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jié) 書齋重逢
嘉定十三年暮春,雨絲如愁緒纏綿不絕。我回府半月有余,案頭那卷題著 "暮雨荒祠逢故客" 的詩稿,邊角已被反復(fù)翻閱得卷起毛邊。每日晨起梳妝,她望著鏡中鬢邊母親遺留的白梅銀簪,總會(huì)想起破廟里蘇墨卿冰涼的指尖、泛白的青衫,還有他攥在手里欲言又止的那枚玉佩??讨?"墨辭" 二字的玉光,恰似石子墜入心湖,在她心底日日漾起漣漪。
"小姐,您對著詩稿嘆氣都第三回啦!" 春桃端著溫?zé)岬男尤什柽M(jìn)來,見我指尖反復(fù)摩挲詩稿上 "蘇墨卿" 三字,忍不住打趣道,"要不咱們?nèi)コ悄虾材S?昨兒聽掌柜說,新到了批《李長吉詩集》,您不是念叨好久了嗎?"
"翰墨齋?" 我猛地抬頭,眼尾瞬間亮起微光。她清晰記得,破廟那夜蘇墨卿曾說過,他常去城南書鋪抄書謀生。心底似有一扇窗被風(fēng)撞開,急切的期待呼之欲出。她慌忙攏了攏月白襦裙,聲音微顫:"快,備車!現(xiàn)在就去!"
馬車碾過濕漉漉的青石板,雨雖停歇,鉛灰色的云層卻依舊低垂,將老巷兩側(cè)的磚墻染得愈發(fā)暗沉。巷尾的翰墨齋門面狹小,門板上 "翰墨" 二字的漆皮斑駁剝落,僅靠一扇臨街小窗透進(jìn)些許微光,宛如一只半睜的眼。
我剛掀開簾子,便聽見鋪內(nèi)傳來熟悉的翻書聲 —— 輕而急促,帶著股不服輸?shù)捻g勁,與破廟里那夜他借著殘燭溫書的聲響如出一轍。她的心跳驟然加快,攥著絹帕的手心沁出冷汗,連春桃在身后喊 "小姐慢些" 都未聽見,提著裙擺便沖進(jìn)鋪?zhàn)印?/p>
"吱呀" 一聲推開木門,墨香混著淡淡的霉味撲面而來。柜臺(tái)后掌柜打著瞌睡,貨架上的書籍堆得搖搖欲墜,蒙著一層薄灰。而靠窗的舊木桌前,那個(gè)青衫身影正低頭抄書 —— 背脊挺得筆直,握著一支磨禿的狼毫,袖口磨破的邊緣、腰間系著的紅繩,都與破廟中所見別無二致。
"蘇公子!" 我的聲音如同被風(fēng)吹顫的銀鈴,連她自己都驚訝,不過半月未見,這聲呼喚竟藏著如此多未曾言說的惦念。
那身影猛然抬頭,墨汁 "啪" 地滴落在抄本上,暈開一片黑團(tuán)。蘇墨卿的眼眸瞬間明亮,仿佛蒙塵的燈籠被重新點(diǎn)燃。他慌忙起身,椅子腿刮擦地面發(fā)出刺耳聲響,手中的筆也掉落在桌上:"沈姑娘?你怎么會(huì)來這里?我...... 我日日都盼著能再見到你!"
這話來得突然,我的臉頰瞬間染上紅暈,連耳根都發(fā)燙。她走到桌前,見他正在抄寫《全唐詩》,字跡工整卻略顯凝滯 —— 想來是握筆過久,指節(jié)早已發(fā)酸。硯臺(tái)里的墨汁即將干涸,旁邊放著一個(gè)啃了一半的冷饅頭,邊緣甚至已經(jīng)發(fā)霉,他卻渾然不覺。
"我來買詩集。" 我的目光落在冷饅頭上,心口不由得揪緊,"公子...... 這些日子,你就靠這個(gè)充饑?"
蘇墨卿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這才想起自己從清晨到現(xiàn)在都未進(jìn)熱食。他有些窘迫地將饅頭往身后藏,指尖卻碰翻了桌邊的水碗,清水灑在抄本上,暈開一片字跡。"我...... 我抄完這卷就去買熱的。" 他慌忙用帕子擦拭,聲音里帶著幾分急切,"姑娘別擔(dān)心,我身子硬朗,餓慣了。"
"怎么能餓慣了?" 我搶過他手中的帕子,細(xì)細(xì)擦拭濕掉的書頁,指尖不經(jīng)意間觸碰到他的手 —— 依舊冰涼,仿佛剛從冰水中撈出。她抬頭看向他眼底藏著的疲憊,忽然想起自己的處境:母親早逝后,父親雖對她嚴(yán)苛,卻從未讓她受半點(diǎn)委屈??裳矍斑@人,明明滿腹才情,卻要靠抄書、啃冷饅頭度日。
"公子," 我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決心,"我家西跨院有間書齋,藏著不少古籍,平日里少有人去。你若不嫌棄,明日起便去那里溫書吧 —— 有暖爐,有筆墨,還有...... 熱粥。"
蘇墨卿愣住了,手中的帕子掉落在桌上。他望著我泛紅的眼尾,又看了看桌上的冷饅頭,喉結(jié)動(dòng)了動(dòng),半晌才啞著嗓子說:"姑娘...... 你這話,讓我覺得...... 像是盼了半生的光,終于照進(jìn)來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剛要開口,就見蘇墨卿忽然上前一步,幾乎要碰到她的衣袖,卻又硬生生停住 —— 他怕唐突了她。"我...... 我怕叨擾沈府,更怕...... 耽誤姑娘名聲," 他的聲音里帶著幾分不安,"我只是個(gè)寒門書生,配不上......"
"什么配不配的?" 我打斷他,眼神明亮如星,"家父常說,讀書人最貴重的是風(fēng)骨。公子有才華,又勤勉,比那些只會(huì)尋花問柳的富家子弟強(qiáng)百倍。再說......" 她低下頭,指尖捻著裙擺,"我也想有人陪我論詩,聽我念那些母親教我的舊詞 —— 自她走后,就沒人再懂我了。"
這話如同絲線,輕輕牽住了蘇墨卿的心。他望著我眼底的落寞,忽然想起自己早逝的母親,也是這樣,總在燈下教他讀詩。"清辭," 他第一次喚她的名字,聲音輕如嘆息,"若你不嫌棄,我往后...... 日日陪你論詩。"
窗外的云層忽然散開些許,一縷微光灑落,落在兩人之間。我望著蘇墨卿認(rèn)真的眼神,忽然覺得,這半月的惦念、那些未曾言說的期待,都值得了 —— 原來真有這樣的人,只見過一面,卻仿佛相識(shí)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