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晏一向起的很早,沈知意還是沒有睡醒的樣子。匆匆吃了幾口早膳。坐在馬車上的時候就止不住的打瞌睡。
“要不靠著我睡會兒?”裴晏見她腦袋一點一點的,像只犯困的貓兒。
沈知意含糊地“嗯”了一聲,毫不客氣地枕上他肩頭。馬車顛簸時,她無意識地往熱源處蹭了蹭,發(fā)間殘留的桂花頭油香混著被褥曬過的陽光味,絲絲縷縷往裴晏鼻尖鉆。
窗外,楓林漸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起伏的丘陵。
“裴晏,還有多久到哇?!鄙蛑庖呀?jīng)第一百零八次問這個問題了便是沿途再有意思過了兩個月她也是要受不了了。她的話本都看遍了,之前帶來的零嘴也沒有了。
“約莫還有半個月便到了?!迸彡谭畔率种械臅扒胺讲贿h就要到長河鎮(zhèn)了。過了長河鎮(zhèn)便是孤嶺關適時離云澤也就幾日光景了?!?/p>
“還有半個月啊。”兩個月旅途下來,這位侯府千金像是被曬蔫兒的花,連發(fā)間珠釵都歪歪斜斜沒了精神。
馬車駛入長河鎮(zhèn)時,晚霞正燒得燦爛。不同于楓林鎮(zhèn)的詩意,這里處處透著水陸碼頭的豪邁。沿街酒旗招展,扛著貨包的腳夫與戴斗笠的漁娘擦肩而過,空氣里飄著桐油與魚腥混雜的氣息。
這里是方圓百里唯一的漕運碼頭,南來北往的商船皆在此停泊。河岸邊,粗壯的麻繩系著幾艘高大的貨船,船工們吆喝著卸貨,沉重的木箱砸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悶響。幾個赤膊的漢子正往船上搬運米袋,汗水順著黝黑的脊背滑落,在夕陽下泛著油亮的光。
沈知意掀開車簾,好奇地打量著這陌生的景象。碼頭上,魚販子正扯著嗓子叫賣,剛撈上來的河魚在木盆里撲騰,濺起的水花打濕了圍觀孩童的布鞋。
“這地方……倒是熱鬧。”她皺了皺鼻子,顯然不太適應空氣中混雜的腥味。
裴晏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淡淡道:“長河鎮(zhèn)是漕運樞紐,商賈云集,自然比別處喧囂些?!?/p>
沈知意撇撇嘴,興致缺缺地放下簾子。她現(xiàn)在只想早早的到云澤。
等到裴晏一行人到云澤時已是末夏。
馬車停在云澤城門外,沈知意踩著腳凳下了車,活動了下久坐發(fā)僵的雙腿。風沙撲面而來,空氣干燥得仿佛能攥出一把黃沙。她皺了皺眉,指尖下意識地攏緊了披風,細軟的綢緞在風里微微翻飛,襯得她肌膚如雪,與這灰撲撲的黃土城格格不入。
來往的行人紛紛側目,目光或艷羨或好奇地掃過她華貴的衣裙、精致的珠釵,以及身后那幾輛堆滿箱籠的馬車。
“那位小娘子的衣裳真好看,不知是在何處買的?”一個挎著菜籃的婦人低聲問同伴。
“瞧這通身的氣派,便是周家小姐也比不得。”另一人咂舌道。
沈知意恍若未聞,只是仰頭望向城門上斑駁的“云澤縣”三個字。這兩個多月,她從繁華的京都一路行至這貧瘠的邊陲小縣,看過了楓林鎮(zhèn)的詩意、長河鎮(zhèn)的喧囂,如今終于到了終點——可眼前這黃土壘砌的城墻、風沙漫天的街巷,卻讓她心里莫名發(fā)沉。
“這就是云澤嗎?”沈知意望著眼前黃沙漫天的景象,嘴角的笑意徹底凝固了。她突然有些后悔聽了裴晏的忽悠答應嫁給他了。
裴晏走到她身側,低聲道:“是的,這就是我們要待三年的地方了。”
她眉眼都低垂了,察覺到她的情緒,看著漫天黃沙他也能猜出一二。他安撫道:“城里條件比這好,沒有這么大風沙的。放寬心。”
沈知意垂頭喪氣地點點頭,跟著他邁步向前。城門處的守衛(wèi)查驗了文書,恭敬地放行。一進城,撲面而來的市井氣息倒是比城外鮮活許多——街邊小販吆喝著賣蒸餅、熱湯,幾個孩童赤著腳在黃土路上追逐打鬧,見他們一行人經(jīng)過,又怯怯地躲到一旁,只敢偷偷打量。
沈知意垂眸掃過街邊低矮的土房、斑駁的店鋪招牌,心里默默對比著京都的朱雀大街——那里鋪的是平整的青石板,街邊樓閣飛檐翹角,茶肆酒坊里飄出的都是清雅的琴音與詩聲。而這里……
“大人!裴大人!”一個穿著半舊官服的中年男子匆匆迎上來,拱手行禮,“下官云澤縣丞陳安,恭迎大人到任!”
裴晏頷首回禮:“陳縣丞不必多禮。”
陳縣丞擦了擦額角的汗,目光忍不住往沈知意身上瞟,又趕緊收回,恭敬道:“縣衙后院已收拾妥當,大人和夫人一路舟車勞頓,下官已著人在醉仙樓安排了酒宴為大人接風”
裴晏擺擺手:“有勞陳縣丞,本官初至云澤還是想先休整下。接風一事還是明日再說吧?!?/p>
“是下官思慮不周了,我先帶大人去縣衙?!标惏矀冗^身子讓裴晏先行,一邊說著本縣的情況一邊思索著新上官的情況。那小夫人氣度不凡,看著不似尋常人家出身。然若有關系這裴大人又怎會被外派至云澤這個小地方。他暗自搖頭。
陳安陪著他們到了縣衙后院
“大人,這是我這邊給您請的打雜的下人,若大人使得順心可留用?!?/p>
裴晏擺手道:“謝過陳大人好意,我夫人從家中帶了侍從的,皆是我們用慣了的,知曉我們脾氣。”
陳安聞言作罷,心里暗自猜想莫不是真有些背景。
待陳安告辭后,沈知意打量著這個小院,這是個三進兩出的院子。
環(huán)望了一圈“裴晏這院子真小,除了這棵槐花樹啥也沒有。”
鶯歌燕舞吩咐人把他們帶來的東西都搬進去,沒有了外人沈知意端著的臉一下子就垮了下來:“我們當真要在這呆三年嗎?”
裴晏點了點頭
沈知意望著那堵斑駁的灰墻,突然很想哭。她想起自己閨房里那架十二扇的蘇繡屏風,想起琉璃窗欞外那株四季常開的海棠,甚至想起總愛偷吃她點心的那只白貓。
而現(xiàn)在,她要在這種地方生活三年。
一陣風又起,卷著沙土撲進眼睛。這次她真的落下淚來。
見她這樣裴晏有些慌了,手足無措道:我知曉這里比不得你從小長大的地方,這里的土地是貧瘠的,這里的百姓也不富足??烧驗槿绱宋覀儊砹瞬鸥鼞撟屗麄兊娜兆右布t火起來?!?/p>
沈知意怔怔地望著他,風掠過枯枝,將他的聲音吹得斷斷續(xù)續(xù)。
“這個院子沒有花草,我們便自己種。你喜歡什么我們就種什么?!彼钢睒湎履菈K空地,“那里可以搭個秋千,就像你在國公府的小院一樣?!?/p>
陽光穿過枝葉的縫隙,在他眉宇間灑下細碎的金芒。顯得他整個人都熠熠生輝起來。
“你是個沒吃過苦的,我知曉?!?/p>
這句話像根針,猛地扎進沈知意心里。她拳頭倏地攥緊,抬手就捶在他肩上。錦緞袖口擦過他的下頜,帶起一陣沉水香的微風。
“少瞧不起人?!彼е擂D身,裙擺掃過地上的落葉,“我去看看我的床鋪好了沒有?!彼浅錾砀蛔愕淮硭裁炊疾恢?。她的富貴是國公府幾代人在刀山火海中廝殺而來的。
裴晏望著她遠去的背影,嘴角微微揚起。那只捶過他的手還隱隱作痛。他這夫人打人是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