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兩千五百五十五天。我在她身后,看她從一個初出茅廬的部門經理,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個商業(yè)帝國的權力之巔。我是她的司機陳默,是她行程表上最精準的指針,是她隔絕外界喧囂的移動堡壘,也是她視野里永遠靜默的背景板。我的世界以她為圓心,半徑是這輛邁巴赫S680的車身長度。隔著一層特制的隔音玻璃,我窺見了她所有的意氣風發(fā)和偶爾泄露的疲憊,而她投向后視鏡的目光,永遠只會看到一個穿著筆挺制服、情緒穩(wěn)定的后腦勺。她不知道,這塊背景板早已有了心跳,每一次因她而起的細微顛簸,都足以在我心里掀起一場海嘯。我以為這固若金湯的距離會是永恒,直到今晚,那杯慶功酒的后勁,似乎終于要將這層堅冰敲出一道裂縫。
今晚的月亮,被浦江兩岸的霓虹映得有些失真,像一塊浸在雞尾酒里的冰。
車內的空氣里,還殘留著她身上那股清冽又微醺的香氣。不是平日里那款冷靜克制的“冥府之路”,而是帶著玫瑰和麝香調子的“無人區(qū)玫瑰”,馥郁,又藏著一絲寂寥。我只在她拿下重大合同的慶功宴后,聞到過三次。今晚是第四次。
這輛價值千萬的邁巴赫,正以最平穩(wěn)的速度滑行在深夜空曠的高架上。我雙手搭在方向盤上,十指微蜷,維持著一個標準到刻板的姿勢。這是職業(yè)素養(yǎng),也是我用來掩蓋內心波瀾的最后一道防線。
七年了,我為顧清漪開車,整整七年。
我知道她偏愛左邊的座位,因為能更好地看到窗外的金融中心。我知道她喝的咖啡必須是三倍濃度的意式濃縮,不加糖,只滴幾滴燕麥奶。我知道她每次在電話里用冷靜到近乎冷酷的語氣拒絕掉一個方案時,右手的小指會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膝蓋,三下,不多不少。
我還知道,她胃不好,車里的儲物格常備著一盒德國胃藥,但她總要等到疼得臉色發(fā)白才肯吃上一片。
我知道她的一切,所有暴露在外的,以及她拼命隱藏的。
而她對我,可能只知道我的名字,陳默。沉默的默。一個不多話,守時,開車很穩(wěn)的司機。
這就是我們之間全部的“信息差”。我擁有她無數個瞬間的獨家剪影,而她對我,一無所知。
“陳默?!?/p>
后座突然傳來的聲音,像一顆石子投入我早已不平靜的心湖。她的聲音帶著酒后的沙啞,和平日里的清冷截然不同,多了幾分柔軟的質感。
我下意識地挺直了背,通過后視鏡看她。
“顧總,您有什么吩咐?”我的聲音平穩(wěn)得像AI語音,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泄露。
她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側著頭,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流光。那張在財經雜志封面上永遠冷艷逼人的臉,此刻在明明滅滅的光影里,竟顯出幾分脆弱。她今天穿了一件香檳色的絲質長裙,勾勒出恰到好處的曲線,慶功宴上,我隔著人群遙遙望去,只覺得所有人都成了她的陪襯。
“您跟了我……多久了?”她問,語氣很輕,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的心臟漏跳了一拍。這個問題,她從未問過。
“七年零兩個月,二十三天。顧總?!蔽?guī)缀跏敲摽诙?,精準到天?/p>
話音落下,我才驚覺自己失言了。這個答案太不“陳默”了,太不“司機”了。它暴露了某種過于用心的記掛。我甚至能感到自己的后背在制服下微微發(fā)燙。
車廂里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我能聽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空調出風口輕微的嗡鳴。
我以為她會覺得我奇怪,或者根本沒在意。但后視鏡里,我看到她緩緩地轉過頭,目光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鏡中我的眼睛上。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平日里像淬了冰的利刃,能洞穿一切商業(yè)偽裝。而此刻,水汽氤氳,像蒙上了一層薄霧的湖。
“七年……”她重復了一遍,尾音拖得很長,“原來這么久了?!?/p>
她的目光沒有移開,就那么靜靜地看著我。我感覺自己像是被置于聚光燈下的囚徒,所有深埋心底的秘密,在那樣的注視下無所遁形。我只能強迫自己直視前方的路面,握著方向盤的手指卻收得更緊了。
“是啊,時間過得很快?!蔽矣靡痪渥钇接沟膹U話,試圖將這段對話拉回安全的軌道。
“您今年多大了?”她又問。
“三十一?!?/p>
“有女朋友嗎?”
這個問題像一道驚雷,在我腦中轟然炸響。我從未設想過她會問我這個。在她的世界里,我應該是一個沒有私人生活的符號。
我該怎么回答?
說有,她或許會客套地祝福一句,然后話題終結。這是最安全,也最讓我心痛的答案。
說沒有,又該如何解釋?一個三十一歲的男人,長相不差,工作穩(wěn)定,為何單身至今?難道要我說,因為我所有的業(yè)余時間,都用來拼湊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嗎?
我的沉默似乎讓她誤會了什么。
她輕輕笑了一下,那笑聲里帶著一絲自嘲:“也是,像您這么穩(wěn)重的人,應該早就結婚了吧。孩子幾歲了?”
她竟然……幫我構建了一個我完全不存在的人生。一個有妻子、有孩子的,平凡而幸福的陳默。那個陳默,永遠不會在每個深夜,開著空車駛過她家樓下時,抬頭仰望那扇亮著燈的窗戶,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沒有,顧總?!蔽医K于開口,聲音比剛才還要干澀,“我沒結婚,也沒有女朋友。”
這次,輪到她沉默了。
車子平穩(wěn)地駛下高架,轉入通往她住所的林蔭道。路兩旁的梧桐樹在路燈下投下斑駁的影子,在車窗上明明滅滅地掠過,像一部無聲的默片。
“為什么?”她問。
為什么?
因為七年前,我剛從特種部隊退役,經人介紹來給她當司機。那天我第一次見她,她穿著一身干練的職業(yè)套裝,站在公司門口,因為一個下屬的重大失誤,正被她父親,當時公司的董事長,當眾訓斥。所有人都低著頭,只有她,倔強地挺直了脊梁,一言不發(fā),任憑那些刻薄的話語像刀子一樣扎在她身上。直到她父親轉身離開,她才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扶著墻壁,緩緩蹲下身。
我看到她抬起手,擦了一下眼角。那一刻,我才發(fā)現,這個看起來無堅不摧的女人,也會哭。
從那天起,我的世界里,就再也裝不下別人了。
這些話,我當然不能說。
“可能……是沒遇到合適的?!蔽医o出了一個最無懈可擊,也最言不由衷的答案。
“沒遇到合適的……”她喃喃地重復著,像是在品味這幾個字,“還是……不敢去要合適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她什么意思?
車子已經緩緩停在她公寓樓下的專屬車位。按照慣例,我應該熄火,然后靜靜等待她下車,再開車離開。
但今晚,一切都脫軌了。
她沒有動。我也沒動。車內靜得可怕。
“陳默,”她再次開口,聲音里那層薄薄的酒意似乎已經散去,恢復了平日的清明,卻又多了一絲我從未聽過的東西,像是……探尋,“您覺得我……是個什么樣的人?”
我感覺自己的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呼吸都變得困難。
這是一個陷阱,還是一個……機會?
我透過后視鏡,深深地看進她的眼睛。我看到了一座冰山,也看到了冰山下的火山。我看到了一個殺伐果斷的領導者,也看到了一個會在深夜獨自聽著悲傷情歌的孤獨靈魂。我看到了她手腕上那塊價值百萬的百達翡麗,也看到了那塊名表下,一道淺淺的、陳舊的疤痕。
我該怎么說?
說您是高高在上的顧總?說您是商界奇才?那些話,她已經聽了太多遍。
我的大腦飛速運轉,最終,我選擇了一個最笨拙,也最真實的答案。
“您是一個……很努力的人。努力到……讓人心疼。”
說完,我立刻后悔了?!靶奶邸边@個詞,太越界了。它帶著溫度,帶著私人情感,完全超出了一個司機該有的分寸。
果然,我看到她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
完了。我想。七年的偽裝,或許在今晚就要功虧一簣。我甚至已經開始盤算,明天遞交辭職信的時候,應該用什么理由。
她卻忽然笑了。不是那種商業(yè)場合的禮節(jié)性微笑,而是發(fā)自內心的,嘴角和眼角都彎起來的,帶著一絲釋然的笑。
“心疼?”她輕聲說,“您是第一個這么說我的人?!?/p>
她推開車門,下了車。晚風吹起她的長發(fā)和裙擺,她在車門邊站定,回頭看我。
“謝謝您送我回來?!彼f。
“是我的工作,顧總?!蔽业吐暬卮?,準備像過去兩千多個夜晚一樣,目送她走進大樓,然后消失在我的視野里。
然而,她沒有走。
她就站在那里,看著駕駛座的我,猶豫了片刻。就在我以為她要說什么的時候,她卻只是擺了擺手,轉身走向了燈火通明的大堂。
我松了口氣,又感到一陣巨大的失落。
我發(fā)動車子,準備離開。可就在車頭剛剛轉過彎時,我的私人手機,那部她從來不知道號碼的手機,突然“嗡”地震動了一下。
是一條陌生號碼發(fā)來的短信。
我鬼使神差地停下車,點開了那條信息。
信息很短,只有一句話,卻像一枚深水炸彈,在我平靜了七年的世界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信息上寫著:
“陳默,今晚,別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