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講?!标惸氖种?,輕輕敲擊著桌面,發(fā)出規(guī)律的篤篤聲,仿佛在為這場對話配上節(jié)拍。
“錢總辦后腦的傷口,創(chuàng)口很小,但很深。不像摔傷,更像是被某種……細長的、堅硬的金屬物體重擊所致。而且,力道控制得非常精準,剛好讓他昏迷,卻沒有立刻致命?!?/p>
沈清漪的聲音壓低了些,像情人間的耳語,卻帶著冰冷的鋒利。
“我們都知道,趙科長現(xiàn)在認定是家屬尋仇??晌乙娺^的那些尋仇的,要么是亂刀砍死,要么是激情殺人。有誰會用這么……這么冷靜,這么……像做外科手術(shù)一樣的手法去復(fù)仇呢?這需要極強的心理素質(zhì)和專業(yè)知識,不是嗎,陳先生?”
陳默敲擊桌面的手指停住了。
她不是在猜測。
她是在指控。
她沒有直接說出那個詞——“鉚釘”。但她描述的,分明就是他用藏在袖中的小錘,敲斷那枚特制鉚釘時,鉚釘?shù)牧硪活^精準地彈起,擊中錢仲麟后腦的場景。
那枚鉚釘,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沉在運河的淤泥里。
她不可能找到。
可她偏偏推斷出來了。
這個女人,比趙天闊那頭只知道橫沖直撞的蠢牛,要可怕一百倍。
“沈醫(yī)生,”陳默的聲音冷了下來,“我再說一遍,我只是個工程師。你的這些發(fā)現(xiàn),應(yīng)該去告訴趙科長。你打電話給我,是什么意思?”
“我告訴趙科長,他會立刻沖進你的繪圖室,把那里翻個底朝天,然后把你帶回警局。但結(jié)果呢?他找不到任何直接證據(jù),最后只會打草驚蛇?!?/p>
沈清漪的回答,完全出乎陳默的意料。
“我只是覺得,這個案子背后,或許藏著一個比‘打生樁’更復(fù)雜的故事。我不希望這個故事,被趙科長用一紙漏洞百出的結(jié)案報告草草收場?!彼穆曇衾铮谝淮瓮赋隽艘唤z情緒,不是冰冷,而是一種……好奇,一種近乎狂熱的求知欲。
“陳先生,你是個聰明人。我想,我們可以談?wù)??!?/p>
陳默忽然笑了。
他靠在椅子上,發(fā)出低沉的笑聲,胸腔震動。
談?wù)劊?/p>
她想談什么?
談他如何把史密斯活生生灌進水泥里?談他如何看著馬奎安在枕木和道砟下窒息?還是談他如何像設(shè)計一座橋梁一樣,設(shè)計了錢仲麟的死亡?
“好啊,”他止住笑,聲音恢復(fù)了平靜,“沈醫(yī)生想在哪里談?”
“明天中午,租界外的白俄咖啡館。我等你?!?/p>
說完,沈清漪干脆地掛斷了電話。
聽筒里傳來忙音,嘟——嘟——嘟——
陳默沒有立刻放下電話。他靜靜地聽著,仿佛那單調(diào)的聲音能撫平他內(nèi)心的波瀾。
他輸了半步。
在沈清漪面前,他所有的偽裝都像一層薄紙,被她不費吹灰之力地捅破了。
他緩緩放下聽筒,站起身,走到那張巨大的津門鐵路規(guī)劃圖前。
三個紅圈,像三道流著血的傷口。
原本,他以為這已經(jīng)是終點。
他抬起手,拿起桌上的紅色鉛筆,筆尖懸在地圖上,遲遲沒有落下。
現(xiàn)在,似乎要畫上第四個圈了。
一個計劃之外的圈。
他看著自己的手,干凈,修長,穩(wěn)定。這雙手可以畫出精度到毫米的圖紙,可以計算出復(fù)雜的結(jié)構(gòu)力學(xué),也可以……終結(jié)一個生命。
窗外,夜色漸深。
陳默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只是拿起那枚刻著“晚”字的銀質(zhì)長命鎖,放在唇邊,輕輕印下一個冰冷的吻。
“晚晚,”他輕聲說,“別急,哥哥會處理好一切?!?/p>
“一切都會干干凈凈的?!?/p>
## 第六章
第二天,正午。
陽光穿過法租界茂密的梧桐樹葉,在鋪著碎石子的街道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白俄咖啡館的門廊下,風(fēng)鈴隨著推門帶起的微風(fēng),發(fā)出一串清脆又懶散的聲響。
陳默選了一個靠窗的角落。
這個位置很好。他能看見街上的人來人往,也能將整個咖啡館的布局盡收眼底。門口,吧臺,通往后廚的窄門,甚至另一側(cè)洗手間的方向。他習(xí)慣性地在腦中規(guī)劃出兩條最快離開的路線。
這是他留洋時養(yǎng)成的習(xí)慣,在任何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里,首先要做的不是欣賞風(fēng)景,而是確認安全。
現(xiàn)在,這個習(xí)慣有了新的用途。
咖啡館里彌漫著一股濃郁的咖啡豆烘焙香氣,混雜著黃油面包和淡淡的雪茄味。留聲機里播放著一支慵懶的爵士樂,幾個穿著體面的洋人或是前清遺少,正低聲交談,神態(tài)悠閑。
這里的一切,都與津門西郊工地的泥濘、石灰、汗臭,格格不入。
就像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陳默的世界,是冰冷的水泥,是精確到毫米的圖紙,是妹妹晚晚那張永遠定格在十六歲的黑白照片。
而這里,是另一個世界。一個他為了復(fù)仇,必須踏入,又必須隔絕的世界。
他今天穿了一身熨燙平整的灰色西裝,戴著一副金絲眼鏡,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他看起來就像任何一個從海外歸來的高級知識分子,溫文爾雅,帶著幾分疏離。
只有他自己知道,西裝外套的內(nèi)袋里,那枚刻著“晚”字的長命鎖,正冰冷地貼著他的胸口。
他沒有點咖啡,只要了一杯檸檬水。
冰塊在玻璃杯里碰撞,發(fā)出細碎的輕響。
他在等。
等那個只通過聲音就刺穿了他所有偽裝的女人。
十二點零五分,風(fēng)鈴再次響起。
沈清漪走了進來。
她沒有穿在醫(yī)院時那身刻板的白大褂,而是換上了一件素雅的及膝連衣裙,淺藍色,像雨后初晴的天空。沒有化妝,只是一張干凈得過分的臉,黑發(fā)簡單地束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雙清亮得驚人的眼睛。
那雙眼睛,像手術(shù)刀。
陳默幾乎是立刻就有了這個判斷。冷靜,鋒利,仿佛能直接剖開你的皮膚,看穿血肉下骨骼的結(jié)構(gòu)。
她的目光在咖啡館里掃了一圈,沒有絲毫猶豫,徑直朝陳默走來。
她在陳默對面坐下,將一個牛皮紙的文件袋輕輕放在桌上,然后才抬頭看他。
“陳先生,我沒有遲到吧?”她的聲音和電話里一樣,平靜,沒有多余的起伏。
“很準時,沈醫(yī)生?!标惸⑽㈩h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鏡片后的目光,被巧妙地遮擋了。
侍者走過來,沈清漪同樣只要了一杯檸檬水。
“看來我們都對咖啡因不太熱衷。”她看著兩杯一模一樣的檸檬水,嘴角似乎牽動了一下,但又不像是在笑。
陳默沒有接話。
他不喜歡這種無意義的試探。他只想知道,她到底掌握了多少,又想做什么。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留聲機里的爵士樂,此刻顯得格外喧鬧。
最終,還是沈清漪打破了沉默。
她沒有看陳默,而是伸出纖細的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面上的牛皮紙袋。
“趙科長昨天連夜提審了城南那個懂風(fēng)水的瞎子,聽說動了手。今天一早,那人就全招了。”
陳默的眼皮動了動。
“是嗎?那要恭喜趙科長,津門這樁懸案,總算可以了結(jié)了?!彼恼Z氣平淡得像在討論天氣。
“了結(jié)?”沈清漪終于抬眼,直視著他,“陳先生也覺得,這樣就算了結(jié)了嗎?”
她的目光,像兩枚精準的探針,試圖鉆進他的瞳孔深處。
陳默與她對視,臉上依舊是那副溫和無害的表情。
“我是個工程師,沈醫(yī)生。破案是警察的事。我只相信證據(jù)?!?/p>
“好一個只相信證據(jù)?!鄙蚯澶や粝袷锹牭搅耸裁从腥さ氖虑?,她靠向椅背,身體微微放松下來,但眼神卻更加銳利。
“那我們就來談?wù)勛C據(jù)。”
她打開那個牛皮紙袋,從里面拿出幾張紙。不是照片,而是手繪的素描圖。畫得很精細,顯然出自專業(yè)人士之手。
第一張圖,是一枚鉚釘。
“鐵路局標準件里,沒有這種鉚釘。”她將圖推到陳默面前,“它的長度、直徑、尾部的弧度,都和標準件有細微差別。更重要的是,它的材質(zhì)。我們做了分析,里面混了少量的銻,這讓它比普通鋼材更脆。在特定的角度和力度下,非常容易斷裂?!?/p>
陳默的目光落在圖紙上。他當(dāng)然認得這枚鉚釘,這是他親手在繪圖室里畫了不下二十遍的設(shè)計稿,然后找租界一個白俄老師傅私下打造的。數(shù)量不多,只有五枚。
他用了其中一枚。
“或許是舊船上拆下來的零件,被工人隨手用上了。”陳默的聲音很穩(wěn),“工地上這種事很常見,為了省事,什么東西都可能拿來用?!?/p>
“是嗎?”沈清漪不置可否,又抽出第二張圖。
圖上畫的是一粒微小的花粉,旁邊還有植物的形態(tài)素描。
“槐花花粉?!彼f,“在馬奎安副局長的指甲縫里找到的。案發(fā)的北站編組場附近,我查過了,方圓兩里內(nèi),沒有一棵槐樹。但是,運河邊的老槐樹碼頭,卻有很多?!?/p>
陳默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冰涼的檸檬水。水的酸澀感,讓他混亂的心緒稍稍平復(fù)。
“馬局長生前去了哪里,見過什么人,或許只有他自己知道?;ǚ圻@種東西,太容易沾染了。也許是幾天前沾上的,誰說得清呢?”
他的反駁合情合理,找不到任何破綻。
沈清漪似乎并不意外。她收回那兩張圖,拿出了第三張。
這一次,不是圖紙,而是一份手寫的分析報告。
“史密斯先生的氣管深處,除了水泥粉塵,還有一種東西。非常微量的耐火黏土?!彼D了頓,觀察著陳默的反應(yīng)。
陳默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
“這種黏土,通常用于砌磚窯。津門還在燒土磚的窯廠,不多了。據(jù)我所知,運河邊廢棄的陳家老宅,后院就有一座荒廢的小磚窯。”
她的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小石子,精準地投進陳默心中那片看似平靜的湖面,激起層層漣漪。
陳家老宅。
小磚窯。
老槐樹碼頭。
三個地點,三個看似無關(guān)的微物證據(jù),被她用一根無形的線,精準地串聯(lián)了起來。
這個女人,她的調(diào)查方式,和趙天闊那種橫沖直撞完全不同。她像一個最耐心的獵人,不聲不響地收集所有散落的痕跡,然后拼湊出獵物的完整路徑。
咖啡館里的空氣似乎變得稀薄起來。
陳默感覺自己的呼吸有些沉重。他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覺地蜷縮,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沈醫(yī)生,”他開口,聲音比剛才低沉了幾分,“你到底想說什么?”
“我想說,”沈清漪向前傾身,雙手交疊放在桌上,目光灼灼,“兇手是一個非常,非常聰明的人。他利用‘打生樁’的民俗傳說,制造了一場完美的煙幕。他讓所有人都以為這是一場野蠻、愚昧的報復(fù)。但實際上,這背后是一個比任何鐵路橋梁都更精密的‘工程’?!?/p>
“他為三個死者,設(shè)計了三種不同的死亡方式,每一種都和‘樁’有關(guān),卻又截然不同?!?/p>
“史密斯,是被活生生灌入水泥樁,這是‘金’之樁,堅不可摧。”
“馬奎安,是被枕木和道砟石活埋,這是‘木’之樁,沉重壓抑。”
“錢仲麟,是從橋上墜入泥漿,這是‘土’之樁,污穢不堪?!?/p>
她每說一句,陳默的心就沉下一分。
她不是在猜測,她是在復(fù)盤。她幾乎完整地還原了他的作案邏輯。
“這一切的設(shè)計,都需要對工程力學(xué)、材料科學(xué)、甚至人體生理學(xué)有深刻的了解。他要計算水泥的凝固時間,要設(shè)計能讓枕木翻轉(zhuǎn)的機關(guān),要確保錢仲麟墜落時是昏迷而不是死亡……”
“陳先生,”她忽然停下,話鋒一轉(zhuǎn),“你是一位優(yōu)秀的工程師,對嗎?”
這已經(jīng)不是暗示了。
是赤裸裸的對峙。
陳默忽然笑了。
他摘下眼鏡,用手帕慢條斯理地擦拭著鏡片。沒有了鏡片的遮擋,他那雙眼睛里的冰冷和疲憊,第一次完全暴露在沈清漪面前。
“沈醫(yī)生,你的想象力,比我設(shè)計的任何圖紙都更復(fù)雜?!彼匦麓魃涎坨R,恢復(fù)了那副斯文的模樣,“或許,你更應(yīng)該去寫小說,而不是做法醫(yī)?!?/p>
“是嗎?”沈清漪的臉上,終于浮現(xiàn)出一絲真正的情緒。那不是憤怒,也不是得意,而是一種近乎癡迷的,對真相的渴望。
“那么,這個你怎么解釋?”
她從文件袋里,拿出了最后一樣?xùn)|西。
不是圖紙,也不是報告。
而是一個小小的玻璃瓶,里面裝著幾粒比沙子還小的……藍色晶體。
在咖啡館午后的陽光下,那幾粒晶體閃爍著幽微而詭異的光。
陳默的瞳孔,在那一瞬間,猛地收縮。
“普魯士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