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密斯。馬奎安。錢仲麟。
他閉上眼睛,那三個人的臉在黑暗中清晰地浮現(xiàn)。
一個偽善,一個貪婪,一個官僚。
史密斯為了他那可笑的“基金會業(yè)績”和工程進度,默許了暴力征地。
馬奎安為了討好洋人和上司,充當(dāng)了最兇惡的爪牙,親手把反抗的鄉(xiāng)鄰打斷了腿。
而錢仲麟,時任工務(wù)局長的錢仲麟,在接到“出了意外”的報告后,為了保住自己的烏紗帽和這座橋的“祥瑞”名聲,只說了一句話。
“繼續(xù)澆筑,就當(dāng)什么都沒發(fā)生?!?/p>
于是,水泥封住了妹妹最后的哭喊。
默睜開眼,眼底是一片死寂的冰海。
他為他們每個人都設(shè)計了最合適的墳?zāi)埂?/p>
史密斯,自詡上帝的使者,熱愛在聚光燈下接受膜拜。那就讓他死在萬眾矚目的橋墩里,成為工程的一部分,享受永恒的“榮光”。
馬奎安,迷信鬼神,篤信風(fēng)水。那就讓他死于自己最恐懼的“木石之劫”,在親手建造的鐵軌下,被冰冷的碎石和枕木“鎮(zhèn)”住。
現(xiàn)在,輪到錢仲麟了。
這位已經(jīng)高升為鐵路局總辦的錢大人,最愛的是什么?
是權(quán)力,是威風(fēng),是站在高處俯瞰眾生的感覺。是他最引以為傲的“政績”——這座以他名字命名的“錢公橋”。
那就讓這座橋,成為他的斷頭臺。
陳默拿起桌上的紅墨水筆,在地圖上“錢公橋”的位置,用力地,畫下了第三個叉。
筆尖劃破了圖紙,留下了一道猙獰的傷口。
……
津門警察廳里,煙霧繚繞。
趙天闊把一份口供重重拍在桌上,震得茶杯亂跳。
“找到了!那個該死的風(fēng)水先生!”他雙眼布滿血絲,卻閃爍著亢奮的光,“躲在鄉(xiāng)下親戚家,被我們的人堵個正著!全招了!”
口供上,那個叫劉半仙的風(fēng)水先生畫押承認(rèn),是他受了某個被馬奎安欺壓過的地主重金收買,故意散播“木石之劫”的謠言,并將馬奎安引至北站貨場。
至于史密斯的死,他也“供認(rèn)不諱”,說是同一個地主策劃的,目的就是報復(fù)整個鐵路項目。
“結(jié)案!可以結(jié)案了!”趙天闊大手一揮,“馬上發(fā)通緝令,全城抓捕那個地主!”
辦公室里一片歡呼,壓抑了半個多月的刑偵科終于看到了曙光。
只有沈清漪站在角落,眉頭緊鎖。
“趙科長,”她忍不住開口,“這份口供……是不是太順利了?屈打成招的可能性……”
“順利?”趙天闊斜了她一眼,“沈法醫(yī),你是在審訊室待得少。有些人,骨頭就是軟!稍微上點手段,什么都往外倒!再說了,人證物證俱在,他自己都認(rèn)了,還有什么問題?”
“可是,馬奎安指甲里的……”
“夠了!”趙天闊不耐煩地擺擺手,“什么花粉泥土的,那都是細枝末節(jié)!或許是那劉半仙在哪蹭到的呢?現(xiàn)在主犯都找到了,別在這些沒用的地方鉆牛角尖了!”
看著趙天闊那副大功告成的樣子,沈清漪知道,自己再說什么也沒用了。
她轉(zhuǎn)身走出了辦公室。
走廊里,她看到陳默正和幾個鐵路局的人在談話。錢仲麟總辦滿面春風(fēng)地宣布,為慶祝錢公橋順利竣工,三日后,將親自帶隊上橋視察,并邀請報社記者一同前往,要將此作為津門市政建設(shè)的一大盛事,廣為宣傳。
陳默站在人群中,微微低著頭,態(tài)度謙遜而恭謹(jǐn)。
他向錢仲麟建議:“總辦,為了彰顯我們對工程質(zhì)量的絕對信心,您可以親自站上2號橋墩與3號橋墩之間的檢修蓋板上。那里是整座橋承重結(jié)構(gòu)的核心節(jié)點,最能體現(xiàn)我們的技術(shù)實力。”
錢仲麟聞言,龍顏大悅,重重地拍了拍陳默的肩膀。
“好!好建議!就這么辦!陳工程師,你真是我們鐵路局的棟梁之才!”
看著這一幕,沈清漪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
她仿佛看到一張無形的、用精密邏輯和冰冷仇恨編織而成的大網(wǎng),正在緩緩收緊。
而那個即將踏入網(wǎng)中央的獵物,對此,一無所知。夜色如墨,將津門老城浸泡在濃稠的寂靜里。
運河邊的舊宅院內(nèi),陳默正在擦拭一枚鉚釘。
不是鐵路局倉庫里那種锃亮的新貨,而是從廢棄木船上拆下的舊物,帶著暗紅的銹跡和河水的腥氣。他用一塊細砂布,一點點磨掉表面的浮銹,卻又小心翼翼保留著那些深入金屬肌理的、象征著脆弱的腐蝕痕跡。
他的動作不疾不徐,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仿佛不是在準(zhǔn)備殺人工具,而是在修復(fù)一件珍貴的藝術(shù)品。
桌上攤著錢公橋的施工圖紙,2號橋墩與3號橋墩之間的檢修口位置,被他用鉛筆反復(fù)描摹,每一個數(shù)據(jù)都爛熟于心。他甚至用物理公式計算過,一個體重一百六十斤左右的成年男性,從那個高度墜落,需要多大的瞬間剪切力才能掙斷他準(zhǔn)備好的、經(jīng)過“處理”的鉚釘。
答案,他早已得出。
窗外,一株老槐樹的影子在月光下?lián)u曳,枝椏張牙舞爪,像極了溺水者掙扎的手。
他拿起桌上那個小小的銀質(zhì)長命鎖,鎖片冰涼,貼著他的掌心。上面那個模糊的“晚”字,被他摩挲了千百遍,已經(jīng)快要看不清了。
明天,一切都將結(jié)束。
他對自己說。
……
三天后,錢公橋竣工典禮。
天公作美,秋日高爽,惠風(fēng)和暢。嶄新的鐵橋如一道鋼鐵長虹,橫跨運河兩岸,氣勢非凡。橋頭彩旗飄揚,各路記者、商會名流、市府官員濟濟一堂。
錢仲麟今天格外意氣風(fēng)發(fā)。他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頭發(fā)梳得油光锃亮,在人群中穿梭,與每一個人握手寒暄,臉上堆滿了官場標(biāo)準(zhǔn)化的笑容。
對他而言,這座橋就是他仕途上最堅固的墊腳石。
趙天闊也來了,帶著幾個手下在現(xiàn)場維持秩序。案子“破”了,他心情大好,正跟一個同僚吹噓自己如何慧眼識珠,從一堆亂麻中揪出了那個裝神弄鬼的風(fēng)水先生。
“我就說嘛,這世上哪有什么鬼神,都是人裝的!”他撇撇嘴,一副洞察世事的老道模樣。
沈清漪也站在人群邊緣,她今天穿了一件素色的旗袍,顯得與周圍的熱鬧格格不入。她不是來觀禮的,她是來觀察的。
她的視線,像一枚精準(zhǔn)的探針,始終鎖定在一個人身上——陳默。
陳默今天也換上了體面的衣服,他安靜地跟在錢仲麟身后,姿態(tài)謙卑,言語恭謹(jǐn),完美扮演著一個有功卻不自傲的下屬角色。沒人察覺他袖口里藏著的那把小巧但分量十足的鋼制榔頭。
“各位來賓,各位朋友!”錢仲麟清了清嗓子,站到臨時搭建的講臺前,聲音洪亮,“這座錢公-橋,是我們津門邁向現(xiàn)代化的里程碑!”
掌聲雷動。
演講冗長而乏味,充滿了陳詞濫調(diào)。沈清漪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她的心跳越來越快,一種毫無來由的恐慌攫住了她。
她看到錢仲麟講完話,在記者的簇擁下,意氣風(fēng)發(fā)地走向橋中央。
她看到陳默緊隨其后,微笑著向錢仲麟引路。
“總辦,就是這里?!标惸穆曇舨淮螅芮逦?,“站在這塊檢修蓋板上,可以俯瞰整個河道,更能向全津門的父老鄉(xiāng)親,展示我們工程的絕對安全!”
錢仲麟龍顏大悅,毫不猶豫地大步踏了上去。
那是一塊方形的鋼板,與橋面嚴(yán)絲合縫。
記者們的相機立刻對準(zhǔn)了他,閃光燈噼里啪啦響成一片。錢仲麟挺起他那日漸發(fā)福的肚子,揮舞著手臂,享受著這人生的高光時刻。
陳默就站在他身后,相隔不到半米。
他彎下腰,似乎想幫錢仲麟整理一下被風(fēng)吹亂的褲腳。這是一個極為自然、甚至有些諂媚的動作,沒人會覺得奇怪。
只有一直死死盯著他的沈清漪,瞳孔猛然收縮。
她看到,陳默彎腰的瞬間,右手極快地從袖中滑出一抹烏光,對著蓋板邊緣與橋體連接的一個鉚釘基座,閃電般地,敲了一下!
動作快如鬼魅,隱蔽至極。
“咔嚓?!?/p>
一聲極輕微的、幾乎被風(fēng)聲和人聲完全掩蓋的金屬斷裂聲。
下一秒,錢仲麟腳下的鋼板,毫無征兆地,整個翻轉(zhuǎn)!
“啊——!”
錢仲麟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變成了極度的驚駭。他肥碩的身體像一袋失去支撐的水泥,直挺挺地從橋面的黑洞中掉了下去!
一切發(fā)生得太快了!
人群靜止了一秒,隨即爆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尖叫!
記者、官員、警察,全都亂了套,瘋狂地涌向那個致命的缺口。
橋下,一艘早就等候在那里的工程駁船上,攪拌機正轟隆作響。滿船都是剛剛攪拌好的、粘稠濕潤的水泥。
“噗通!”
一聲悶響。
錢仲麟不偏不倚,正正砸進了水泥池中央,激起一片灰色的浪花。他掙扎了兩下,試圖呼救,但粘稠的水泥漿立刻灌滿了他的口鼻,堵住了他所有的聲音。
他的身體迅速下沉,只剩一只手還在外面胡亂揮舞,像是在與一個無形的死神搏斗。
很快,那只手也消失了。
灰色的水泥漿面,緩緩恢復(fù)了平靜,只剩下幾個氣泡冒出,然后破裂。
“快!救人??!總辦掉下去了!”
陳默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他撲到缺口邊,臉上是恰到好處的震驚與悲痛,聲音嘶啞,幾近破音。
趙天闊腦子一片空白,他怎么也想不到,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會發(fā)生這種事!他面如死灰,瘋了一樣對著下面大吼:“撈人!快撈人!”
混亂中,無人注意,沈清漪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抵住冰冷的橋梁欄桿。
她沒有去看橋下的慘狀,她的眼睛,死死釘在陳默的臉上。
她看到他那張寫滿“驚慌”的臉上,在那一閃而逝的、無人察覺的瞬間,瞳孔深處,分明倒映著一團心滿意足的、燃燒的火焰。
是了。
史密斯被封在水泥樁里,是金樁。
馬奎安被埋在枕木下,是木樁。
而錢仲麟,墜入這流動的石漿,葬身于大橋之基。
這是……土樁。
金、木、土。
一個用精密工程學(xué)和無邊仇恨構(gòu)筑的、絕望的殺人陣法。
一個幽靈,一個為了妹妹復(fù)仇的幽靈,正在津門的鐵軌上,奏響他最后的鎮(zhèn)魂曲。
而她,好像是唯一的聽眾。
一股寒意從沈清漪的脊椎骨,一路爬上頭頂。
## 第九章
大雨滂沱,仿佛要將整個津門都沖刷干凈。
警察廳里,煙霧繚繞,氣氛壓抑得像一塊濕透的抹布。趙天闊一腳踹翻了身邊的痰盂,銅制的器皿在地上滾了幾圈,發(fā)出刺耳的聲響。
“廢物!都是廢物!”他通紅的眼睛掃過一圈噤若寒蟬的下屬,“三天了!總辦都成水泥墩子了,你們連個屁都查不出來!”
桌上,三份卷宗攤開,像三道催命符。
史密斯的“金樁”,馬奎安的“木樁”,錢仲麟的“土樁”。
“打生樁……打生樁……”趙天闊嘴里反復(fù)咀嚼著這個詞,像是在念什么咒語。這邪門的傳聞,是他如今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去!”他猛地指向一個手下,“把那個姓劉的風(fēng)水佬給我抓回來!就是之前被馬奎安打斷腿的那個!老子就不信,撬不開他的嘴!”
他需要一個兇手。
一個能向上峰交代,能平息輿論的兇手。
一個符合這詭異殺人手法的兇手。
那個風(fēng)水先生,簡直是送上門來的替罪羊。
就在這時,門被推開了。一股寒氣裹著雨水涌了進來。
沈清漪站在門口,雨水順著她的發(fā)梢滴落,風(fēng)衣的下擺濕了一片。她沒打傘,臉上卻沒什么狼狽神色,只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冷靜。
“趙科長?!?/p>
趙天闊不耐煩地抬眼:“沈法醫(yī)?又有什么新發(fā)現(xiàn)?是死人骨頭里長出花了,還是水泥里開出果了?”
沈清漪沒理會他的嘲諷。她徑直走到桌前,將一份文件拍在凌亂的卷宗上。紙張的邊緣因沾了水汽而微微卷曲。
“錢總辦墜橋前,后腦受過重擊,導(dǎo)致昏迷?!彼D了頓,聲音清冷,“他手腕有輕微勒痕,是被人捆綁過?!?/p>
趙天闊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