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沈知意醒來時果不其然裴晏又不見了。床榻另一側整整齊齊，連褶皺都沒有。
“鶯歌！”她擁被坐起，聲音還帶著晨起的慵懶。
雕花門立刻被推開，梳著雙髻的小丫鬟捧著銅盆快步進來：“小姐醒啦？今日要著人整理行李嗎？”
“嗯?！鄙蛑獬嗄_踩在織金地毯上，由著鶯歌為她披上外衫，“把庫房的東西都清點下，該帶的都帶上?！?/p>
鶯歌領命而去，很快，整個院子像被捅了的馬蜂窩般熱鬧起來。小廝們喊著號子搬運箱籠，丫鬟們抱著錦緞來回穿梭，連廚房的婆子都加入了打包瓷器的隊伍。
“小心些！這妝奩是紫檀的！”
“小姐的狐裘單獨裝箱，記得放樟腦丸！”
“侯府拉過來的拔步床最要緊，小姐認床，都給我手腳麻利些！”
裴晏從書房出來時，險些被一隊抬著繡屏的婆子撞到。他貼著廊柱站立，眼睜睜看著自己暫住的小院變成了運輸樞紐——六個壯碩小廝正汗流浹背地挪動那張堪比小型宮殿的雕花拔步床，另有四個丫鬟小心翼翼捧著摞成小山的錦盒，還有兩個婆子為要不要帶銅火鍋爭執(zhí)不下。
“你們這是做什么？”他攔住匆匆路過的鶯歌。
鶯歌福了福身子，額上還掛著汗珠：“回姑爺?shù)脑挘帐叭ピ茲傻男欣钅?。?/p>
裴晏望著院子里堆積如山的箱籠，太陽穴突突直跳。他原想著輕裝上陣，自己收拾的不過兩套換洗衣物、幾冊要緊公文，加起來才兩個青布包袱。
“云澤路途遙遠...”他盡量委婉，“帶這么多怕是不大方便?！?/p>
鶯歌眨眨眼：“姑爺放心，咱們有十二駕馬車，不妨事的。”說完還驕傲地補充，“我特意吩咐過，都是加固過的車架。”
裴晏一時語塞。他是這個意思嗎？
“您和小姐且安心歇著?！柄L歌自信滿滿地拍胸脯，“這些奴婢都會收拾得妥妥的！”
看著小丫鬟斗志昂揚的背影，裴晏揉了揉眉心。他覺得有必要和沈知意好好談談：“你家小姐人呢？”
鶯歌指了指西廂：“在庫房清點嫁妝呢?！?/p>
裴晏點頭，穿過忙碌的人群向西廂走去。剛推開庫房描金大門，就被幾道炫目的光芒刺得瞇起眼——三個足有嬰孩頭顱大小的夜明珠擺在紅木托架上，旁邊堆著各式鎏金器皿、琉璃盞、玉雕擺件，在晨光中交織成一片珠光寶氣的海洋。
沈知意就站在這片“海洋”中央，手持清單，正指揮著小廝搬動一尊半人高的紅珊瑚。聽到開門聲，她回頭嫣然一笑：“你來啦？快來幫我看看帶哪套茶具好?！?/p>
她腳邊攤著三個錦盒，分別盛著霽藍釉、粉彩和青花瓷的茶具，每套都配著相應的點心碟子。裴晏，貧窮限制了我的想象。
“阿鸞”他深吸一口氣，“我們需要談談?！?/p>
“嗯？”她正比對兩把看起來一模一樣的玉壺，“你說帶翡翠的好還是羊脂玉的好？”
“你喜歡哪個？我可以送你一個?！鄙蛑庵讣廨p點陳列的珍寶，夜明珠的光暈映在她得意的笑靨上，“不過只能送一個，這些都是我的寶貝?！?/p>
裴晏低頭看著這些價值連城的物件——隨便哪件都夠他幾年的俸祿。鎏金香爐上嵌著的寶石，玉雕筆洗透出的水色，還有那尊紅珊瑚在燈光下流轉的血色光華。他不禁懷疑自己能不能養(yǎng)得起這只金尊玉貴的小鳳凰。
“不必了，”他搖搖頭，“你自己留著就好?！?/p>
沈知意撇撇嘴，轉向正在打包的丫鬟：“燕舞，把那套青瓷茶具單獨裝箱，我要帶著路上用?！?/p>
裴晏深吸一口氣：“我們去云澤路途遙遠，東西盡量少帶些。”他盡量委婉，“余下的到了云澤再差人去買，你看如何？”
“我知道呀，”沈知意不以為意地擺擺手，“所以這些珠寶我只會帶兩箱?！彼ＵＱ郏胺判?，用不了十二個馬車的?！?/p>
裴晏看著庫房里堆積如山的箱籠，決定打開天窗說亮話：“我的意思是這些都不能帶?！币娚蛑獾蓤A了眼睛，他繼續(xù)道，“衣服帶四季的兩箱最多了，珠寶挑幾件最喜歡的。至于其他日用品，只帶路上必需的，其余都到云澤再添置。”
他一口氣說完，又詳細分析起來：這么多箱籠會拖慢行程，金銀珠寶容易招來盜匪，雖說大昭是太平盛世，但難保沒有見財起意的...
沈知意聽完人都愣住了，手中的玉如意“咚”地掉在絨布上：“那么點東西怎么夠用？”她聲音拔高了八度，“這些茶具碗筷都是我心愛之物，沒有它們我吃飯喝水都會不快樂的！”
她氣鼓鼓地抱起手臂：“再說了，我可以讓父親派國公府親兵護送，不會有事的?！?/p>
裴晏知道溝通有難度——她是錦繡堆里嬌養(yǎng)出的牡丹，哪懂得人間疾苦。但看著她泛紅的眼眶，心又軟了下來。
他柔聲道：“那你帶兩輛馬車可好？茶具碗筷挑最喜歡的一套?！币娝忠瘩g，他輕聲道，“等到了云澤休沐時，我同你去挑選新的。如今住處都是母親布置的，到了那邊你自己當家作主，不想好好布置一番嗎？”
沈知意睫毛顫了顫。這個角度倒是新鮮——
“三車，”她豎起三根手指，像只討價還價的小狐貍，“這是底線了。不然我就去告父兄，說你待我不好，虐待我?！?/p>
裴晏看著她神氣的樣子，心里像有根羽毛在撓。惱人，又莫名讓人心軟。陽光透過窗欞，在她發(fā)間跳躍，將那些不服帖的小碎發(fā)染成金色。
“三車便三車吧?！彼K是妥協(xié)。
沈知意輕哼一聲，轉頭去吩咐鶯歌重新整理。忽然，她聲音低了下來：“我還從未去過那么遠的地方...”
方才的委屈又涌上心頭。她不過是想帶著心愛之物上路，他都不同意。還說日后由她做主，騙子！男人都是騙子！
裴晏聽出她話中的忐忑，不自覺地靠近一步：“我去過?！彼曇艉茌p，卻字字清晰，“這一路，我不會讓你有閃失的。”
沈知意抬頭看他。逆光中，裴晏的輪廓被鍍上一層金邊，眉宇間的堅定讓人無端安心。她突然想起昨夜他說“我沒問題”時，也是這樣認真的表情。
“真的只有三車能帶嗎？”她做最后的掙扎，眼睛濕漉漉的，像林間小鹿。
裴晏險些心軟。但看著窗外還在不斷增加的箱籠，他硬起心腸搖頭：“我們到時再買?！鳖D了頓，又補充，“你想買多少都行?！?/p>
這句承諾像鑰匙，輕輕打開了沈知意緊鎖的眉頭。她撇撇嘴：“那我要最貴的那家鋪子?！?/p>
“好?！?/p>
“每天都要去逛。”
“...休沐日去?！?/p>
“裴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