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村頭老槐樹下嗑瓜子的婆娘們又開始了?！奥犝f了沒？老蘇家那閨女又吹了一個！
”“三十二了吧？比我家那頭過年宰的老母豬還大兩歲！”“讀那么多書有啥用？
博士文憑能給她暖被窩？”瓜子殼吐了一地，碎嘴的話比螞蟥還鉆心。
蘇梅就在墻根后頭站著。手里拎著剛從鎮(zhèn)上稱的二斤五花肉，指頭勒得發(fā)白。她沒吱聲，
腳尖一轉(zhuǎn)，繞了條遠路回家。吱呀一聲推開銹鐵門，院里她爸蘇大強正撅著屁股修三輪車，
滿手黑油。她媽張?zhí)m坐在小馬扎上摘豆角，看見她，眼皮耷拉下去，嘆口氣，聲兒都沒出。
這口氣，比罵她還難受。飯桌上悶得能擰出水。一盤炒豆角，一碟咸菜，
中間那碗紅燒肉冒著尖，誰也沒伸筷子?！懊纷印睆?zhí)m開了口，聲音干巴巴，
“你劉嬸給介紹那個……開大車的……咋又不行？”蘇梅扒拉著米飯：“話不投機。
”“啥叫話不投機？人家一個月掙八千！能過日子就行！你要談啥？談星星談月亮？
”蘇大強砰一聲撂下碗?！八_口閉口就是女人讀那么多書干啥，不如早點生娃。
”蘇梅聲音平平?！半y道不對？”蘇大強嗓門粗起來，“你看村里誰家閨女像你？
讀成老姑娘！我跟你媽走出去都抬不起頭！你弟娃孩子都打醬油了！
”張?zhí)m用胳膊肘捅他：“少說兩句！”“咋不能說！王奶奶家孫子，王志強！記得不？
跟你同年的！人家兒子都上初中了！在鎮(zhèn)上開了家修車店，發(fā)達了！剛才開著小轎車過去了！
喇叭按得震天響，指不定就是顯擺給咱看的！”蘇梅心里像被針扎了一下。王志強，
那個小時候流著鼻涕說長大要娶她的皮猴兒。前幾年她讀博，他結(jié)婚，還請了全村，她沒去，
份子錢到了。新娘子挺漂亮，聽說彩禮就給了十八萬八。
她咽下嘴里沒滋沒味的飯：“我吃飽了?！被亓宋荩郎鲜謾C亮著。閨蜜發(fā)來微信：“寶貝，
別理那些臭男人！咱自個兒過也挺好！
”接著是一條推送鏈接：“大齡剩女如何保持良好心態(tài)”。她劃掉了手機，沒點開。
窗外月光白慘慘的，照著她一屋子的書和冷清。第二天，蘇梅去村頭小賣部買醬油，
冤家路窄。王志強靠著輛嶄新的白色SUV，人發(fā)福了，肚子腆著，夾著個小皮包，
正給一圈人發(fā)煙。“中華！志強現(xiàn)在抽的都是中華！”有人巴結(jié)。王志強哈哈笑，
一眼瞥見蘇梅，眼神上下掃：“喲！這不是咱村的女狀元嗎？博士畢業(yè)了吧？
啥時候喝你喜酒??？可別拖到四十，生孩子都困難了！”周圍人低低地笑。蘇梅臉上火辣辣，
抓起醬油瓶就走。王志強還在后頭喊：“老同學！有啥困難說話??！我店里還缺個掃地的！
”哈哈笑聲追著她，像甩不掉的狗皮膏藥。晚飯時，張?zhí)m眼睛紅腫，顯然又哭過。
蘇大強悶頭喝稀飯，半天憋出一句：“梅子，我跟你媽……老了?！本瓦@一句，
蘇梅鼻子猛地一酸。她知道父母難。她知道村里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她拼命讀書，想爭口氣，
卻發(fā)現(xiàn)這口氣在老家屁用沒有。這里只認嫁漢生孩子。她深吸一口氣，
像是要溺斃前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媽，爸，你們再給我半年。半年內(nèi)，
我肯定找個對象結(jié)婚。找不到……我就聽你們的，去相親，是個男的就行?！痹挿懦鋈チ?，
壓力更大了。蘇梅開始瘋狂相親。APP上劃，親戚介紹，甚至去了鎮(zhèn)上的婚介所。
見的男人千奇百怪。有離異帶倆娃說把她當保姆的。有見面就問能不能馬上生兒子的。
有禿頂大叔夸夸其談吹自己認識某某領導的。還有一個，吃頓飯偷摸拍了她十幾張照片，
說回去給他媽“審核”。蘇梅相得都快吐了，覺得自己像菜市場蔫吧了的白菜，
被人挑來揀去，還嫌不夠水靈。轉(zhuǎn)眼到了年底，事兒沒一點眉目。蘇大強臉色一天比一天黑。
張?zhí)m拜佛拜得更勤了。臘月二十三，小年。天上飄著雪花，
蘇梅從一場極其糟心的相親局逃回來，介紹人嘴里“老實巴交”的男方，
居然暗示她婚前得“公證”，怕她圖他家那三間瓦房。她心灰意冷，踩著雪往家走，
手機響了。是省城一家挺有名的獵頭公司。“蘇女士，您之前投遞的簡歷通過了初篩，
誠邀您下周一來我司面試，崗位是高級研究員，年薪初步定在三十五萬左右，
另有項目獎金……”蘇梅的心，一下子熱了，又一下子涼了。三十五萬！
在村里能蓋兩層小樓！可她走了，爸媽怎么辦？她的承諾怎么辦？
村里人的嘴不得把她家房頂掀了？她腦子里亂成一鍋粥，差點撞上一個人。
那人蹲在她家院墻外的柴火垛子旁，縮成一團，凍得直哆嗦。穿著件舊棉襖，
肩膀那兒都磨白了?！拔梗磕銢]事吧？”蘇梅警惕地問。那人抬起頭，臉凍得發(fā)青，
眉毛睫毛上都掛了霜。但眼睛很亮，鼻梁挺高，長得……挺周正。就是太瘦，顯得落魄。
“沒、沒事。”男人聲音沙啞，試著站起來，腿一軟又坐回去。蘇梅看他不像壞人，
猶豫一下：“你找誰？是不是餓的？”男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沒說話。蘇梅嘆口氣，
從兜里掏出剛在小賣部買的面包，遞過去：“吃吧?！蹦腥算读艘幌?，接過去，狼吞虎咽，
噎得直抻脖子。蘇梅又把剛買的礦泉水擰開遞給他。男人灌了幾口，緩過氣，
低聲道：“謝謝?！薄翱旎丶野?，天冷?！碧K梅說完，就要進院門。
“那個……”男人突然叫住她，表情有點窘，“請問……你們村有沒有空房子……能租？
便宜點的。”蘇梅頓住腳，回頭仔細打量他：“你不是本地人？”“我來……投奔親戚。
結(jié)果親戚搬走了。錢……用完了?！蹦腥苏f得斷斷續(xù)續(xù)，但口音確實是外地的。
蘇梅心里一動。她家東頭有間老廂房，以前放雜物的，確實空著?！澳憬惺裁?？從哪來？
”“陳默。耳東陳，沉默的默。從南邊來的?！碧K梅腦子飛快轉(zhuǎn)著。
一個來歷不明的男人……爸媽肯定不同意。但就在這時，院里傳來張?zhí)m的罵聲：“死狗！
又叼我臘肉！看我不打死你！”接著是追打聲和狗叫聲。蘇梅忽然靈光一閃！
一個荒唐又大膽的念頭蹦了出來！她深吸一口冰涼的空氣，看向陳默：“我家有間空房，
不要錢?！标惸劬σ涣痢！暗袀€條件?！碧K梅盯著他，心臟怦怦跳，
“你得假裝是我男朋友。就半年！”陳默愣住了，嘴微微張著，像個傻小子。
蘇梅趕緊補充：“假的！演戲！騙我爸媽的！包吃包住，
另外……我一個月再給你兩千塊錢工資！怎么樣？干不干？”她盤算著，先用他穩(wěn)住父母，
熬過半年。等省城那邊工作定了，再找個理由“分手”，就能順利脫身。完美！陳默看著她，
眼神有點復雜，半晌，慢慢點頭：“好?！碧K梅把他領進屋，宣布這是她“男朋友”時，
蘇大強手里的扳手咣當?shù)舻厣?。張?zhí)m摘豆角的手停了，豆角撒了一地?！吧?？！哪來的？！
”蘇大強眼珠子都要瞪出來?！熬W(wǎng)上認識的?！碧K梅硬著頭皮按想好的詞說，
“談了一陣子了。他……專門來找我的?！标惸m時地點頭，有點拘謹：“叔叔，阿姨。
”張?zhí)m圍著他轉(zhuǎn)了兩圈，眉頭擰成疙瘩：“干啥工作的？”“以前……做點小生意，虧了。
”陳默答得含糊?！凹依锷肚闆r？”“父母都不在了?！碧K大強臉更黑了：“沒錢？沒房？
沒工作？你就找這么個三無產(chǎn)品？”蘇梅挽住陳默的胳膊，
感覺他肌肉繃得緊緊的：“他人好！對我好！錢慢慢掙唄！”老兩口對視一眼，滿臉不信，
但閨女總算帶回來個活的男的，總比沒有強。張?zhí)m嘆口氣：“先住下吧。東廂房收拾收拾。
”陳默就這么住了下來。他話不多，但手腳勤快。蘇大強修車，他遞工具。張?zhí)m做飯，
他幫忙燒火。沒事就打掃院子，清水溝。蘇梅偷偷觀察他，發(fā)現(xiàn)這人雖然落魄，但愛干凈，
衣服舊卻整潔，吃飯也不吧唧嘴，看著不像壞人。她稍微放了心，
把“劇本”給他：“記住了，你是我學長，比我大兩歲，以前暗戀我，最近重逢，
舊情復燃……”陳默聽著，點點頭：“嗯?！薄霸谖野謰屆媲埃醚b得像點?！碧K梅提醒。
“怎么裝？”陳默問。蘇梅卡殼了。她也沒談過啥正經(jīng)戀愛。“就……多笑，給我夾菜，
偶爾……幫我捋捋頭發(fā)啥的。”她臉有點熱。戲開演了。陳默演技……還行。
吃飯會給蘇梅夾菜。蘇梅洗衣服，他會去壓井水。兩人一起出門，他會走在外側(cè)。
就是太安靜，跟他的名字一樣，沉默。張?zhí)m私下跟蘇大強嘀咕：“這倆人……咋沒啥熱乎勁？
不像搞對象啊?！碧K大強哼一聲：“我看就是糊弄鬼！”蘇梅急了，
找到陳默：“你得熱情點！摟摟肩膀！牽牽手！”陳默看著她，眼神深了一下，沒說話。
第二天，村里有人辦喜酒，他倆一起去。路上遇到王志強，又開著他那輛白車，
搖下車窗：“喲，真談上了？哥們兒哪發(fā)財??？”語氣滿是揶揄。陳默沒吭聲。
王志強更來勁了：“蘇梅，你這眼光不行??！找個悶葫蘆！能有什么出息！
”蘇梅氣得臉發(fā)白。突然，陳默伸出手，緊緊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心很暖，有點粗糙。
他看向王志強，聲音平靜：“出息不是靠嘴說的?！闭f完，拉著蘇梅就走。他的手很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