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江城的梅雨季,像是被老天爺打翻了蓄水缸。從入夏那天起,雨就沒正經(jīng)停過,黏稠的烏云壓在城市上空,把白天熬成黃昏,黃昏泡成深夜。陳一一租住的老舊居民樓在雨里顫巍巍的,墻皮早被雨水泡得發(fā)潮,墻角的霉斑像張牙舞爪的灰黑色藤蔓,順著踢腳線往上爬。
晚上九點十七分,客廳的白熾燈又開始“滋滋”作響,忽明忽暗的光線里,陳母枯瘦的手緊緊抓著女兒的手腕,指節(jié)泛白,喉嚨里發(fā)出細(xì)碎的喘息聲。“一一……水……”她每說一個字,胸口就劇烈起伏一下,蠟黃的臉頰上,顴骨因為脫水顯得格外突出,眼窩深陷,只剩下一層薄薄的皮膚裹著骨頭。
陳一一猛地從沙發(fā)上彈起來,膝蓋撞到茶幾腿,發(fā)出“咚”的悶響,她卻顧不上疼,踉蹌著沖向廚房。玻璃杯在她顫抖的手里晃得厲害,剛接滿的溫水灑了大半,順著杯壁流到她手背上,涼得她一哆嗦。她用袖子胡亂擦了擦手,端著杯子跑回來,小心翼翼地把母親的頭墊高,用小勺舀著水,一點一點喂進(jìn)母親嘴里。
水剛進(jìn)喉嚨,陳母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身子弓得像只蝦米,咳得眼淚都流了出來。陳一一慌了,手忙腳亂地拍著母親的背,眼淚也跟著掉下來,砸在母親洗得發(fā)白的睡衣上,暈開一小片濕痕?!皨?,您慢點,慢點……”她聲音發(fā)顫,“急救車馬上就到了,我十分鐘前又催過了,再等等,再等等就好?!?/p>
話剛說完,手機在茶幾上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動的“急救中心”四個字讓陳一一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她幾乎是撲過去接起電話,指尖因為用力而掐進(jìn)了掌心:“喂?是救護(hù)車到了嗎?我們在3棟2單元101,你們快上來!”
電話那頭的聲音卻帶著歉意的遲疑:“陳女士,實在抱歉。市區(qū)永安街、明湖路都積了深水,救護(hù)車被困在半路了,暫時沒辦法到您那邊。您看……能不能想辦法自行前往最近的第一綜合醫(yī)院?”
“自行前往?”陳一一的聲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壓低——她怕驚擾到母親,“這么大的雨,我怎么帶她去?小區(qū)門口連出租車的影子都沒有!”
“您再試試聯(lián)系親友,或者步行到主干道攔車?我們這邊一脫困就過去,但現(xiàn)在確實……”
忙音“嘟嘟”地響起來,像一把鈍刀,一下下割在陳一一的心上。她掛了電話,看著母親緊閉雙眼、呼吸越來越微弱的樣子,牙齒狠狠咬進(jìn)了下唇,嘗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沒有時間猶豫了,她轉(zhuǎn)身沖進(jìn)臥室,翻出母親最厚的外套和一件橙色的雨衣——那是父親生前在工地用的,防水性好,就是太重。
她把母親慢慢扶起來,用外套裹緊母親的身子,再把雨衣套在兩人身上,拉鏈拉到母親下巴處,只露出母親的臉。接著,她抓起門口那把傘骨斷了兩根、用膠帶纏了又纏的黑傘,深吸一口氣,彎腰將母親打橫抱了起來。
母親很輕,輕得像一片羽毛,可陳一一畢竟只是個身高一米六五、體重剛過百的普通女孩,剛站起來就覺得手臂發(fā)酸,膝蓋發(fā)軟。她咬著牙,把傘往母親那邊傾斜,自己的半邊肩膀瞬間就被雨水打濕,冰涼的布料貼在皮膚上,凍得她打了個寒顫。
小區(qū)里的路已經(jīng)積了沒過腳踝的水,渾濁的雨水里混著落葉和垃圾,每走一步都要費力地?fù)荛_水流。陳一一抱著母親,視線被額前濕透的碎發(fā)擋住,只能憑著記憶往小區(qū)門口走。雨水順著她的臉頰往下流,流進(jìn)衣領(lǐng)里,涼得她渾身發(fā)抖,可她不敢?!溃赣H的時間,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倒計時。
“媽,再堅持一下,馬上就到主干道了,就能攔到車了……”她小聲念叨著,像是在安慰母親,也像是在給自己打氣,“您答應(yīng)過我的,要看著我找到穩(wěn)定的工作,要看著我成家,您不能說話不算數(shù)……”
而此刻,三公里外的“夜色”酒吧門口,一輛黑色賓利慕尚正緩緩?fù)O隆\嚧敖迪?,露出周展棱角分明的?cè)臉——光潔白皙的皮膚在霓虹燈的映照下,透著幾分冷俊,濃密的眉毛微微蹙著,像是對周遭的喧囂有些不耐煩。長而微卷的睫毛下,幽暗深邃的眼眸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英挺的鼻梁下,薄唇緊抿,一身剪裁合體的黑色西裝襯得他身形愈發(fā)挺拔,整個人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的壓迫感。
“今天我開你車回去?!敝苷沟穆曇舻统?,帶著不容置疑的語氣,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銀色的勞斯萊斯幻影車鑰匙,遞給旁邊的張偉。
張偉穿著潮牌衛(wèi)衣,嘴角掛著玩世不恭的笑,他接過鑰匙,挑眉道:“怎么?又怕老爺子念叨你開跑車招搖?”
“他六十大壽,少惹點麻煩?!敝苷菇舆^張偉遞來的賓利鑰匙,指尖碰到鑰匙上冰涼的金屬,“你自己叫代駕,別喝太多,明天還要去公司?!?/p>
張偉擺擺手,看著周展驅(qū)車離開,嘴里還嘟囔著:“真是個活閻王,也就周老爺子能管管他?!?/p>
賓利駛進(jìn)雨幕,車窗緩緩升起,隔絕了酒吧門口的音樂和笑聲。周展打開車載音樂,舒緩的旋律緩緩流淌,卻是那首帶著淡淡憂傷的《一萬次悲傷》:“我腦海里全都是你,oh 無法抗拒的心悸……一萬次悲傷,依然會有dream……”
他靠在椅背上,閉上眼,腦海里閃過幾個小時前父親壽宴的場景——繼母徐曼穿著高叉墨綠色旗袍,身姿婀娜地周旋在賓客之間,手腕上的翡翠手鐲晃得人眼暈;同父異母的妹妹周婉兒圍著他嘰嘰喳喳,手里拿著剛收到的名牌包,興奮地跟他說學(xué)校里的趣事;而父親周國健坐在主位上,看著他的眼神里,有期待,也有不易察覺的疏離。
豪門的熱鬧,于他而言,從來都是一種負(fù)擔(dān)。從母親去世那年起,他就知道,這座金碧輝煌的周家別墅,從來都不是他的家。
車子在雨水中平穩(wěn)行駛,雨點砸在車身上,發(fā)出密集的“噠噠”聲。突然,前方路口竄出一個濕漉漉的身影,雙手張開,像是要攔車。周展瞳孔驟縮,猛地踩下剎車,輪胎在積水的路面上劃出長長的水痕,發(fā)出刺耳的“吱呀”聲。
他按下車?yán)?,打開遠(yuǎn)光燈,刺眼的光線晃向那個身影——是個女孩,渾身濕透,頭發(fā)緊緊貼在臉上,看不清模樣,卻能看到她臉上的焦急和絕望。女孩沒有躲閃,反而朝著車子跑過來,用盡全力敲打著車窗。
周展皺緊眉頭,降下車窗,語氣里帶著壓抑的怒火:“你瘋了?想找死嗎!”
“先生,求求您,救救我媽媽!”女孩的聲音帶著哭腔,雨水和淚水混在一起,順著臉頰往下流,“我媽媽犯心臟病了,急救車來不了,您能不能送我們?nèi)メt(yī)院?”
周展的目光越過女孩,看向路邊——一把破舊的黑傘歪倒在地上,傘下果然躺著一位瘦弱的中年婦女,臉色蒼白,雙眼緊閉,似乎已經(jīng)失去了意識。他心里的怒火瞬間被一種復(fù)雜的情緒取代,沉默了兩秒,冷聲道:“人在哪?”
女孩驚喜地指向路邊,聲音都在顫抖:“就在那兒,謝謝您,先生!真的太謝謝您了!”
周展推開車門,快步走到路邊,彎腰將中年婦女小心地抱起。他的動作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常年健身的手臂肌肉線條明顯,抱著人卻穩(wěn)得像座山。女孩跟在后面,不停地道謝,聲音里滿是感激:“謝謝您,您就是我們的救命恩人,我以后一定會報答您的……”
將母親安置在后座,陳一一緊緊抱著母親,手放在母親的鼻下,確認(rèn)還有呼吸,才稍稍松了口氣。她轉(zhuǎn)頭看向駕駛座的男人,想看清他的模樣,卻只能看到他挺拔的背影和利落的側(cè)臉線條,還有他握著方向盤的手——骨節(jié)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凈整齊。
“先生,麻煩您送我們?nèi)サ谝痪C合醫(yī)院,就在前面三公里左右的地方?!标愐灰惠p聲說,目光緊緊盯著母親的臉,生怕錯過任何一點變化。
周展“嗯”了一聲,發(fā)動車子,賓利再次駛?cè)胗昴?,速度比剛才慢了些,卻依然平穩(wěn)。車廂里很安靜,只有音樂還在緩緩流淌,那首《一萬次悲傷》像是在訴說著什么,讓陳一一的心里泛起一陣酸澀——父親走后,她和母親的生活就像這首歌一樣,充滿了悲傷,可她從來沒有放棄過希望。
“媽,您再堅持一下,馬上就到醫(yī)院了,很快就會好起來的。”陳一一握緊母親的手,聲音帶著哭腔,卻努力保持著鎮(zhèn)定,“您答應(yīng)過我的,要看著我成家立業(yè),您不能說話不算數(shù)……”
周展從后視鏡里看到女孩的樣子,心里莫名地動了一下。她的臉上滿是擔(dān)憂,眼神卻很堅定,像一株在風(fēng)雨中頑強生長的小草,明明那么脆弱,卻不肯低頭。他想起小時候,母親生病時,他也是這樣無助地守在床邊,希望有人能來幫他一把。可那時候,父親總是忙于工作,母親的病情越來越重,最后還是離開了他。
他沒有說話,只是悄悄加快了車速。
十幾分鐘后,賓利停在第一綜合醫(yī)院急診樓前。周展再次下車,抱起中年婦女,快步走向急診室。陳一一跟在后面,看著男人挺拔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沒有看清這個男人的臉,不知道這個男人是誰,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會愿意幫助陌生人,但她知道,這個人,她會記一輩子。
急診室的燈亮起,護(hù)士攔住了想跟進(jìn)去的陳一一:“家屬在外面等,醫(yī)生會盡快處理?!?/p>
陳一一靠在冰冷的墻上,眼淚終于忍不住流了下來,肩膀劇烈地顫抖著。父親去世時的場景歷歷在目,白色的床單,消毒水的味道,醫(yī)生遺憾的眼神……她真的害怕,害怕母親也會離開她,害怕自己變成孤單一人。
這時,護(hù)士走出來,喊道:“誰是陳桂蘭的家屬?先去交一下急救費和押金,一共五千塊?!?/p>
陳一一猛地抬起頭,摸了摸口袋——她出來得太急,只帶了手機,錢包落在家里了。她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臉色瞬間變得蒼白,手指緊緊攥著衣角,大腦一片空白。五千塊,對現(xiàn)在的她來說,簡直是天文數(shù)字。
就在這時,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遞給她幾張收據(jù)。陳一一沒有抬頭也不敢抬頭,自己在此時是最自卑最懦弱的,周展站在她面前,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卻輕聲說:“我已經(jīng)交過了,你在這里等消息吧。”
“先生,這怎么好意思……”陳一一連忙擺手,想要拒絕,卻不知道該怎么償還這筆錢。她現(xiàn)在連母親后續(xù)的治療費都沒著落,更別說這五千塊了。
“先救你母親要緊。”周展說完,轉(zhuǎn)身就要走。
“先生,您等一下!”陳一一急忙叫住他,“請問您貴姓?我以后怎么把錢還給您?”
周展腳步頓了頓,沒有回頭消失在走廊盡頭。女孩的眼睛紅紅的,像只受驚的小兔子,卻透著一股韌勁。其實他嘴角似乎動了一下,像是想笑,卻又忍住了,最終還是沒回答,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雨幕。
賓利的車燈亮起,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陳一一站在原地,手里還殘留著剛才男人的溫度。她看著車子消失的方向,心里五味雜陳——這個素不相識的男人,在她最絕望的時候,給了她一絲希望。
她不知道,這個雨夜的相遇,會成為她人生中最珍貴的轉(zhuǎn)折點;她更不知道,那個清冷的男人,其實早就把她的樣子,刻在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