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只是開始。
裝傻?裝天真?裝一個被嚇掉了魂兒的四歲稚童?薛寶兒精致的唇角幾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扯出一個冰冷的弧度。
前世在名利場里摸爬滾打、戴著無數(shù)張面具虛與委蛇的經(jīng)歷,此刻成了她最堅實的盔甲。演戲?她是專業(yè)的。
可這戲,不能永遠演下去。
屬于“薛寶釵”上輩子那漫長而清晰的記憶,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遍遍沖刷著她的意識。金陵薛家的潑天富貴?是。京城賈府的烈火烹油?是。金玉良緣的喧囂?是。
可那又如何?記憶的終點,是白茫茫大雪覆蓋的靈堂,是靈前那盞孤燈映照下、心死如灰的消瘦剪影!是“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徹骨悲涼!
四大家族,一榮俱榮?呵,一損俱損才是真!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她薛寶兒,不,她薛寶釵,絕不要做那隨波逐流、最終被碾碎的卵!
更強烈的火焰在冰冷的眼底灼燒起來——黛玉!
她,薛寶兒,骨灰級紅樓迷,林黛玉的死忠粉!前世隔著書頁為那個“孤標傲世偕誰隱”的瀟湘妃子流過的淚,此刻都化作了滾燙的決心。
既然老天爺給了她這個荒誕的機會,讓她一頭撞進了這紙醉金迷又步步殺機的紅樓世界,還陰差陽錯成了薛寶釵……那么,林妹妹的悲劇,必須改寫!
什么“金玉良緣”,什么“風刀霜劍嚴相逼”,什么“冷月葬花魂”……統(tǒng)統(tǒng)見鬼去!
她要林黛玉活著,好好地活著,有尊嚴、有溫暖、有自由地活著!而不是在絕望中焚稿斷癡情,淚盡而亡!
這個執(zhí)念,如同黑暗中指引方向的燈塔,瞬間驅散了所有迷茫。
然而,空有決心遠遠不夠。她現(xiàn)在是薛寶釵,是薛家的女兒。薛家這艘注定沉沒的巨輪,若不能自救,又如何護得住想護的人?
掌握話語權。
這四個字,沉甸甸地壓在心頭。一個四歲的稚童,在等級森嚴、男尊女卑的深宅大院里,想要擁有話語權?無異于癡人說夢。
薛寶兒的目光掃過自己放在錦被外的、肉乎乎的小手。白嫩,柔軟,指甲透著健康的粉色。多么具有欺騙性的稚嫩。
可也正因為這稚嫩,她有了時間!有了被所有人輕視、忽略的絕佳偽裝!
“裝好小孩……”她無聲地在心底重復著這個鐵律,“裝得像,裝得久,裝得天衣無縫!”
這不僅僅是為了消除薛家的疑心,更是她唯一的生路,是她積蓄力量、暗中布局的唯一土壤。
念頭落定,薛寶釵調整呼吸,讓自己徹底放松下來,真正陷入了沉睡。只是那沉睡的眉宇間,似乎還殘留著一絲不屬于孩童的、冰冷的算計。
接下來的日子,成了薛寶釵精心演繹的舞臺。
薛姨媽成了她最忠實的觀眾和保護者。那日符水風波和“鬼影”哭嚎,讓薛姨媽對女兒充滿了補償般的溺愛和心有余悸的保護欲。薛寶釵充分利用了這一點。
她變得異?!澳懶 ?。白日里看到窗欞上殘留的一點符紙漿糊痕跡,會立刻小臉煞白,撲進薛姨媽懷里,小身子抖得像風中的落葉,帶著哭腔:
“娘……紙……怕……” 夜里一點風吹草動,必定驚醒,哭喊著“黑影子”,非要薛姨媽摟著才能再次入睡。
她拒絕一切深色的、看起來“不吉利”的東西,連薛姨媽想給她戴個辟邪的銀鎖,她都抗拒地扭開頭,扁著嘴要哭。
薛姨媽心疼壞了,對那“邪祟”和符紙的厭惡達到了頂點,嚴令府中上下再不許提半個字,更不許出現(xiàn)任何相關之物。
薛寶兒的臥房被重新布置,換上最鮮亮柔軟的鵝黃、粉紅帳幔,擺滿了精致的布偶和小玩意兒。
她變得異?!般露?。仿佛那場高熱和驚嚇,真的燒掉了她一部分“早慧”。她不再像原主重生后那樣語出驚人,反而經(jīng)常顯得反應“遲鈍”。
丫鬟鶯兒端來一碗熬得香甜的牛乳羹,用小銀勺喂到她嘴邊。薛寶兒乖乖張嘴,眼神卻有些“茫然”地落在鶯兒發(fā)髻上一朵新掐的粉色海棠上,小嘴含著勺子,忘了吞咽,直到鶯兒笑著提醒:
“姑娘,看花兒看呆啦?快咽呀?!彼畔袷峭蝗换厣瘢芭丁绷艘宦?,笨拙地咽下去,嘴角還漏了一點奶漬,被鶯兒笑著用手帕擦去。
薛父來看她,故意逗她,拿了個精巧的九連環(huán)在她眼前晃:“寶釵,可還記得這個怎么解?上月爹爹教過你的?!?/p>
薛寶釵抬起小臉,黑葡萄似的眼睛眨巴著,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那復雜的銀環(huán),小眉頭困惑地皺起,像是在努力回憶,最終卻只是伸出肉乎乎的小手,一把抓住九連環(huán)。
不是去解,而是直接塞進嘴里,用剛長齊的小乳牙去啃咬,發(fā)出“咯嘣”輕響,口水順著嘴角流下來,含混不清地說:“……糖……硬……”
薛父一愣,隨即哈哈大笑,一把將女兒抱起來,用胡子拉碴的下巴去蹭她柔嫩的小臉:
“哎喲,爹的傻寶釵!這可不是糖!是玩意兒!看來是真把魂兒嚇掉了,連九連環(huán)都忘了!”語氣里,是徹底放下的釋然和一絲對女兒“變笨”的寵溺。
相比會拖全家下水的重生者,他寧愿自己的女兒是個癡兒。
薛寶兒在父親懷里扭動著躲避扎人的胡子,發(fā)出咯咯的、屬于孩童的清脆笑聲,小臉笑得紅撲撲。只有那雙清澈見底的大眼睛深處,飛快掠過一絲冰冷的滿意。
很好。失魂,驚懼,遺忘……這些癥狀完美契合了薛家父母對那場“成功”驅邪法事的預期。
她越是表現(xiàn)得像個受驚后有些“傻氣”的正常四歲孩子,薛父薛姨媽就越是深信不疑,對張?zhí)鞄煾屑ぬ榱?,也就越不會再去深究?/p>
那老道的威脅,暫時被這層厚厚的、名為“童真”的盔甲擋在了外面。
她像一株柔弱的藤蔓,小心翼翼地依附著薛姨媽這棵大樹,汲取著溫暖和保護,努力伸展著自己無害的枝葉。
過了半年,薛寶兒才慢慢恢復正常,偶爾想起一首簡單的童謠,在薛姨媽欣喜的目光中磕磕絆絆地念出來,證明“魂兒”正在一點點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