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巖洞內(nèi),篝火的余燼散發(fā)著暗紅的光,勉強驅(qū)散著黎明前最深的寒意與黑暗。兩只緊握的手——一只寬大粗糙、布滿血污與灼傷,一只瘦小冰涼、帶著泥土和細(xì)小傷口——在微弱的光線下,成為這方狹小天地里最鮮明的存在。
沈烈那句嘶啞沉重、重逾千斤的“爹錯了”,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沈念安小小的心湖里激起了滔天巨浪。他茫然無措地睜大了烏黑的眼睛,小嘴微微張著,仿佛聽不懂這簡單的三個字。爹……錯了?那個像山一樣高大、像狼一樣兇狠、像石頭一樣冰冷的爹……會錯?會對他……說錯了?
巨大的沖擊讓沈念安小小的腦袋一片空白。他呆呆地看著沈烈,看著那雙布滿血絲、被水光覆蓋的眼睛里翻涌的、他從未見過的復(fù)雜情緒——不再是冰冷的命令或暴戾的怒火,而是沉甸甸的、帶著痛楚、帶著……一種讓他心尖發(fā)顫的……暖意?
他冰涼的小手被沈烈滾燙(失血后異常體溫)而有力的大手緊緊包裹著,那力道不容掙脫,卻又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的保護感。一種奇異的、混合著難以置信、委屈、酸楚和一絲微弱萌芽的、連他自己都不敢確認(rèn)的暖流,悄然在凍僵的心房里蔓延開來。
他下意識地想抽回手,那陌生的溫暖和觸碰讓他本能地感到不安。但沈烈的手握得更緊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守護般的堅定。
“水……”沈烈再次嘶啞地開口,聲音比剛才更清晰了一些,但喉嚨的灼痛依舊劇烈。
沈念安猛地回過神,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捧著水!剛才的震驚讓他忘了動作,水灑了大半在兩人緊握的手上和沈烈的衣襟上。他小臉一紅,帶著一絲手忙腳亂的慌亂,趕緊將剩下的一點水小心地喂到沈烈唇邊。
冰涼的雨水滑過喉嚨,帶來短暫的舒緩。沈烈貪婪地吞咽著,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沈念安的臉。他看著孩子眼中的茫然、無措,還有那深藏在眼底、如同受驚小獸般的脆弱和一絲微弱的希冀,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反復(fù)揉捏,酸楚和憐惜幾乎要滿溢出來。
喝完水,沈烈強忍著全身撕裂般的劇痛,尤其是肩背上那被火焰粗暴灼燒過的傷口傳來的陣陣灼痛和牽扯感。他嘗試著動了動身體,一陣劇烈的眩暈襲來,眼前陣陣發(fā)黑。
“爹!別動!”沈念安立刻緊張地按住他完好的左臂,小臉上滿是擔(dān)憂,“傷口……還流血嗎?”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沈烈肩背上那焦黑猙獰的灼痕,小身體瑟縮了一下,眼中再次浮現(xiàn)出恐懼和負(fù)罪感。
沈烈順著他的目光,也看到了自己身上那幾處可怕的焦痕。皮肉外翻,邊緣焦黑卷曲,散發(fā)著淡淡的焦糊味。這粗暴的處理方式帶來的劇痛,幾乎將他從死亡的深淵徹底喚醒。他看著念安眼中的恐懼,瞬間明白了這傷口的由來。
是這孩子!是這個瘦小的、曾經(jīng)在他拳頭下瑟瑟發(fā)抖的孩子,用最原始、最殘酷、也最有效的方式,硬生生止住了他生命的流逝!那需要多大的勇氣?承受多大的心理壓力?
一股更加洶涌的暖流混雜著巨大的心痛,猛烈地沖擊著沈烈的心房。他伸出唯一能動的左手,動作依舊滯澀,卻異常堅定地、輕輕地覆上了沈念安按著自己手臂的冰涼小手。
“做得好?!鄙蛄宜粏〉穆曇舻统?,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肯定和……感激。他艱難地補充道:“血……止住了。命……是你救的?!?/p>
沈念安猛地抬起頭,烏黑的大眼睛里瞬間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光芒!爹……在夸他?爹說……他做得好?是他救了爹的命?巨大的驚喜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被認(rèn)可的暖流瞬間沖垮了之前的恐懼和負(fù)罪感!小臉上瞬間綻放出光彩,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揚,雖然很快又因為羞澀和不敢相信而抿緊了嘴唇,但那雙亮晶晶的眼睛里,已經(jīng)盛滿了純粹的喜悅和一絲小小的驕傲。
這純粹而明亮的笑容,如同穿透厚重陰霾的第一縷陽光,瞬間照亮了沈烈冰冷灰暗的世界。他冰冷堅硬的心防,在這毫無保留的笑容面前,徹底土崩瓦解。一種名為“救贖”的暖流,洶涌地填補了所有因虧欠和暴戾留下的冰冷溝壑。
“扶爹……起來?!鄙蛄掖⒅壑兄匦氯计饘儆谲娙说匿J利和求生的火焰。追兵隨時可能找到這里,他必須盡快恢復(fù)行動力。
沈念安立刻如同最忠誠的小兵,收起笑容,小臉上寫滿嚴(yán)肅和認(rèn)真。他用力點頭,小手不再冰涼,反而因為激動和使命感而微微發(fā)熱。他小心翼翼地避開沈烈的傷口,用盡全身力氣,配合著沈烈左臂的支撐,一點一點,艱難地將沈烈沉重的身軀攙扶起來。
這個簡單的動作,讓兩人都?xì)獯跤酰浜沽芾?。沈烈靠在冰冷的洞壁上,大口喘息,感受著身體各處傳來的、如同被拆解重組般的劇痛。他低頭看著身邊累得小臉通紅、卻依舊努力挺直小身板、警惕地扶著自己的念安。一種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依靠感,悄然滋生。
“找……吃的。”沈烈目光掃向洞外。天光微亮,雨勢漸歇,山林里應(yīng)該能找到些野果或可食用的植物。他和念安都需要補充能量。
“嗯!”沈念安用力點頭,沒有絲毫猶豫。他將沈烈小心地安頓在火堆旁相對干燥的地方,仔細(xì)地將快要熄滅的炭火攏了攏,又添了幾根細(xì)小的枯枝,讓微弱的火苗重新跳躍起來。
“爹,你等著!念安去找!”他像一只肩負(fù)重任的小鹿,轉(zhuǎn)身就朝洞口跑去,小小的身影帶著一種初生牛犢般的無畏和急切。
“慢點!”沈烈嘶啞地提醒,眼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dān)憂,“小心……毒蟲蛇蟻。只找認(rèn)識的……漿果,蘑菇……別碰!”
“知道啦!”沈念安清脆的聲音從洞口傳來,帶著一絲雀躍和“包在我身上”的自信,身影很快消失在朦朧的晨光中。
看著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洞口,沈烈靠在冰冷的巖壁上,閉上眼,積攢著體力。身體依舊如同破敗的機器,每一個零件都在發(fā)出痛苦的呻吟。但他心中那根名為“守護”的弦,卻繃得前所未有的緊。念安……他的兵,他的……兒子。
時間在等待中變得格外漫長。洞外傳來風(fēng)吹樹葉的沙沙聲,偶爾有鳥雀的鳴叫。沈烈一邊警惕地聽著洞外的動靜,一邊嘗試著緩慢活動左臂和左腿,感受著傷處的狀況。每一次輕微的移動都伴隨著劇痛,但他咬緊牙關(guān),額角青筋暴起,硬生生扛著。
不知過了多久,洞口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沈烈猛地睜開眼,銳利的目光瞬間鎖定洞口。
沈念安小小的身影出現(xiàn)在晨光里,小臉被露水和汗水打濕,沾著泥點,卻洋溢著興奮的紅暈。他小心翼翼地用破舊單衣的下擺兜著一些東西,鼓鼓囊囊的。
“爹!我找到了!”他快步跑到沈烈身邊,獻寶似的將衣兜放下。里面是幾串紫黑色的、小小的野葡萄(山葡萄),還有一些鮮紅的、如同小珊瑚珠般的覆盆子,以及幾朵灰白色的、傘蓋厚實的蘑菇(雞油菌,無毒可食)。
“這個……酸酸的,能吃!這個……甜的!這個蘑菇……以前娘挖過,沒毒的!”沈念安指著戰(zhàn)利品,小臉上滿是自豪,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沈烈,期待著他的肯定。
沈烈看著那些沾著晨露的野果和蘑菇,再看看念安那張寫滿“求表揚”的、臟兮兮卻生機勃勃的小臉,心頭那陌生的暖流再次洶涌澎湃。他伸出手,用粗糙的指腹,極其輕微地、拂去念安臉頰上沾著的一片草葉。
“好。”他嘶啞地應(yīng)道,聲音低沉,卻帶著清晰的贊許,“很……能干。”
簡單的兩個字,讓沈念安的小臉?biāo)查g綻放出比朝陽更燦爛的笑容!他立刻拿起一串野葡萄,小心地摘下一顆最飽滿的,遞到沈烈嘴邊:“爹,你先吃!”
紫黑色的漿果帶著山野的清甜和微酸,汁水在干裂的唇舌間迸開,帶來久違的生機滋味。沈烈慢慢咀嚼著,目光始終落在身邊那個同樣小心地捧著一小捧覆盆子、小口小口吃得無比認(rèn)真、小臉上洋溢著滿足和幸福的孩子身上。
火光跳躍,映照著兩張同樣沾著泥污血漬、卻在此刻被野果的汁水和微弱的暖意浸潤得柔和的臉龐。沉默在洞內(nèi)流淌,卻不再是冰冷和壓抑,而是一種劫后余生、相依為命的、笨拙卻無比真實的溫情。冰冷的巖洞,仿佛第一次有了“家”的溫度。
***
接下來的兩天,成了沈烈記憶中最艱難卻又最奇異的時光。
在沈念安小小的、卻異常執(zhí)拗的守護下,沈烈憑借著特種兵強大的意志力和荒野求生知識,以及這具身體被原主糟蹋得所剩無幾、卻又被生死極限強行壓榨出的最后潛力,開始了緩慢而痛苦的恢復(fù)。
每一次換藥(用嚼碎的、有輕微止血消炎效果的草藥敷在傷口上),都是對兩人意志的考驗。沈念安會強忍著恐懼和眼淚,用撕下的布條沾著冰冷的溪水,小心翼翼地擦拭那些焦黑猙獰的傷口邊緣,動作輕柔得像羽毛拂過。沈烈則咬緊牙關(guān),額角青筋暴起,汗水如雨,硬生生扛著那剜心剔骨的劇痛,不讓自己發(fā)出一絲可能嚇到孩子的痛哼。
食物依舊匱乏。沈念安成了小小的“采集兵”,憑借著模糊的記憶和對沈烈指令的絕對執(zhí)行,在附近的山林里搜尋一切可以果腹的東西——酸澀的野果、苦澀的野菜根莖、偶爾發(fā)現(xiàn)的鳥蛋(生食)、還有那些確認(rèn)無毒的菌類。每一次他帶著“戰(zhàn)利品”回來,都會第一時間捧到沈烈面前,小臉上帶著完成任務(wù)的驕傲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討好。沈烈則會仔細(xì)檢查,確認(rèn)安全后,將相對好的部分推給念安。
“你吃?!鄙蛄宜粏〉孛?,看著孩子瘦得脫形的小臉和嶙峋的肋骨。
“爹受傷……爹吃……”沈念安總是固執(zhí)地?fù)u頭,將東西推回去。
最終,往往是在沈烈不容置疑的冰冷目光下,沈念安才小口小口地吃掉分給他的那份,小臉上帶著滿足,仿佛吃的是山珍海味。
夜晚是最難熬的。寒冷和傷痛會讓沈烈陷入時而清醒時而昏沉的境地。沈念安會蜷縮在沈烈相對完好的左側(cè),用自己小小的身體緊緊貼著爹冰冷的身體,試圖傳遞一點點微不足道的熱量。他會豎起小耳朵,警惕地聽著洞外的風(fēng)聲,一有異響就緊張地抓緊沈烈的衣角。有時沈烈會因劇痛在昏睡中無意識地抽搐或悶哼,沈念安會立刻驚醒,用冰涼的小手輕輕拍撫沈烈的胸口,像哄孩子一樣,用稚嫩的聲音小聲念叨:“爹……不疼……念安在……不怕……”
沈烈在清醒的間隙,會感受到那緊貼著自己的、冰涼的小身體傳來的微弱卻執(zhí)拗的守護,會聽到那稚嫩的、帶著睡意的安撫。每一次,都讓他冰冷堅硬的心房被狠狠地撞擊一下,那名為“父親”的柔軟角落,便擴大一分,融化的堅冰便多一寸。
他們很少說話。沈烈本就不善言辭,重傷之下更是惜字如金。沈念安則習(xí)慣了沉默,只是用行動表達著一切。但一種無聲的默契,卻在冰冷與傷痛中悄然滋生、茁壯。一個眼神,一個細(xì)微的動作,彼此都能心領(lǐng)神會。
沈烈開始教沈念安一些最基礎(chǔ)的野外生存技巧——如何辨認(rèn)方向,如何尋找水源,哪些植物有毒絕對不能碰,如何設(shè)置最簡單的預(yù)警陷阱(用藤蔓和枯枝)。沈念安學(xué)得異常認(rèn)真,烏黑的大眼睛緊緊盯著沈烈的每一個動作,小腦袋用力點著,仿佛在完成一項神圣的使命。他成了沈烈最忠實的助手和哨兵。
第三天清晨,當(dāng)?shù)谝豢|微弱的晨光穿透洞口的藤蔓,沈烈在沈念安的攙扶下,第一次真正走出了那個庇護了他們幾天的巖洞。
清冷的山風(fēng)帶著草木的清香撲面而來。沈烈深深吸了一口氣,肺部依舊帶著灼痛,但胸腔里卻充滿了劫后余生的、帶著草木氣息的自由感。他站在洞口,眺望著下方被晨霧籠罩的、郁郁蔥蔥的山谷和遠處若隱若現(xiàn)的縣城輪廓。陽光艱難地穿透云層,灑在他布滿胡茬、蒼白卻異常堅毅的臉上。
身體依舊虛弱,右臂依舊無法抬起,腿上的箭傷讓他步履蹣跚。但他站得筆直,脊梁如同山崖上歷經(jīng)風(fēng)霜的孤松。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冰冷依舊,但最深處,卻燃起了一種更加深沉、更加堅定的火焰——那是守護的火種,是責(zé)任的重塑,是名為“父親”的鎧甲。
沈念安緊緊挨著他站著,小手依舊緊緊攥著沈烈破爛的衣角。他也仰著小臉,看著遠處沐浴在微光中的山林。小臉上不再只有恐懼和茫然,多了幾分屬于山野的靈氣和一種新生的、小心翼翼的安穩(wěn)。他偷偷抬眼,看著爹沐浴在晨光中的側(cè)臉,那冷硬的輪廓似乎被陽光柔和了棱角。一種前所未有的、混合著依賴、崇拜和孺慕的安全感,悄然填滿了小小的胸膛。
就在這時!
“汪汪汪——!”
一陣隱隱約約、卻異常清晰的犬吠聲,如同冰錐般,猛地刺破了這短暫的寧靜!從山谷下方,順著風(fēng)勢,清晰地傳了上來!
沈烈和沈念安的身體同時一僵!
沈烈眼中的溫情瞬間被冰冷的銳利取代!他猛地側(cè)耳,捕捉著風(fēng)中傳來的聲音——不止是狗吠!還有隱約的、被山風(fēng)撕碎的呵斥聲和金屬碰撞的鏗鏘聲!
追兵!他們竟然真的追到了崖底!而且?guī)еC犬!離他們藏身的山洞,已經(jīng)不遠了!
巨大的危機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席卷全身!沈烈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根本無法帶著念安擺脫訓(xùn)練有素的獵犬追蹤!硬拼更是死路一條!
他猛地低頭,看向身邊的沈念安。小家伙的小臉?biāo)查g煞白,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烏黑的大眼睛里充滿了熟悉的、深入骨髓的恐懼!那剛剛萌芽的安全感被瞬間擊碎!
“爹……”沈念安的聲音帶著哭腔和無法抑制的顫抖,冰涼的小手死死攥緊了沈烈的衣角,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沈烈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下方山谷聲音傳來的方向,眼神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鋒,冰冷、銳利,帶著一種被逼入絕境的瘋狂和玉石俱焚的決絕!他反手,用唯一能動的左手,更加用力地、牢牢地握緊了沈念安那只冰涼顫抖的小手!
這一次,他絕不會讓任何人再傷害他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