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解剖臺,像一根刺,扎進(jìn)沈清漪的手心,讓她從眩暈中找回一絲清明。
她緩緩直起身,環(huán)顧四周。
燈光明晃晃的,映著不銹鋼器械,泛著毫無溫度的光。空氣里彌漫著福爾馬林和死亡混雜的古怪氣味。
一切都和幾分鐘前一樣。
不一樣的是她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
那個男人,陳默。
他的臉龐,清晰地浮現(xiàn)在她眼前。清瘦,斯文,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談?wù)摴こ碳夹g(shù)時,眼神專注而明亮;講述妹妹的故事時,又帶著一種讓她心頭發(fā)緊的、壓抑的悲傷。
他彬彬有禮,邏輯縝密,甚至帶著一點不食人間煙火的潔癖。
多么完美的偽裝。
騙過了所有人。
騙過了經(jīng)驗豐富的趙天闊,騙過了整個警察廳,也差一點就騙過了她。
他不是在協(xié)助破案,他是在欣賞自己的作品。每一步,都踩在警方的預(yù)判之外,每一次“線索”的提供,都是一次精準(zhǔn)的投喂,一次惡意的引導(dǎo)。
他把趙天闊玩弄于股掌,把她當(dāng)成棋盤上的一枚棋子,甚至利用了那個剛剛失去女兒、悲痛欲絕的老人,將他塑造成一個完美的替罪羊。
那個老人還在牢里嘶吼吧?還在為自己未竟的復(fù)仇而絕望吧?
可真正的復(fù)仇者,卻穿著體面的西裝,坐在寬敞的繪圖室里,用沾著藍(lán)色染料的手,畫出下一段通往地獄的鐵軌。
一股寒意從沈清漪的脊椎骨竄上來,讓她四肢冰涼。
她不能告訴趙天闊。
那個自負(fù)又固執(zhí)的科長,只會把她的發(fā)現(xiàn)當(dāng)成一個留洋女學(xué)生的胡思亂想。他已經(jīng)抓到了“兇手”,找到了“證據(jù)”,只等著結(jié)案報告上去,換來頭上的頂子。
這時候去推翻一切,告訴他真正的兇手是你請來的專家顧問?
他會暴跳如雷,會認(rèn)為她在羞辱他。
不,她不能指望趙天闊。
她必須親自去見陳默。
她要親眼看看,當(dāng)她把這些線索,一塊塊拼圖一樣擺在他面前時,他那張冷靜的面具,會不會出現(xiàn)一絲裂痕。
她要親耳聽見,從他口中說出的,那個被水泥、道砟和謊言掩埋的,真正的故事。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像野草一樣瘋狂生長。
這不符合程序,甚至極其危險。但她顧不上了。一種被愚弄的憤怒,和一種對真相近乎偏執(zhí)的渴望,壓倒了所有理智。
她脫下白大褂,仔細(xì)地將那一點藍(lán)色染料樣本封存好,放進(jìn)手袋。然后,她走出了教會醫(yī)院,沒有回頭。
夜風(fēng)清冷,吹在臉上,讓她混亂的大腦清晰了許多。
去哪里找他?
繪圖室?公寓?
不。
耐火泥,來自磚窯?;被ɑǚ?,來自老槐樹。舊船鉚釘,來自運河碼頭。
所有的物證,都像羅盤的指針,指向同一個地方。
那個他故事里,妹妹失蹤的地方。
那個他親手布置了所有“證據(jù)”,用來陷害那個可憐老人的地方。
運河邊的老宅。
那里,才是他整個復(fù)仇計劃的起點,也必然是終點。
沈清漪叫了一輛黃包車,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發(fā)顫。
“去運河,老槐樹碼頭。”
……
車夫在遠(yuǎn)處停下,說什么也不肯再往前。
前面的路太黑了,河邊的霧氣濃得像一堵墻,隱約能看見一株枯槐的猙獰輪廓,像個鬼影。本地人都說,那一片地方不干凈。
沈清漪付了錢,獨自一人走向那片黑暗。
高跟鞋踩在泥濘的土路上,深一腳淺一腳??諝饫餄M是潮濕的水汽和腐爛水草的味道。
她看到了那棟宅子。
一座破敗的中式院落,在霧氣中若隱若現(xiàn),像一頭沉默的巨獸。院墻塌了一半,黑漆大門虛掩著,仿佛一張等待獵物上門的嘴。
院子里,那棵老槐樹下,站著一個人。
是陳默。
他沒有穿西裝,只穿了一件單薄的白襯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干凈得有些過分的小臂。他沒有戴眼鏡,那雙眼睛在朦朧的夜色里,顯得異常深邃。
他好像一點也不意外她的到來,只是靜靜地看著她走近,臉上沒有絲毫波瀾。
仿佛他已經(jīng)在這里,等了很久。
“沈醫(yī)生,你還是來了?!彼穆曇艉芷届o,像是在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
沈清漪的心跳得厲害,但她強迫自己站穩(wěn),迎上他的目光。
“陳先生,我來,是想聽一個完整的故事。”
陳默的嘴角,似乎有了一點點弧度,那不是笑,而是一種近乎悲憫的釋然。
“好?!彼c點頭,轉(zhuǎn)身推開身后老屋的門,“請進(jìn)吧。這里有些冷,但比外面暖和。”
沈清漪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他走了進(jìn)去。
屋里沒有點燈,只有一盞舊馬燈,在桌上投射出搖曳昏黃的光。陳默從一個破舊的木箱里,拿出一個小小的東西,放在桌上。
那是一把銀質(zhì)的長命鎖,已經(jīng)氧化發(fā)黑,但依然能看清上面刻著一個秀氣的字。
“晚”。
“我妹妹,叫陳晚?!?/p>
陳默終于開始講述。他的聲音不高,沒有起伏,像一條在午夜緩緩流淌的河,冰冷,且深不見底。
“三年前,也是這樣一個秋天。史密斯,那個所謂的傳教士,為了他的‘華洋鐵路基金會’,要在這里修一條貨運支線。馬奎安,工務(wù)局的走狗,負(fù)責(zé)清場。”
“這里的住戶,拿了幾個微不足道的錢,就被趕走了。只有我們家不肯搬,因為這宅子,是我爹娘留下的,是我和妹妹唯一的念想?!?/p>
“那天,馬奎安帶著人來強拆。他們像一群瘋狗,見什么砸什么。一個鄰居家的老婆婆護(hù)著祖宗牌位不肯放,被他們推倒在地?!?/p>
“我妹妹才十六歲,她沖上去,想扶起那個婆婆。就在那個時候,馬奎安的一個手下,為了在主子面前表現(xiàn),從背后狠狠推了她一把?!?/p>
陳默的聲音停頓了一下,他伸出手,輕輕撫摸著那把長命鎖。
“她就掉進(jìn)了旁邊那個正在澆筑的水泥坑里。那是新鐵路的第一個橋基?!?/p>
“我當(dāng)時就在不遠(yuǎn)處,我聽見了她的尖叫,只有一聲,然后就沒了?!?/p>
“我瘋了一樣沖過去,可那些人攔住了我,把我死死按在地上。我看見錢仲麟,鐵路局的總辦,他當(dāng)時正在現(xiàn)場視察。他只猶豫了不到三秒鐘,就對水泥罐車的司機揮了揮手。”
陳默抬起頭,看向沈清漪,目光里是足以凍結(jié)一切的寒。
“他下令,繼續(xù)澆筑?!?/p>
“他說,為了津門的未來,為了鐵路的工期,一個人的意外,無足輕重?!?/p>
“于是,上百噸冰冷的水泥,就那么灌了下去。把我的妹妹,把她所有的聲音,所有的掙扎,所有的恐懼,全都封死在了里面。連一根頭發(fā),都沒能留下?!?/p>
“對外,他們宣稱,她是不慎失足落水,尸骨無存?!?/p>
“一個完美的意外,不是嗎?”
沈清漪只覺得呼吸困難,她看著眼前的男人,那個彬彬有禮的工程師,第一次看到了他靈魂深處,那片被烈火焚燒過的焦土。
“所以,史密斯……”她艱難地開口。
“是。我讓他也嘗嘗,在清醒的恐懼中,被水泥一點點吞噬是什么滋味?!标惸恼Z氣平淡得可怕,“我用討論慈善捐助的名義,把他約到租界一處僻靜的工棚。用乙醚讓他昏迷,再把他運到我早就計算好凝固時間的橋樁。為了讓他體驗得更完整,我還給他注射了強心劑,讓他在水泥灌下來的那一刻,徹底清醒?!?/p>
“他胸前的長命鎖,是我妹妹的。我希望她在下面,能認(rèn)出仇人?!?/p>
“至于你發(fā)現(xiàn)的耐火泥,”他看了一眼院子里的廢棄磚窯,“那是我在這里,一次次試驗水泥配比和凝固時間時,不小心沾上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失誤?!?/p>
沈清漪的手指蜷縮起來,指甲深深陷進(jìn)掌心。
“那馬奎安呢?”
“馬奎安迷信。這比任何物理陷阱都管用?!标惸哪樕下冻鲆环N近乎殘忍的嘲弄,“我找人給他算了一卦,說他命中必有‘木石之劫’,需在子時,去北站貨場,一塊特定的枕木下,埋一方羅盤,方可化解。”
“他信了。他當(dāng)然會信,因為他心里有鬼?!?/p>
“我提前在那個位置挖好了坑,設(shè)置了簡單的杠桿機關(guān)。他一踩上去,枕木翻轉(zhuǎn),人掉下去,我預(yù)先堆好的道砟瞬間就把他埋到了胸口。他喊不出來,因為我會親自出現(xiàn),用浸透了氯仿的布,捂住他的嘴?!?/p>
“他死前劇烈掙扎,指甲縫里摳滿了泥土。哦,對了,為了讓現(xiàn)場看起來更像那么回事,我還在坑邊撒了一把槐花粉。就是院子里這棵樹上的。也算是個小小的紀(jì)念吧?!?/p>
沈清漪的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錢仲麟……墜橋……”
“那不是意外?!标惸驍嗔怂?,“那是精密的計算。我研究過那座橋的所有圖紙,那個檢修口的設(shè)計有缺陷。我提前換掉了幾顆關(guān)鍵的螺栓,換上了幾枚從碼頭撿來的,生了銹的舊船鉚釘。那種鉚釘?shù)某兄亓?,我計算過,剛好承受不住一個成年男人的體重?!?/p>
“他視察的時候,我作為工程師陪同,很‘不經(jīng)意’地引導(dǎo)他站到那個位置。然后,我用藏在袖子里的一把小鐵錘,輕輕敲了一下蓋板的邊緣。”
“一切都發(fā)生在瞬間,沒人會注意到。他掉了下去,掉進(jìn)下面剛剛攪拌好的水泥漿里。我還在下面提前放了個舊輪胎,免得他直接摔死,那太便宜他了?!?/p>
“他會在粘稠的水泥里,像我妹妹一樣,慢慢窒息,慢慢絕望?!?/p>
他說完這一切,屋子里陷入了死寂。
只有馬燈的火苗,在不知疲倦地跳動。
沈清漪終于明白了。
這不是簡單的復(fù)仇。
這是一場用工程學(xué)、用心理學(xué)、用最冰冷的邏輯和最熾熱的仇恨,精心編織的死亡藝術(shù)。
每一個死者,都以一種與鐵路工程相關(guān)的方式死去。金樁,木樁,土樁。
他用他們最引以為傲的東西,為他們筑起了墳?zāi)埂?/p>
“那個藍(lán)色染料……”沈清漪的聲音沙啞。
“那是個意外。”陳默終于承認(rèn),“我在布置緩沖輪胎時,不小心蹭到了。那是我從德國帶回來的繪圖專用染料,很難清洗。我發(fā)現(xiàn)了,但已經(jīng)來不及處理干凈了。我猜,你就是從那里,開始懷疑我的吧?”
他看著她,目光里第一次有了些許情緒的波動,那是一種棋逢對手的欣賞,夾雜著一絲遺憾。
“沈醫(yī)生,你真的很聰明。比我想象中,還要聰明?!?/p>
“你把一個無辜的老人,推出來當(dāng)替罪羊!”沈清漪的聲音終于有了一絲顫抖和憤怒。
“無辜?”陳默反問,他的聲音陡然拔高,“我妹妹被活埋的時候,他在哪里?他明明就住在旁邊,他聽見了!他什么都聽見了,但他嚇得把門窗關(guān)得死死的!這個世界上,沉默的大多數(shù),本身就是一種罪!”
“現(xiàn)在,你打算怎么辦?去告訴趙天闊,那個蠢貨,讓他來抓我?”陳默看著她,眼神變得銳利起來。
沈清漪沒有回答。
她不知道。
將他繩之以法?那是她的職責(zé)??煞ǎ?dāng)年保護(hù)過他的妹妹嗎?
放過他?那三條人命,還有那個被冤枉的老人,又算什么?
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亂。
就在這時,陳默突然笑了。
那是一種徹底解脫的笑。
他站起身,走到院子里,拿起一個早就準(zhǔn)備好的煤油罐,將里面的液體,盡數(shù)潑向那個廢棄的磚窯,潑向那棵枯萎的老槐樹,潑向這棟承載了所有罪惡與悲鳴的老宅。
“他們用水泥封住了我妹妹的哭喊……”
他劃著一根火柴,火光映著他近乎扭曲的臉龐,眼神卻亮得嚇人。
“……我就用他們最在乎的鐵路,給他們造一座永世不得超生的墳!”
呼——
火苗竄起,瞬間吞噬了整個磚窯。熊熊烈火,將黑夜照得如同白晝。
那棵老槐樹,在烈焰中發(fā)出噼啪的哀嚎,扭曲的枝干,像一個絕望的人,伸向天空。
陳默站在火光前,背影被拉得很長,像一個孤獨的審判者。
他轉(zhuǎn)過頭,最后看了沈清漪一眼,眼神復(fù)雜。
“沈醫(yī)生,你很聰明?!彼届o地說,“但晚了。”
遠(yuǎn)處,傳來了刺耳的警笛聲,由遠(yuǎn)及近。
趙天闊終于還是反應(yīng)過來了。或許是有人報了警,或許是他終于想通了什么。
但都不重要了。
陳默沒有反抗,也沒有逃跑。
他只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襯衫領(lǐng)口,仿佛要去赴一個早就定好的約會。
警察們沖了進(jìn)來,為首的趙天闊看見眼前的景象,看見火光中那個平靜得不像話的男人,再看看一旁臉色煞白的沈清漪,他那張老于世故的臉,第一次露出了茫然和震驚。
陳默伸出雙手。
一副冰冷的手銬,銬住了那雙曾經(jīng)畫出無數(shù)精密圖紙,也曾親手將三個生命推入深淵的手。
他被帶走了,從沈清漪身邊經(jīng)過時,沒有看她一眼。
他所有的故事,都已經(jīng)講完。
沈清漪獨自站在原地,看著燃燒的磚窯,看著那棵在火中掙扎的老槐樹,仿佛看見了三年前,那個十六歲女孩,無聲的注視。
復(fù)仇,真的能帶來慰藉嗎?
她不知道。
她只感到一陣深入骨髓的寒意,比津門深秋的夜,還要冷?;鹧嫣蝮轮险墓羌埽l(fā)出滿足的噼啪聲,將半個夜空都染成了不祥的橘紅色。
趙天闊的靴子踩在泥濘的院子里,濺起的泥點弄臟了他筆挺的警褲。他顧不上這些。他的目光死死鎖定著那個被押走的背影,那個平靜到令人發(fā)指的工程師,陳默。
然后,他的視線像生了銹的齒輪,嘎吱作響地轉(zhuǎn)向一旁的沈清漪。
她站在那里,像一尊被抽走了靈魂的瓷娃娃,臉色在火光與警燈的交替映照下,忽明忽暗,白得嚇人。
“沈醫(yī)生。”趙天闊的聲音沙啞干澀,像被砂紙磨過,“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語氣里,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乞求。他需要一個解釋,一個能讓他那混亂不堪的腦子重新歸位的解釋。他迫切需要推翻眼前這個荒誕的現(xiàn)實——他,津門警察廳的刑偵科長,被一個文弱的工程師耍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抓來的“兇手”是假的,而真正的惡魔,一直就在他身邊,冷靜地給他遞著“線索”。
沈清漪的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她能說什么?
說陳默利用工程學(xué)知識,將三條人命變成了三座精準(zhǔn)的墳?zāi)??說趙科長你引以為傲的“風(fēng)水仇殺”理論,不過是兇手拋出的一個煙霧彈?說你費盡心機抓捕的老人,只是陳默計劃里一個無辜的道具?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刀,會把他那點可憐的自尊,割得體無完膚。
趙天闊見她不語,胸中的無名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來。他感覺自己像個在全津門人面前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
“說話??!”他低吼一聲,驚得旁邊一個年輕警察一哆嗦。
沈清漪終于抬起眼,那雙總是清澈理性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無盡的疲憊與茫然。她緩緩伸出手,將一張被汗水浸得有些濡濕的繪圖紙遞了過去。
那是陳默剛剛給她看的,那張標(biāo)示著三個死亡地點的鐵路規(guī)劃圖。
趙天闊一把奪過圖紙,借著火光,他看到了那三個被紅圈標(biāo)記的位置,看到了旁邊用鉛筆寫下的精密計算數(shù)據(jù)。他看不懂那些復(fù)雜的公式,但他看懂了那三個紅圈代表的意義——史密斯、馬奎安、錢仲麟。
這張圖紙,像一個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臉上。
他以為自己在追查線索,其實他只是在跟著兇手預(yù)設(shè)的路線圖,一步步走進(jìn)死胡同。
“混蛋!”趙天闊將圖紙揉成一團(tuán),狠狠砸在地上,像一頭被困住的野獸,在原地?zé)┰甑仵獠?。他猛地停下,指著那熊熊燃燒的磚窯,對身后的下屬咆哮:“還愣著干什么?救火!勘查現(xiàn)場!一根毛都不能放過!給我查!把他祖宗十八代都給我查清楚!”
警察們?nèi)鐗舫跣眩瑏y糟糟地開始行動。
而沈清漪只是靜靜地看著那團(tuán)火焰。她知道,里面什么都不會剩下。陳默已經(jīng)燒掉了所有的過往,只留下一個冰冷堅硬的結(jié)局,和他自己。
審訊室里,空氣凝滯如水。
一盞孤燈懸在頭頂,昏黃的光暈堪堪照亮桌子的一角,將大部分空間都留給了濃重的陰影。
陳默坐在椅子上,手腕上的鐐銬在燈光下泛著冷光。他坐姿筆挺,襯衫的領(lǐng)口依舊整潔,仿佛不是在接受審訊,而是在參加一個學(xué)術(shù)研討會。
趙天闊坐在他對面,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他。他已經(jīng)抽了半包煙,整個審訊室里彌漫著嗆人的煙味。
“姓名?!壁w天闊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
“陳默?!甭曇羝届o無波。
“年齡?!?/p>
“二十八?!?/p>
“職業(yè)?!?/p>
“津門鐵路局,工程師?!?/p>
一問一答,像是在例行公事。但趙天闊的耐心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消耗。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搪瓷杯跳了起來,發(fā)出一聲刺耳的脆響。
“別他媽跟老子裝蒜!”他把臉湊近,幾乎要貼到陳默臉上,“史密斯,馬奎安,錢仲麟!是不是你干的!”
陳默的眼皮都沒抬一下。他甚至微微側(cè)過頭,避開了趙天闊噴過來的煙氣,眉頭幾不可查地皺了皺,似乎是對這種不潔的冒犯感到不悅。
這個細(xì)微的動作,徹底點燃了趙天闊的怒火。
“你個殺人兇手,還敢嫌棄老子?”趙天闊一把揪住陳默的衣領(lǐng),“說!你是怎么做到的?水泥樁,枕木,還有錢仲麟那個檢修口!你是怎么把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弄進(jìn)去的!”
他需要細(xì)節(jié)。他需要知道自己究竟是蠢在了哪里。這是他作為一名老警察,最后的,也是最卑微的尊嚴(yán)。
陳默終于抬眼看他,眼神里沒有恐懼,沒有悔恨,只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
“趙科長,”他開口了,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煙霧,“你真的想知道嗎?”
趙天闊一愣。
“知道那些復(fù)雜的力學(xué)計算?水泥初凝和終凝的時間差?還是枕木下道砟的滑動系數(shù)?”陳默的嘴角,勾起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弧度,“告訴你,你聽得懂嗎?”
“你!”趙天闊的臉?biāo)查g漲成了豬肝色。這是羞辱,赤裸裸的羞辱。
“我可以說得簡單點。”陳默好整以暇地靠回椅背,冰冷的鐐銬隨著他的動作,發(fā)出輕微的撞擊聲?!笆访芩?,該死。他用慈善家的面具,做著吃人不吐骨頭的生意。我把他送進(jìn)了他最喜歡的‘根基’里,很公平。”
“馬奎安,也該死。他迷信風(fēng)水,相信木石之說,我就用枕木和道砟,為他量身定做了一場‘木石之劫’?!?/p>
“至于錢仲麟……”陳默頓了頓,目光投向窗外無盡的黑暗,“他為了他的官位,用一車車水泥,封住了我妹妹最后的哭喊。我只是讓他也嘗嘗,被自己最在乎的東西吞噬,是什么滋味?!?/p>
他說得輕描淡寫,仿佛在敘述一個與自己無關(guān)的故事。
趙天闊聽著,手腳冰涼。他發(fā)現(xiàn),陳默的供詞里,每一個動機,都和他之前“查到”的線索若合符節(jié)——貪婪的洋人,迷信的官員,官商勾結(jié)的黑幕。
陳默給他的,是一個完美的、可以寫入卷宗的、足以向上峰交差的“真相”。
一個把他趙天闊襯托得還不算太蠢的“真相”。
這個認(rèn)知,比任何羞辱都讓他感到寒冷。陳默直到最后一刻,都在掌控著一切,甚至包括他自己的罪名。
趙天闊頹然地坐回椅子上,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他輸了,輸?shù)靡粩⊥康亍?/p>
教會醫(yī)院的病理實驗室內(nèi),福爾馬林的氣味一如既往地冰冷刺鼻。
沈清漪站在實驗臺前,臺燈下,攤著她的工作筆記。
上面清晰地記錄著那些不該出現(xiàn)的物證:史密斯氣管里的耐火泥,馬奎安指甲縫里的槐花花粉,錢仲麟鞋底那抹獨特的藍(lán)色工業(yè)染料。
每一個詞,都是一把鑰匙,能打開陳默精密計劃中最隱秘的那扇門。它們能證明,陳默的復(fù)仇,遠(yuǎn)比他承認(rèn)的要復(fù)雜、要精巧,也更能證明警方的無能。
她只需要把這份報告交上去,趙天闊的職業(yè)生涯就會畫上一個恥辱的句號。津門警察廳將成為整個華北的笑柄。
可是,然后呢?
陳默已經(jīng)認(rèn)罪,死刑的判決幾乎無可避免。揭露這些細(xì)節(jié),除了滿足程序正義的虛榮,滿足她作為一個法醫(yī)的職業(yè)操守,還能改變什么?
她想起陳默在火光中那個復(fù)雜的眼神。
“沈醫(yī)生,你很聰明?!?/p>
是啊,她很聰明。聰明到可以看穿他所有的布局。
可她的聰明,沒能救下任何人,也沒能阻止任何悲劇。她的聰明,在那個被水泥封住的十六歲女孩面前,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法律保護(hù)不了陳晚。
科學(xué)也無法讓她起死回生。
那她堅持的這份“真相”,又有什么意義?是給那些早已腐朽的官僚一個交代?還是給自己那搖搖欲墜的信仰一個支撐?
沈清漪拿起那份關(guān)于藍(lán)色染料的分析報告,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窗外,天色已經(jīng)泛起了魚肚白。
她走到墻角的炭盆邊,冬日清晨的寒氣,讓她的動作有些僵硬。她蹲下身,看著盆里尚未完全熄滅的炭火,紅色的火星在黑色的炭塊間明明滅滅。
她猶豫了很久。
最終,她將那頁寫著藍(lán)色染料分析結(jié)果的紙,輕輕地,放進(jìn)了炭盆里。
紙張的邊緣迅速卷曲、焦黑,然后,一小簇明亮的火焰升騰而起,貪婪地吞噬著上面的字跡。那抹獨特的“藍(lán)色”,在火焰中扭曲、消散,最后化為一縷青煙,融入了冰冷的空氣里。
她站起身,回到實驗臺,將剩下的、那些指向運河老宅的物證報告整理好,放進(jìn)牛皮紙袋里。
這些,足夠了。
足夠給陳默定罪,也足夠給這個案子畫上一個句號。一個不那么完整,卻足夠平息輿論的句號。
她從證物袋里,取出了那枚陳默留下的,刻著“晚”字的銀質(zhì)長命鎖。冰冷的金屬觸感,從指尖傳來,像一陣微弱的電流,直擊心臟。
從今天起,真相的一部分,將由她來保管。
這是她的決定,也是她的背叛。對她曾篤信不疑的科學(xué)與法理的背叛。
數(shù)月后,津門西郊。
新建成的鐵路大橋如一道鋼鐵巨龍,橫跨運河兩岸。通車典禮辦得異常隆重,彩旗飛揚,人聲鼎沸。洋人領(lǐng)事、市政官員、社會名流齊聚一堂,在剪彩臺上發(fā)表著熱情洋溢的講話,盛贊著這條象征著進(jìn)步與繁榮的交通命脈。
沈清漪穿著一件深色大衣,裹著圍巾,站在遠(yuǎn)離人群的河岸邊。
沒有人注意到她。
她的目光越過那些興高采烈的面孔,落在那些巨大而堅實的橋墩上。陽光下,水泥樁呈現(xiàn)出一種冰冷、堅硬的質(zhì)感。它們沉默地矗立著,支撐著橋梁,也埋葬著秘密。
官方的卷宗里,這起駭人聽聞的連環(huán)殺人案,被定性為一起因個人宿怨引發(fā)的極端報復(fù)事件。兇手陳默,已于一月前被執(zhí)行槍決。津門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仿佛那三起詭異的“打生樁”命案,只是一場短暫的噩夢。
“嗚——”
悠長的汽笛聲響起,一列嶄新的火車,噴著白色的蒸汽,從遠(yuǎn)處呼嘯而來。它以一種無可阻擋的氣勢,駛上了新橋。車輪與鐵軌撞擊,發(fā)出轟隆隆的巨響,震動著整個河岸。
人群爆發(fā)出熱烈的歡呼聲和掌聲。
沈清漪沒有動。她只是下意識地收緊了口袋里的手,緊緊攥住了那枚銀質(zhì)長命鎖。
鎖片冰冷的棱角,硌得她掌心生疼。
火車從她面前飛馳而過,卷起一陣狂風(fēng),吹亂了她的頭發(fā)。
在震耳欲聾的喧囂中,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個燃燒的磚窯,看到了那棵在烈焰中扭曲的老槐樹,看到了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在冰冷粘稠的水泥里,無聲地沉淪。
復(fù)仇結(jié)束了,罪惡被埋葬了,進(jìn)步的車輪滾滾向前。
可她只感到一陣深入骨髓的寒意,比這津門隆冬的風(fēng),還要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