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鈴響的時候，蘇雯正以一種極其別扭的姿勢癱在沙發(fā)上，
試圖給腫得像發(fā)面饅頭一樣的腳丫子套上那雙最大號的、丑得讓她想哭的洞洞鞋。
腳背上的皮膚繃得锃亮，上面蜿蜒著一些淡紫色的紋路，像地圖上新裂開的山川峽谷，
是她曾經光滑身體留下的、帶著些許悲壯色彩的印記。每一次低頭看見，
心里都像被細針密密地扎過一遍。“哎呦喂，我的小祖宗！你這是干嘛呢！”蘇母一進門，
挎著大包小裹，風風火火，視線就跟探照燈似的精準地落在女兒那雙不堪重負的腳上，
眉頭立刻擰成了個疙瘩，“這都腫成什么樣了！程遠呢？他就讓你自己這么折騰？
”聲音又高又亮，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關切，卻像一把小錘子，
精準地敲在蘇雯那根已經繃到極致的神經上。她下意識地想把腳縮回寬大的睡褲褲腿里，
仿佛那是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皨?，您小點聲?！碧K雯聲音有些啞，帶著疲憊，
“程遠去給我買想吃的那家酸梅湯了，跑挺遠的呢。
是我自己非要試試這鞋能不能穿上……”“試試？這還用試？用眼睛看不就知道了？
”蘇母把手里拎著的老母雞、土雞蛋和各種補品嘩啦一下放在玄關柜上，
換鞋的功夫嘴也沒停，“男人啊，就不能太慣著！這孕期反應這么大，他倒好，
拍拍屁股出去清閑了？留你一個人在家，萬一出點什么事可怎么好！當年我懷你的時候，
你爸……”“媽——”蘇雯拖長了聲音，帶著懇求打斷她。
她知道接下來又是那套聽了無數遍的“當年經”，她爸如何如何不作為，
她媽如何如何辛苦偉大。這些故事曾經是她的警示錄，如今卻像背景噪音，
只會加劇她心頭的煩躁和一種難以言說的恐慌——怕自己的婚姻，
最終也走向父母那種充滿怨懟的模式。程遠明明不是那樣的人。蘇母這才噤聲，
打量了一下女兒蒼白的臉色，終究是心疼占了上風，嘆了口氣走過來：“行了行了，
媽不說他了。來，媽看看，哎喲，這腳腫的，碰著疼不疼？
”粗糙溫熱的手掌剛碰到蘇雯的腳踝，蘇雯就忍不住“嘶”地吸了口涼氣?！坝悬c……脹痛。
”她小聲說。“造孽哦……”蘇母喃喃道，眼里是真切的心疼，但這份心疼的表達方式，
總是帶著一種讓人窒息的沉重，“女人生孩子就是過鬼門關，受大罪了。你可得多注意，
想吃什么跟媽說，媽給你做。別指望男人，他們心粗得像篩子！”正說著，門鎖響動，
程遠回來了。手里果然拎著那家遠近聞名的酸梅湯，額頭上還有一層細密的汗珠，
顯然是趕回來的。“媽，您來了?！背踢h笑著打招呼，語氣恭敬，但看到蘇母捏著蘇雯的腳，
蘇雯臉上那尚未褪去的細微痛楚表情，他的笑容稍稍斂了一下，快步走過來，“雯雯，
腳又難受了？酸梅湯買回來了，還冰著呢，現在喝嗎？”蘇母放開手，直起身子，
視線在程遠手里的酸梅湯上掃了一下，不咸不淡地嗯了一聲：“跑得是挺快。
不過光買這些零嘴兒頂什么用？你看雯雯這腳腫的，得多按摩，多注意休息，這些才是正經。
”程遠好脾氣地點頭：“是，媽您說得對。我這就給她弄?！彼阉崦窚畔拢?/p>
去衛(wèi)生間打了盆溫水出來，試了試水溫，然后極其自然地蹲下身，握住蘇雯的腳踝，
小心地把她那雙腫腳浸入溫水中。溫水漫過腫脹的皮膚，帶來一絲短暫的舒緩。
蘇雯看著蹲在自己面前，低著頭認真給自己洗腳的丈夫，
心里那點因為母親話而挑起的細微疙瘩，稍微平復了一些。他手指力道適中，
避開那些特別緊繃疼痛的地方，輕輕揉捏著她的腳趾和腳心。蘇母在一旁看著，沒再說話，
但眼神像掃描儀，上下下地看著程遠每一個動作。
客廳里一時只有水聲和蘇雯偶爾因為舒服而發(fā)出的輕微嘆息。洗好腳，
程遠用柔軟的毛巾輕輕吸干水分，又轉身從電視柜底下拿出一個小盒子。蘇雯認得，
那是她之前隨口提過一句、說看到孕婦腳腫涂指甲油心情會好，
但自己根本彎不下腰去弄的那種可撕拉營養(yǎng)指甲油。“你還真買了？”蘇雯有些驚訝，
心里漫上一點微甜的暖意。“嗯，試試看，說不定心情好了，腳就沒那么難受了。
”程遠笑了笑，依舊蹲著，打開那瓶裸粉色的指甲油，
小心翼翼地把蘇雯的腳擱在自己膝蓋上，準備開始涂。就在這個時候，蘇雯的手機響了，
是工作上的急事。她皺了皺眉，孕期精力不濟，處理這些格外耗神?！澳阆热セ剜]件吧，
我來。”程遠輕聲說，示意她放心。蘇雯猶豫了一下，看了眼母親。
蘇母立刻說：“你去忙你的，正事要緊，這兒有媽呢?！边@話聽著是支持，
但蘇雯總覺得哪里有點別扭。她最終還是被那催命似的郵件提示音叫走了，撐著腰，
慢慢挪向了書房?？蛷d里只剩下程遠和蘇母。程遠全部注意力都在蘇雯的腳上。
那雙腳因為水腫，指甲都有些變形，看起來確實不那么美觀。他極有耐心，
先用化妝棉沾了清潔水擦干凈指甲表面，然后屏住呼吸，一手穩(wěn)著蘇雯的腳踝，
一手捏著小刷子，一點點地，極其輕柔地開始涂抹。他知道蘇雯愛美，
孕期這些身體的變化讓她偷偷哭過好幾次，他想盡自己所能，讓她多一點開心。
他涂得那么專注，以至于完全沒注意到，旁邊的蘇母，眼神已經從掃描儀變成了探照燈，
還是帶高清攝像頭的那種。她看著這個年輕男人，低著頭，
那么認真地給自己的女兒涂腳指甲油，眉頭又漸漸鎖了起來。這畫面，
在她受傳統(tǒng)觀念浸淫一輩子的認知里，有點……太扎眼了。男人怎么能干這個？
還干得這么細致？這和她幾十年婚姻里那個油瓶倒了都不扶、永遠當甩手掌柜的丈夫，
形成了多么尖銳又讓人不舒服的對比！一種復雜的情緒在她心里翻騰。有點是為女兒高興？
不，那太微弱了。更多的是不解，是懷疑，
甚至隱隱有一絲被“比下去”的惱怒——憑什么我的女兒能享受到我從未享受過的待遇？
這男人是不是太會做表面功夫了？做給誰看呢？做給我看？鬼使神差地，她掏出了手機。
攝像頭悄悄對準了蹲在地上的程遠，以及女兒那雙腫脹的、正被精心對待的腳。
程遠完全沒察覺。他正涂到蘇雯的右腳大拇指，那里因為腫脹，皮膚撐開，
幾道新鮮的、粉紅色的妊娠紋特別明顯，像小小的閃電，趴在原本光滑的腳背上。
他動作頓了一下，眉頭微微蹙起，不是嫌棄，是純粹的心疼。他下意識地更加放輕了動作，
小刷子極其巧妙地、小心翼翼地避開了那些嬌嫩又脆弱的紋路區(qū)域，仿佛那不是皮膚的裂紋，
而是什么一碰就會碎掉的珍寶。他的眼神里，充滿了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和憐惜。
就在這一刻，“咔嚓”，極其輕微的一聲。蘇母按下了快門。
她甚至下意識地調整了一下角度，
確保程遠蹲著的、顯得有幾分“卑微”的姿勢和被涂得鮮亮的腳趾被完美捕捉，
而把他臉上那心疼的表情、以及那小心翼翼避開妊娠紋的細節(jié)動作，都模糊處理，
放在了畫面的角落，不仔細放大根本看不清。她飛快地低下頭，手指在屏幕上戳戳點點。
找到了那個名為“幸福一家人”的微信群。群里除了他們老兩口、蘇雯程遠，
還有幾個蘇家的姑姑姨姨舅舅。她選中那張角度刁鉆、意味明顯的照片，
然后開始噼里啪啦地打字，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發(fā)泄般的情緒，
嘴角甚至撇了一下：“嘖嘖，看看，真是時代不同了。當年他爸連醬油瓶倒了都不扶，
現在這女婿，倒是‘賢惠’得很，都給閨女涂上腳指甲油了。[撇嘴][撇嘴]”點擊，
發(fā)送。“叮咚”、“叮咚”、“叮咚”……幾乎是瞬間，家庭群里就像炸開了鍋。
最先回應的是大姨：“哎喲我的天！這……這成何體統(tǒng)?。∫粋€大男人干這個？
小雯也太不懂事了，再怎么也不能讓男人伺候到這個份上吧？這要傳出去，像什么話！
”緊接著是三舅媽：“嘖嘖，蘇雯媽，不是我說，這姑爺是不是有點太……那啥了？
男人沒個男人樣子，窩囊！就知道圍著老婆腳底板轉，能有什么大出息？回頭得說說小雯，
別太拿捏男人了?！毙」冒l(fā)了個捂嘴笑的表情：“哎呀，嫂子，這說明人家小兩口感情好嘛。
不過……是有點過了哈，看著是挺別扭的。程遠這孩子，看著挺精神一小伙，
怎么……”七嘴八舌，一條接一條的信息彈出來。
沒有人去放大圖片看看程遠那專注心疼的眼神，沒有人注意到那細微的、避開傷痕的溫柔。
她們只看到了她們想看到的，或者說，
蘇母引導她們看到的——一個男人“喪失尊嚴”的畫面。言語之間，有赤裸裸的嘲諷，
有假惺惺的“好心”規(guī)勸，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揶揄，字字句句，都像淬了冰的針，
隔著屏幕都能感受到那股陳腐的酸臭味。蘇母看著屏幕上滾動的留言，
一種奇異的滿足感夾雜著更深的煩躁涌上來。看吧，不是我一個人覺得不對勁！
大家都這么覺得！她甚至把手機聲音調大了些，仿佛那些叮咚聲是對她行為的一種肯定。
書房里，蘇雯剛處理完郵件，頭疼欲裂，太陽穴一跳一跳的。她揉著額頭，
習慣性地拿起手機想放松一下，一眼就看到了家庭群那爆炸般的99+未讀消息。
心里咯噔一下。家里出什么事了？她點開。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母親發(fā)的那張照片。
拍攝角度極其刁鉆，從上看下去，程遠蹲在地上的背影顯得那么低微，
而自己那雙腫脹難看的腳，涂著突兀的粉色指甲油，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配著母親那段文字……蘇雯的血液，唰地一下，仿佛瞬間凝固了。從頭到腳，冰涼刺骨。
她手指顫抖著，點開大圖。她看到了更多——照片角落里，程遠那低垂的側臉，
他專注的眼神，他握著刷子、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指關節(jié)，還有那刷子尖端，
那分明是……小心翼翼地、懸空繞開了她腳背上最讓她自卑的那幾道妊娠紋！他看到了。
他什么都看到了。他用這種無聲到極點的方式，守護著她那點可憐的自尊心。
他把她隨口一提的愿望，如此鄭重其事地放在心上。而她的母親，卻捕捉下了這一幕，
用最不堪的視角，配上最刻薄的文字，扔進了這個所謂的“幸福一家人”的群里，
供所有人咀嚼、點評、嘲諷！那一聲聲叮咚的信息提示音，此刻在她聽來，就像一把把錘子，
惡狠狠地砸在她的心口上，砸在她小心翼翼維護的、對婚姻對未來最后那點憧憬上。痛！
不是生理上的脹痛，是一種從心臟最深處猛地炸開，然后瞬間席卷了四肢百骸的劇痛！
痛得她眼前發(fā)黑，喉嚨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連呼吸都帶著血腥味的撕扯感。
她猛地用手捂住嘴，劇烈的干嘔起來，不是因為孕反，是因為那鋪天蓋地的惡心和絕望！
眼淚毫無預兆地瘋狂涌出，不是一滴一滴，是決堤的洪水，瞬間模糊了視線，
滾燙地砸在手機屏幕上，砸在她冰冷的手背上。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那是她的丈夫啊！
是那個在她吐得昏天暗地時整夜不睡拍著她背的人，
是那個因為她半夜抽筋猛地驚醒跳起來給她按摩的人，
是那個跑遍全城只為買一碗她突然想喝的粥的人！他那么好，那么好！他把她捧在手心里，
小心翼翼地呵護著，為什么在母親的眼里，在那些親戚的嘴里，就變得如此不堪？如此廉價？
就因為他做了“不符合傳統(tǒng)男人形象”的事？就因為他愿意為她低頭，
為她做這些細碎的、看似“丟面子”的小事？那她的痛苦呢？
她身體承受的這一切巨變和不適，難道就因為她是女人，就是天經地義、不值一提的嗎？
男人表達愛意，怎么就成了罪過？！巨大的委屈、憤怒、心痛、被背叛感，像滔天巨浪，
一重接著一重，把她徹底淹沒。她渾身抖得像是秋風里的最后一片葉子，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掐出了血痕，卻絲毫感覺不到疼。因為心里的疼，已經蓋過了一切。她甚至能想象到，
程遠如果看到這個群，看到那些話……他會怎么想？他那么敏感體貼的一個人，他會多難過？
多難堪？他的一片真心，被如此踐踏！而這一切，竟然是因為她！是因為她的母親！
就在這時，客廳里傳來蘇母似乎帶著點得意、又強壓著的聲音，
大概是故意說給剛放下指甲油、可能聽到手機響動的程遠聽：“哎，這家子人就是愛熱鬧，
沒事就喜歡在群里瞎聊……程遠啊，你這指甲油涂得還挺像那么回事兒哈？
”蘇雯聽到程遠似乎很低地應了一聲，聽不出情緒。她再也忍不住了。她猛地從書房沖出來，
臉色慘白如紙，眼淚淌了滿臉，身體因為極致的情緒沖擊而搖搖欲墜。
她一把搶過沙發(fā)上還在不斷“叮咚”響著的、屬于她母親的手機，用盡全身力氣，
狠狠地、狠狠地把它砸在了鋪著地毯的地面上！“咚”的一聲悶響。世界瞬間清凈了。
那可怕的、催命一樣的叮咚聲消失了。蘇母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猛地站起來，
嚇了一大跳，看清女兒的樣子后，更是慌了神：“雯雯！你瘋了嗎！你干什么！你嚇死媽了！
”程遠也立刻站起來，一步跨到蘇雯身邊，扶住她抖得快要散架的身體，
聲音緊繃而焦急：“雯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蘇雯劇烈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
手指顫抖地指向地上屏幕碎裂的手機，又猛地指向一臉錯愕驚慌的母親，
聲音嘶啞得幾乎破碎，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血淋淋的心口掏出來的：“怎么了？！你問她！
你問她做了什么好事！你問她?。?！”她猛地抓住程遠的手臂，指甲幾乎嵌進他的肉里，
仰起滿是淚水的臉，看著這個她愛著的、此刻讓她心痛到無以復加的男人，
不起……我們走……我們走……我不要在這里……我一分鐘都待不下去了……”她語無倫次，
巨大的悲傷和憤怒讓她幾乎崩潰。蘇母似乎意識到什么，臉色變了幾變，有點心虛，
但更多的是被女兒當面如此頂撞指責的惱怒，尤其是當著女婿的面。她強自鎮(zhèn)定，
拔高了聲音：“我做什么了？我不就是發(fā)了張照片到群里嗎？大家不都是關心你嗎？
開個玩笑怎么了？至于你這么大反應？真是狗咬呂洞賓……”“關心？！開玩笑？！
”蘇雯猛地打斷她，聲音尖利得劃破空氣，帶著血和淚，“你那叫關心？！
你那是在拿刀子在剜我的心！在戳他的脊梁骨！你看不見嗎？！你看不見他是怎么對我的嗎？
！你的眼睛和心是不是都被那點陳芝麻爛谷子的破事給糊死了？！”她猛地彎腰，
撿起地上屏幕碎裂的手機，死死攥著，幾乎要把玻璃碴子攥進肉里，舉到母親面前，
歇斯底里地：“你看看！你讓大家看看！他們說的都是什么屁話！‘窩囊’？‘沒出息’？
‘不像個男人’？這就是你想要的？你就這么見不得我好？見不得有個人真心實意地對我好？
！是不是我像你一樣苦哈哈一輩子，伺候一個甩手掌柜，天天抱怨天天吵，你就滿意了？
你就心理平衡了？！啊？！”最后那一聲“啊”，幾乎是嚎哭出來的，用盡了她全部的力氣，
帶著徹底的絕望和心碎。蘇母被女兒這番從未有過的、激烈如火山爆發(fā)般的控訴徹底震懵了，
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張著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程遠緊緊抱著幾乎癱軟下去的蘇雯，
他的臉色也蒼白得厲害。他大概猜到了發(fā)生了什么。他沒有去看那手機，也沒有去看岳母。
他只是用盡全力支撐著懷里的妻子，那雙總是溫柔的眼睛里，翻涌著痛苦、難堪，
但更多的是對蘇雯滔天心痛的無邊無際的憐惜。他低下頭，
臉頰貼著蘇雯被淚水浸透的、冰涼的頭發(fā)，聲音沙啞卻無比堅定：“雯雯，別這樣，別激動，
為了寶寶，為了你自己……我們不看，不聽，不在乎。我沒事，我真的沒事。
只要你沒事就好?！笨伤陌矒?，此刻像最鋒利的刀，更狠地捅進了蘇雯的心。他越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