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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她掬了點水,仔細洗干凈手,連指縫里的碎屑都沒放過。

然后她直起身,沒去看豬圈,也沒去理會那盆沒洗完的衣服,徑直走向自己那間低矮、陰暗的偏房。

門一關(guān),最后一點天光被擋在外面,只有狹小的窗戶透進些微朦朧的光線,照亮空氣中浮動的細小塵埃。

屋里一股潮濕的霉味和久不見陽光的沉悶氣息。土炕上只有一張破席,一床硬得硌人的舊棉被。

她在炕沿坐下,沒點燈——也沒油燈可點。

寂靜里,能聽到自己平穩(wěn)的呼吸聲,和胸腔里那顆心,一下,一下,跳得沉緩有力。

剛才門外那場鬧劇,張彩花煞白的臉,沈富貴跪下去時膝蓋砸地的悶響,社員們各色的目光,娃娃們賣力的喊餓聲……一幀幀在眼前過,清晰得可怕。

她抬起手,指尖無意識地捻著破舊褲子上一個補丁的粗糙邊緣。

奶糖。

最后一顆了。

用在那個娃娃王身上,不虧。

趙建國看似公正的處置,扣工分,分口糧……暫時能喘口氣。但根子沒動。那兩口子還在一個院里住著,恨毒了她。往后的明槍暗箭,只會多,不會少。

這具身體太弱,餓得太狠,一陣陣發(fā)虛,腦子里偶爾還會嗡一下,是原主昨天磕那一下留下的隱患。得盡快吃飽,盡快養(yǎng)回來一點。

口糧……大隊長發(fā)了話,至少明面上,那兩口子不敢立刻再克扣。但能分到多少?是好是孬?夠不夠吃?

工分……她得去上工。一個半大孩子,能掙幾個工分?但必須去。不能給人留下偷懶耍滑的話柄。

還有……

她的目光落在對面斑駁的土墻上,眼神沒有焦點,空茫一片,卻又像透過那厚厚的土墻,看到了更遠、更縹緲的地方。

指尖下的補丁邊緣,被她捻得起了毛。

屋里死寂。

只有窗外,不知誰家散養(yǎng)的雞,咯咯噠地叫了一聲,遠遠傳來,又很快消失。

她坐在那片昏暗的光影里,像一尊沉默的、落滿了灰的雕像。

只有眼底深處,那點沉下去的、冰硬的亮光,無聲地灼燒著。

安靜,卻燙人。

那點光亮在她眼底靜默地?zé)宦晱?,不跳躍,只是固執(zhí)地存續(xù),像埋在冷灰里的一?;鸱N。

外頭,日頭又爬高了些,光線透過小窗上糊的舊報紙破洞,在炕席上投下幾個搖晃的光斑。院子里徹底沒了人聲,只有那頭餓了的豬還在堅持不懈地拱著圈門,發(fā)出單調(diào)而煩人的哐啷聲。

沈婉終于動了。

她沒點燈,就著那點昏暗的光線,起身走到炕尾那個掉光了漆的舊木箱子前。箱子沒鎖,搭扣也松了,一掀就開。里面寥寥幾件打滿補丁的衣物,疊得倒是整齊,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樟木和霉味混合的氣息——原主那點可憐的家當(dāng)。

她伸手進去,指尖在最底層一件硬邦邦的棉襖夾層里仔細摸索了一會兒,摳出一個用破布頭縫成的小小扁平的袋子,比雞蛋大不了多少。

捏了捏,里面似乎沒什么東西。

她坐回炕沿,就著窗口的光,解開那系得死緊的布條。里面躺著幾張皺巴巴的、邊緣毛糙的毛票,最大面額是一角。還有幾張泛黃的、印著“毛主席語錄”的糖紙,被仔細地撫平過。此外,空空如也。

原主全部的家當(dāng)。和她預(yù)想的差不多。

她把那幾張毛票數(shù)了兩遍,確認(rèn)無誤,又用那塊破布重新包好,塞回原處。

然后,她開始檢查這間屋子。

墻角、炕洞、席子底下、墻壁上幾塊松動的土坯后面……任何可能藏東西的角落,她都用手指細細探查過。除了積年的灰塵和偶爾爬過的潮蟲,一無所獲。

這具身體實在太虛,一番動作下來,額角已經(jīng)滲出細密的冷汗,呼吸也有些不勻。她扶著炕沿緩了口氣,胃里那半個窩頭帶來的微弱暖意早已消散,饑餓感重新啃噬上來,帶著一種熟悉的虛弱。

她需要吃的,更需要盡快恢復(fù)體力。

目光再次落回那個舊木箱。她沉吟片刻,走過去,將里面那幾件單薄的衣物全都抱了出來,一件件抖開,每一寸布料都仔細捏過。

當(dāng)捏到一件深藍色、洗得發(fā)白、肘部打著厚厚補丁的夾襖時,她指尖忽然一頓。

左腋下往里一寸的地方,補丁的針腳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密、更整齊一些。而且,摸著似乎稍微厚了那么一絲絲。

她眼神凝住,湊到窗邊,借著光仔細看。那補丁的顏色和周圍幾乎融為一體,針腳也模仿了原主生澀的手法,但細看之下,還是能看出縫線更緊實均勻,像是后來精心加固過的。

原主的記憶里,并沒有關(guān)于這件夾襖特殊之處的任何信息。

沈婉不再猶豫,找到線頭,用指甲一點點摳,耐心地拆開那幾排格外密實的針腳。

補丁被掀開一小角。

里面不是更破的棉絮,而是一小塊同樣洗得發(fā)白、但質(zhì)地明顯細密些的軟布。

她的指尖探進去,觸碰到一點微硬的邊緣。

輕輕往外一抽。

出來的是一小卷被橡皮筋勒緊的東西。

展開。

是票證。

幾張泛黃的、印著“全國通用糧票”,面額不大,但攢在一起,在這年月,是能救命的硬通貨。還有一張薄薄的、更脆些的“布票”,以及兩張小小的“工業(yè)券”。

糧票底下,還壓著一枚小小的、邊緣有些磨蝕的銀戒指,樣式極簡單,沒有任何花紋。

沈婉捏著那枚小戒指,對著光仔細看。內(nèi)側(cè)似乎刻著兩個極細微的字,但磨損得太厲害,看不清了。

所有的東西,都被一層薄薄的、透明的蠟紙仔細包裹著,防潮保存。

她一動不動地站在窗前,捏著這一小卷突如其來的“巨款”,光影在她臉上明明滅滅。

原主的娘……

那個記憶里總是咳嗽、瘦弱溫和的女人。是了,她病得那么重,拖了那么久,是不是早就隱約預(yù)感到了什么?瞞著所有人,甚至可能瞞著自己的女兒,一點點摳攢下這點最后的東西,縫進女兒的衣服里,指望能在某個絕境里,給她換一口吃的,或者一條活路。

胸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猝不及地撞了一下,悶悶的,并不尖銳,卻讓她呼吸滯了片刻。

她垂下眼,看著掌心那枚小小的、帶著另一個母親體溫和決絕的銀戒指,看了很久。

然后,她極其緩慢地,將那一小卷票證和戒指,重新用蠟紙包好。

她沒有放回原處。

而是撩起自己身上那件破褂子的內(nèi)襟——那里有一個原主自己歪歪扭扭縫上去的、更隱蔽的小口袋。

她將那小卷東西,仔細地塞了進去,壓平。外面絲毫看不出來。

做完這一切,她將拆開的補丁粗略地縫回去,針腳模仿著原主的蹩腳手藝。把那件夾襖疊好,放回箱底。其他衣物也恢復(fù)原狀。

院子里,豬拱門的聲音不知何時停了。

一片徹底的寂靜。

她重新坐回炕沿,背挺得筆直,目光虛虛地落在對面墻壁那道深刻的裂縫上。

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按著胸前那處微微鼓起的小口袋。

堅硬,硌人。

卻也帶著某種冰冷的、沉甸甸的底氣。

眼底那點安靜燃燒的光,似乎悄無聲息地,又亮了一分。

日頭又挪了幾分,光線斜斜地打在炕席上,將那幾塊光斑拉得變了形。

外頭徹底沒了動靜。豬不拱了,雞不叫了,連風(fēng)好像都歇了。只有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敲在耳膜上,沉得很。

沈婉還按著胸口那小卷硬物,指尖能清晰地描摹出糧票的方角,和那枚小戒指的圓環(huán)。冰涼的觸感透過薄薄的布料,硌在皮肉上,反而生出一點奇異的踏實。

這點東西,是原主娘拿命省下來、藏下來的后路。現(xiàn)在,是她的了。

胃里又空落落地抽了一下,提醒著她最迫切的需求。口糧大隊長發(fā)了話,但什么時候能拿到手,拿到的是糙米還是紅薯干,能有多少,都是未知數(shù)。指望沈富貴和張彩花痛快拿出來?做夢。

她得自己弄點吃的,立刻,馬上。

目光再次掃過這間空蕩蕩的屋子,最后落在墻角那個豁了口的瓦罐上。那是原主平時偷偷藏點涼水喝的家伙什。

她起身走過去,抱起瓦罐,里面還剩小半罐清水。她仰頭,咕咚咕咚灌了幾口,冰冷的液體暫時壓下了胃里的灼燒感,卻也讓它更清晰地意識到空虛。

得出去。

不能待在這院里。那兩口子去了大隊部,誰知道什么時候回來?撞上了,又是麻煩。而且這院子,每一寸空氣都讓她窒息。

她需要熟悉這個村子,這片土地,看看除了指望那點口糧,還能從哪里摳出一點活路。野菜?河里的魚蝦?或者……別的什么。

她走到門邊,側(cè)耳聽了聽。

絕對的安靜。

她輕輕拉開門閂,吱呀一聲,在過分寂靜的院里顯得格外刺耳。她頓了一下,沒立刻出去,目光警惕地掃視一圈。

籬笆外空無一人。隔壁院子也靜悄悄的,只有晾著的幾件舊衣服在風(fēng)里輕輕晃蕩。

她縮著肩膀,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更不起眼,更像那個習(xí)慣性低頭躲閃的原主,悄無聲息地溜出了院門,反手輕輕帶上門,沒閂——不能讓人看出她出去了。

站在陌生的村道上,泥土路面被踩得板結(jié),兩旁是低矮的土坯房或磚瓦房,煙囪里偶有炊煙升起,帶著柴火的氣息。遠處是連綿的田野,冬小麥剛露出一點青茬,更遠處是灰蒙蒙的山巒。

空氣冷冽,帶著泥土和牲畜糞便的味道。

她深吸了一口,壓下心頭那點茫然的陌生感,選定一個方向,低著頭,慢慢往前走。

路上偶爾遇到一兩個扛著農(nóng)具匆匆往田里趕的社員,看到她,目光有些異樣,帶著打量和未散的好奇,但沒人停下來跟她搭話。她一律低著頭,加快腳步,裝作沒看見。

她需要去人少的地方。

沿著村道往村子邊緣走,房屋逐漸稀疏。她看到一條結(jié)著薄冰的小河溝,幾棵光禿禿的歪脖子樹。更遠處,是一片收割后顯得荒蕪的田野,和田埂上枯黃的野草。

她拐上一條田埂小路,四下無人。

蹲下身,手指撥開枯草,仔細辨認(rèn)著底下剛冒頭的、蔫巴巴的綠色。薺菜?苦麻菜?樣子有些像,又不太確定。原主的記憶里有點模糊的印象,但不多。她不敢貿(mào)然往嘴里塞。

又走到河溝邊,冰面很薄,能看見底下渾濁的流水。撈魚蝦?沒工具,水也冰得刺骨。

她在田埂和河溝邊徘徊了許久,眼睛像篩子一樣過濾著每一寸土地,除了幾根實在老得嚼不動的野菜根,一無所獲。體力卻在快速的消耗,冷汗又冒了出來,眼前陣陣發(fā)黑。

這年頭,能吃的,早就被眼睛發(fā)綠的人們搜刮過無數(shù)遍了,哪那么容易輪到她。

她直起身,望著遠處灰蒙的天,胸口那點剛升起的底氣,被冷風(fēng)吹得有些搖晃。那卷東西不能輕易動,那是最后的保命符,用在換這點塞牙縫的野菜上,太虧。

得另想辦法。

她抿緊唇,正準(zhǔn)備往回走,視線無意間掃過小河溝對面那片斜坡。

那里長著幾叢茂密的、枯黃中帶著點深綠梗子的植物,一大片,無人問津的樣子。

是……苧麻?

原主記憶里,似乎有這種植物。麻稈能剝皮搓繩,葉子……好像沒什么用?但隱隱約約,又有點別的印象。

她心跳忽然快了幾分。

也顧不上冰水刺骨,她找了處看起來稍淺的地方,踩著幾塊突出的石頭,小心翼翼地過了河溝,走到那斜坡上。

湊近了看,果然是苧麻,越冬的老株,葉子落了大半,剩下的也蔫巴巴的,但底下根部似乎還很頑強。

她伸手,不是去拔葉子,而是摳著泥土,想去挖它的根。

指甲很快嵌滿了泥,凍得通紅。她咬著牙,一點點刨開冰冷梆硬的土塊。

終于,一截深褐色、歪歪扭扭、比手指粗不了多少的苧麻根被刨了出來。

她捏著那截其貌不揚的根塊,在衣服上擦干凈泥,遲疑了一下,然后送到嘴邊,用牙齒小心地啃下一小塊皮。

一股淡淡的、帶著土腥味的甜澀汁液在口腔里漫開。

是了!

苧麻根!這東西能吃!淀粉含量不低,災(zāi)荒年月有人拿它充饑,只是處理起來麻煩,味道也差,平時根本沒人費這個勁!

她眼底那點搖搖欲墜的光,瞬間穩(wěn)住了,甚至猛地亮了幾分。

她立刻蹲下身,也顧不上手冷,開始奮力挖掘。指甲掰斷了也感覺不到疼,只拼命地刨著土,將那些深藏地下的、僥幸存留下來的根莖一根根挖出來。

不多時,身邊就堆了一小捧長短不一、沾滿泥土的苧麻根。

直到實在挖不動了,她才停手,看著那堆根莖,喘著氣,用衣襟下擺把它們兜起來。

沉甸甸的。

不夠吃多久,但至少,眼下餓不死了。

她抱著這一小兜希望,重新蹚過河溝,快步往回走。

得在天黑前,在那兩口子回來前,把這些東西藏好,處理好。

路上依舊沒什么人??斓皆洪T時,她腳步頓了一下,側(cè)耳傾聽。

里面靜悄悄的。

她快速閃身進去,反手閂好門。

院子里還是她離開時的樣子。

她沒進自己屋,而是先鉆進了灶房。

蹲在冰冷的灶膛前,她將那些苧麻根上的泥土大致磕掉,然后找了個破瓦盆,把根莖放進去,舀水稍微浸泡搓洗了一下。

不能久泡,淀粉會流失。

洗掉大部分泥土后,她找出一塊邊緣粗糙的破瓦片,又拿出一個豁口的陶缽——這是原主平時搗蒜砸辣椒用的。

她拿起一根苧麻根,放在破瓦片上,用另一塊石頭用力砸碎,再將砸碎的纖維放入陶缽里,加水,使勁搗爛。

過程很慢,很費力。冰冷的漿水濺到臉上,手臂很快酸脹發(fā)麻。

她不停歇,咬著牙,一根接一根地砸,搗。

直到所有根莖都變成了渾濁的、帶著大量纖維碎屑的漿液。

她找出一塊洗得發(fā)灰、勉強還算干凈的粗麻布,過濾。

反復(fù)過濾了好幾次,直到濾出的漿水變得稍微清澈了些,底下的沉淀物呈現(xiàn)出灰白的顏色。

她看著缽底那薄薄一層淀粉沉淀,沉默了一下。

太少了。忙活這么久,還不夠塞牙縫的。

但她還是將上層的水小心潷掉,留下那點濕淀粉,攤開在另一個破碗底,放到灶膛口還帶著些許余溫的灰燼上,借著那點微弱的暖意,希望能盡快烘干。

做完這一切,她迅速將現(xiàn)場收拾干凈,所有渣滓都掃進灶膛深處,用灰埋好。

剛直起腰,就聽見院門外傳來了腳步聲,還有張彩花那有氣無力、卻依舊帶著怨毒的哭罵聲,由遠及近。

“……天殺的……沒良心的……逼死人了……”

沈婉眼神一凜,像被驚到的貓,瞬間繃緊了脊背。

她飛快地端起那個攤著濕淀粉的破碗,閃身出了灶房,溜回自己屋里,輕輕合上門。

背靠著門板,她能聽見院門被粗暴推開的聲音,沈富貴沉悶的腳步聲,以及張彩花更加清晰的、捶胸頓足的哭嚎。

“我的工分啊……三個月……這日子可怎么過啊……都是那掃把星害的……”

“嚎什么嚎!還嫌不夠丟人!”沈富貴低吼了一聲,聲音里是壓不住的暴躁和頹喪。

腳步聲朝著正屋去了。

哭嚎聲被門板隔斷,變得模糊,但那怨毒的氣息,卻絲絲縷縷地滲透過來,彌漫在整個院子里。

沈婉沒動。

她低頭,看著破碗底那點灰白的、可憐的濕淀粉。

外面,是恨她入骨、損失慘重、絕不會善罷甘休的叔嬸。

里面,是這一點點甚至不能稱之為食物的、聊以續(xù)命的東西。

她抬

起手,用手指極小心的蘸了一點濕淀粉,放進嘴里。

淡淡的土腥味和極微弱的澀味之后,是一點點幾乎察覺不到的、屬于植物的清甜。

她慢慢地、極仔細地,吮凈了指尖那一點味道。

然后抬起眼。

目光穿過小窗上破舊的報紙,望向窗外徹底暗下來的天色。

眼底那簇光,在濃重的暮色里,安靜地、固執(zhí)地,亮著。

微弱,卻燙穿了周遭逼仄的昏暗。

那點微光,在她眼底沉著,不晃眼,卻硬生生將壓下來的昏暗逼退寸許。

屋外,正房的動靜低了下去,不是消停了,是壓成了更沉悶的、毒蛇吐信般的窸窣低語,偶爾夾雜著張彩花壓不住的、抽泣般的咒罵,和沈富貴煩躁的呵斥。門板擋不住那絲絲縷縷滲進來的怨毒。

沈婉沒去聽。

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破碗底那點灰白色的濕淀粉上。太少了,薄薄一層,糊住碗底都勉強。生吃不行,得弄熟。

她需要火。

灶房有火鐮火石,但動靜太大。而且那兩口子剛回來,神經(jīng)正繃得最緊的時候,一點異響都能招來麻煩。

她蹲下身,手指在冰冷的泥地上細細摸索。墻角,炕沿下,最后在窗臺底下摸到幾塊松動的土坯。小心摳開,后面藏著小半盒受潮的火柴,盒皮都爛了——原主不知什么時候藏下的,大概指望著冬天能偷偷點個火取暖。

火柴頭大多黑了,她一根根仔細挑揀,找出三根看起來還能用的。

又從炕席底下抽出幾根干枯松脆的草莖,那是墊席子的,極好的引火物。

她挪到屋子的最角落,那里背對著門,有墻垛擋著,從門縫里應(yīng)該看不到光。她把破碗放在地上,將那點珍貴的濕淀粉盡量聚攏。

擦——

第一根火柴受潮,只冒起一股嗆人的煙,就滅了。

她屏住呼吸,仔細聽著外面的動靜。低語聲停了一瞬,似乎側(cè)耳聽了聽,又繼續(xù)響起。

第二根火柴,嚓一聲,亮起一小簇微弱的光焰,搖曳著。她飛快地將草莖湊上去,引燃,小心地護著那一點火苗,移到碗底。

濕淀粉遇熱,發(fā)出極輕微的滋滋聲,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土腥和焦糊的氣味彌漫開來。火苗太弱,只能勉強烘烤著淀粉的邊緣,讓它慢慢凝結(jié)變色。

她盯著那一點微弱的火光,眼神專注得像是在進行一場神圣的儀式?;鸸庠谒桌锾S,映出底層那片冰冷的亮。

第三根火柴她沒舍得用,小心收好。

草莖很快燒完,火熄了。碗底那點淀粉,只邊緣一圈被烘得微微發(fā)黃發(fā)硬,中心還是濕漉漉的。

她用手指,極小心的,將那點烤熟的淀粉刮下來,送進嘴里。

粗糙,喇嗓子,帶著濃郁的焦糊味和去不掉的土腥氣。

她慢慢地咀嚼著,吞咽下去。那點東西甚至不夠墊胃底,但一股微弱的暖意,卻順著食道滑下去,驅(qū)散了一絲盤踞不散的寒意。

吃完,她舔凈指尖每一點碎末,將碗底殘留的濕淀粉也刮干凈。

然后,她將所有痕跡處理掉——灰燼捻碎混入墻角的浮土,破碗放回原處,火柴盒藏好。

屋里再次陷入完全的黑暗和寂靜,只有那點淀粉帶來的微弱暖意,還在胃里固執(zhí)地存留著。

外面的低語聲不知何時也停了。夜徹底深了,只有寒風(fēng)掠過屋檐,發(fā)出嗚嗚的輕響。

她摸黑躺到冰冷的炕上,扯過那床硬得像鐵板的棉被蓋在身上。被子又薄又重,根本不保暖。

冷。餓。還有無處不在的、針尖似的敵意。

她蜷縮起來,手指無意識地又按了按胸前那個小口袋,硬物的輪廓清晰可辨。

然后,她閉上眼。

呼吸漸漸變得平穩(wěn)悠長,像是睡著了。

但在一片濃黑的死寂里,她眼底那點光,似乎從未熄滅。

它沉在最深處,安靜地,灼灼地,亮著。

微弱,卻燙穿了這具身體承受的所有寒冷、饑餓與逼仄的昏暗。

像埋在凍土之下,等待驚蟄的第一聲雷。


更新時間:2025-08-26 19:1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