱老李家爭光??!”
“就是就是!”二舅李國強連忙幫腔,唾沫橫飛,“卿卿啊,你是不知道,聽說你生意好,舅舅們這心里啊,別提多高興了!這不,一聽說有港商大老板來找你合作,舅舅們立馬就趕過來了!這大事,沒家里人幫襯著哪行?”
大伯溫長海也不甘落后,挺著微微發(fā)福的肚子,擺出長輩的派頭:“卿卿啊,大伯早就說過,你這孩子有靈氣!看看,這不就遇上貴人了?那港商,厲老板是吧?那可是真正的大人物!談合作,那可是大事!你一個姑娘家,年紀輕,沒經(jīng)驗,容易被人騙!這廠子要是辦起來,方方面面都得有自己人盯著才放心!”他頓了頓,圖窮匕見,“你看,你表哥長河,那可是高中畢業(yè)的文化人!在縣里供銷社也干了好幾年,懂賬目,讓他給你當會計,管財務(wù),那是最合適不過!自家人,絕對虧待不了你!”
“對對對!”大伯母趕緊接話,臉上笑開了花,“長河做事最穩(wěn)妥了!自家人管錢,那才叫一個放心!”
“卿卿啊,”大舅李國富也迫不及待地拋出自己的訴求,聲音拔得更高,“廠子要是真開起來,那生產(chǎn)管理可是頭等大事!舅舅我當了這么多年生產(chǎn)隊會計,管人管事那是最在行!這廠長的位置,非舅舅我莫屬?。∧惴判?,舅舅一定幫你把這廠子管得紅紅火火,賺大錢!”他拍著胸脯,仿佛那廠子已經(jīng)是囊中之物。
“還有還有!”二舅李國強也擠上來,“采購!采購可是肥差,油水足,外人干容易吃回扣!讓舅媽來!你舅媽最會精打細算,買菜買肉最在行!保證給廠里買到最便宜最好的料!”
“卿卿姐,”一個半大小子也鉆出來,是二舅家的小兒子,“我……我能去廠里當個小組長不?管幾個人就行!”
七嘴八舌,唾沫橫飛。一張張因貪婪和興奮而漲紅的臉,在溫卿眼前晃動。他們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一座由港商投資、溫卿出力、他們坐享其成的金山銀山,迫不及待地開始瓜分“勝利果實”。廠長、會計、采購主管、小組長……所有要害的、有油水的位置,都被他們安排得“明明白白”。至于溫卿?在他們眼中,大概只是個能引來金鳳凰的“工具人”罷了。
李秀蘭被擠在后面,看著被眾人圍住、面無表情的女兒,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懦弱地低下頭,避開了溫卿掃過來的視線。
溫卿靜靜地聽著,看著眼前這場荒誕又惡心的“狂歡”。心底那點因為血緣而產(chǎn)生的最后一絲微弱漣漪,徹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嘲諷。前世被榨干拋棄的絕望,今生他們迫不及待的吸血嘴臉,在她腦海中交織翻滾。
她沒有憤怒地呵斥,也沒有委屈地辯駁。等他們終于說得口干舌燥,稍微安靜下來,都用一種“你趕緊答應(yīng)”的期待眼神看著她時,溫卿才緩緩抬起眼。
她的臉上,甚至浮現(xiàn)出一絲極淡、極冷的笑意。
“哦?都想好了?”她的聲音不高,卻像冰珠子砸在地上,瞬間讓喧鬧的場面一靜。
她轉(zhuǎn)身,不疾不徐地走回破屋那間勉強算作“臥室”的角落。在眾人疑惑又貪婪的目光注視下,她彎腰,從墻角一個極其隱蔽的老鼠洞里(那鐵皮盒子早已轉(zhuǎn)移),掏出了一個用油布包著的小本子。
她拿著本子走回來,站在院門口,迎著所有人熱切又疑惑的目光,慢條斯理地翻開本子。本子上密密麻麻記著一些數(shù)字。
“大舅,”溫卿的目光首先落在李國富臉上,聲音清晰平靜,“去年開春,你說舅媽生病急用錢,找我娘借了三百塊,說好三個月還?,F(xiàn)在,一年半了,連本帶利,算四百塊不多吧?錢呢?”她指著本子上的一行記錄。
李國富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變得極其難看:“這……卿卿,你這孩子,怎么翻舊賬……那錢……”
溫卿不理他,目光轉(zhuǎn)向李國強:“二舅,前年秋收,你說要買化肥,借了二百五。說賣了糧食就還。糧食賣了兩次了,錢呢?”她又指向另一行。
李國強的臉也垮了下來,支支吾吾。
“大伯,”溫卿的目光又轉(zhuǎn)向溫長海,嘴角那抹冷笑更深,“我爹去世那年,你‘幫忙’料理后事,收的鄉(xiāng)親們的奠儀錢,一共一百八十七塊五毛,你說替我‘保管’。后來你說房子漏雨要修,從我娘那‘借’走了八十塊。這保管的錢,和借走的錢,加起來兩百六十七塊五毛,十年了,是不是該算算利息了?”
溫長海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指著溫卿:“你……你胡說什么!哪有的事!”
“沒有?”溫卿揚了揚手中的賬本,語氣陡然轉(zhuǎn)厲,目光如冰錐般刺向溫長海,“這上面,時間、地點、借錢人、見證人(她特意點出幾個當時在場的鄰居名字)、按的手?。ㄋ胶竺嬉豁?,上面有幾個模糊的紅色指印),一筆筆,都記得清清楚楚!要不要我現(xiàn)在就去找王文書,再找?guī)孜皇宀畫鹱?,一起對一對這‘舊賬’?!”
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刀,帶著一股凜冽的殺氣。手中的賬本,仿佛化作了審判的利劍。院子里瞬間死寂一片。剛才還喧鬧著要當廠長、會計、主管的親戚們,此刻個個臉色煞白,眼神躲閃,冷汗涔涔。他們?nèi)f萬沒想到,這個平時悶聲不響的丫頭,竟然把這么多年零零碎碎借走、騙走、占去的錢,一筆筆記得如此清楚!連按的手印都有!這要是真鬧到公社去,告他們一個侵占孤兒寡母財產(chǎn),他們這張老臉還要不要?工作還要不要?
“你……你……”溫長海指著溫卿,手指哆嗦著,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更多的是恐懼。
李國富和李國強更是面如土色,剛才的豪情壯志早已煙消云散。
溫卿的目光冷冷地掃過這群如遭雷擊的“吸血蟲”,最后落在母親李秀蘭那慘白驚恐的臉上,心中最后一絲名為“親情”的羈絆,徹底斷裂。
“合作?辦廠?”溫卿的聲音恢復(fù)了平靜,卻帶著一種徹底斬斷的決絕,“好啊。先把欠我娘、欠我爹、欠我的錢,連本帶利,一分不少地還回來。什么時候還清了,什么時候再談你們的‘廠長’、‘會計’!”
她“啪”地一聲合上賬本,聲音不大,卻如同驚堂木拍下。
“現(xiàn)在,請你們,”她側(cè)身讓開院門,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眼神冰冷如霜,“離開我家。不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