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環(huán)顧四周，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驚慌，看不出任何破綻。他的目光掃過陳默，這個年輕人還是一如既往的冷靜，冷靜得讓他有些不舒服。
“小子，別跟老子?；?，”趙天闊心里嘀咕，“你懂工程，但你懂人心嗎？”
他命令手下封鎖現(xiàn)場，將所有在場人員，包括陳默在內(nèi)，全部帶回警局問話。
警局的審訊室里，空氣凝重得能擰出水來。
趙天闊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煙灰缸里已經(jīng)堆滿了煙頭。三天了，案子毫無進展。洋人那邊天天催，上峰的電話一個比一個要命。他感覺自己的官帽子已經(jīng)搖搖欲墜。
“風水，一定是風水！”他狠狠地把煙頭摁滅在桌上，“史密斯，馬奎安，錢仲麟，他們?nèi)齻€都跟鐵路有關，死法都跟‘樁’脫不開關系！這分明就是某種邪門的儀式！”
他對面的老警察附和道：“科長說得是，我聽說工地上都傳遍了，說是惹怒了河神，這是在‘打生樁’，用人命祭祀呢！”
“放屁！”趙天闊罵了一句，但心里卻越發(fā)覺得這個猜測靠譜。他查過，史密斯和馬奎安經(jīng)手的征地項目里，得罪的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找個懂點歪門邪道、又跟他們有血海深仇的人報復，合情合理。
就在這時，門被推開了。沈清漪走了進來，她脫下白大褂，換了一身素雅的旗袍，但臉上的疲憊卻掩蓋不住。
“趙科長，”她將一份報告放在桌上，“錢總辦的尸檢報告出來了。”
趙天kow抬起眼皮：“有什么發(fā)現(xiàn)？是不是溺死的？”
“不?！鄙蚯邃舻穆曇艉茌p，卻像一記重錘敲在趙天闊心上，“他是窒息死亡，但不是因為水泥。在他墜落之前，后腦遭受過重擊，導致他當場昏迷。另外，他的手腕有輕微的捆綁勒痕?！?/p>
趙天闊猛地坐直了身體：“你的意思是……”
“意思是，兇手先打暈并捆住了他，然后把他扔了下去。”沈清漪頓了頓，補充道，“更重要的是，我在他掉落的那只皮鞋鞋底的縫隙里，發(fā)現(xiàn)了一點東西?！?/p>
她從口袋里拿出一個小小的證物袋，里面裝著幾粒比沙子還小的藍色粉末。
“這是什么？”趙天闊湊近了看。
“一種特殊的工業(yè)染料。普魯士藍?！鄙蚯邃舻哪抗庾兊娩J利起來，“這種染料在津門不常見，據(jù)我所知，只有兩處地方會用到。一處是法租界的圣菲爾精密機械廠，用來給零件做標記。另一處……”
她停住了，眼神復雜地看著趙天闊。
“另一處是哪兒？”趙天闊急切地追問。
“鐵路局的高級工程師繪圖室?！鄙蚯邃粢蛔忠活D地說，“他們用這種顏料來繪制工程藍圖?！?/p>
鐵路局？繪圖室？
趙天闊的腦子飛速旋轉(zhuǎn)。兇手去過鐵路局的繪圖室？還是說……兇手就是鐵路局的工程師？
一個身影瞬間閃過他的腦?！莻€總是過分冷靜、過分干凈的年輕人。
陳默！
不可能！趙天闊立刻否定了這個想法。那小子雖然有點神神叨叨，但一直都在協(xié)助警方，提供了不少線索。而且他有什么動機？他跟死者非親非故，圖什么？
“一個染料說明不了什么?！壁w天闊揮揮手，顯得有些煩躁，“也許是錢仲麟自己不小心蹭到的，也許是兇手碰巧去過那里。沈醫(yī)生，我知道你信科學，但有時候，案子不能光靠這些針尖大的東西?！?/p>
他現(xiàn)在滿腦子都是那個“風水復仇”的兇手，沈清漪的發(fā)現(xiàn)反而打亂了他的思路。
沈清漪看著他固執(zhí)的樣子，沒有再爭辯。她知道，趙天闊已經(jīng)鉆進了牛角尖。她收起報告，只是在臨走前，輕聲說了一句：“趙科長，尸體不會說謊?！?/p>
她走出審訊室，心里卻越發(fā)不安。那個藍色染料，她總覺得在哪里見過。
對了！
她猛然想起幾天前，因為一個工程數(shù)據(jù)的問題，她去鐵路局找過陳默。在他的繪圖臺上，那張巨大的圖紙邊角，就有一抹幾乎難以察覺的、一模一樣的藍色污漬。
當時她并未在意，現(xiàn)在想來，卻像一道閃電劈開心中的迷霧。
難道……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她心中升起，讓她渾身冰冷。
趙天闊這邊，正被一個突如其來的“好消息”沖昏了頭腦。
陳默主動找到了他。
“趙科長，我……我想起一件事?！标惸哪樕绕綍r更蒼白，眼神躲閃，似乎在為什么事而掙扎。
“什么事？快說！”趙天闊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三年前，運河老槐樹碼頭那邊，有過一次征地?！标惸穆曇艉艿停瑤е唤z不易察覺的顫抖，“當時為了修一條貨運支線，負責人就是馬奎安。我記得，當時鬧得很兇，有個女孩……好像是為了保護她家的老房子，跟施工隊起了沖突，后來……后來就失足掉進運河里，人沒找到。”
趙天闊的眼睛亮了：“有這事？后來呢？”
“后來就不了了之了。錢總辦親自下的封口令，說是意外，賠了點錢就把事情壓下去了。那個女孩家……好像就剩一個老父親了?！标惸f完，低下頭，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
老槐樹碼頭！女孩！老父親！復仇！
所有線索在趙天闊腦中瞬間串聯(lián)起來，形成了一條清晰無比的證據(jù)鏈！
史密斯和馬奎安是征地的直接負責人，錢仲麟是壓下此事的上級。女孩的父親為了給女兒報仇，蟄伏三年，用“打生樁”這種惡毒的方式，將仇人一個個送上絕路！
“那家人姓什么？住在哪兒？”趙天闊激動地抓住陳默的胳膊。
“好像……姓陳。就住在碼頭后面的棚戶區(qū)。”陳默報出了一個地址，眼中閃過一絲無人察覺的幽光。
太完美了！動機、人物、地點，全部對上了！
趙天闊甚至來不及細想，為什么陳默早不提晚不提，偏偏在這個時候想起來。他現(xiàn)在只想立刻抓住那個老東西，風風光光地結(jié)案！
“好小子！你這次可是立了大功！”趙天闊興奮地拍了拍陳默的肩膀，“等案子破了，我親自給你請功！”
他風風火火地沖了出去，召集人手，直撲運河老槐樹碼頭。
看著趙天闊遠去的背影，陳默緩緩直起身子。他走到窗邊，看著樓下警車呼嘯而去，臉上那副懦弱掙扎的表情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川般的冷漠。
他抬起手，用指尖輕輕拂去袖口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
魚兒，上鉤了。
那場抓捕，在趙天闊看來，順利得不可思議。
他們踹開那間破敗的棚屋時，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人正坐在小板凳上，對著一個破舊的靈位發(fā)呆?？吹骄鞗_進來，老人眼中先是驚愕，隨即燃起熊熊的怒火。
“你們這群狗官！又來干什么！”老人抄起手邊的搟面杖，嘶吼著，“我女兒的命還不夠嗎？還要把我這把老骨頭也拆了？”
趙天闊冷笑一聲：“老東西，別演了！史密斯、馬奎安、錢仲麟，是不是你殺的？”
老人愣住了，隨即瘋狂地大笑起來：“哈哈哈！他們死了？死得好！死得好??！老天開眼！老天終于開眼了！”
他雖然狂笑，嘴里卻矢口否認殺人。
趙天闊懶得跟他廢話，直接下令搜查。很快，手下就在墻角的破瓦罐里，搜出了半袋特殊的耐火泥。在床下的一個木箱里，翻出了一包曬干的槐花。又在門后，找到了幾枚銹跡斑斑的舊船鉚釘。
人證物證俱在！
趙天闊得意地看著那老人瞬間慘白的臉，心中涌起一股大功告成的快感。
“帶走！”他大手一揮，準備收隊。
就在這時，沈清漪趕到了。
她看著被兩個警察死死按住、拼命掙扎嘶吼的老人，又看了看趙天闊臉上那志得意滿的表情，一顆心直往下沉。
“趙科長，你不能抓他?！彼龜r在趙天闊面前。
“沈醫(yī)生，你又來干什么？”趙天闊的好心情被打斷，很是不悅，“人證物證俱在，這案子已經(jīng)破了！”
“物證是假的！”沈清漪的聲音不大，卻讓周圍瞬間安靜下來，“我化驗過史密斯指甲縫里的耐火泥，和馬奎安身上發(fā)現(xiàn)的槐花花粉。它們的微量元素和風干程度，都指向同一個源頭。一個長期存放、并且同時具備這兩種東西的地方?！?/p>
她頓了頓，目光直視趙天闊：“還有錢仲麟鞋底的普魯士藍染料，以及他后腦的傷口……這一切都說明，兇手是一個心思縝密、懂得利用工程學和物理知識，并且可以自由出入鐵路局繪圖室的人。這個老人，他不具備這些條件?！?/p>
趙天闊的臉色沉了下來：“沈清漪，你到底想說什么？別在這兒故弄玄虛！”
沈清漪沒有理他，她的目光穿過人群，落在了一個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人身上。
陳默。
他站在遠處的老槐樹下，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像一個局外的看客。夕陽的余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顯得孤單而詭異。
當沈清漪的目光與他對上時，他微微點了點頭，像是在打招呼，又像是在發(fā)出某種邀請。
沈清漪的心，在那一刻，被一種巨大的恐懼和悲哀攫住了。
她終于明白了。
那些看似毫無關聯(lián)的線索——耐火泥、槐花、舊船鉚釘，它們不是指向這個可憐的老人，它們指向的是另一個地方。
一個有磚窯，有槐樹，有舊船記憶的地方。
陳默的老家。
這一切，都是他精心布置的陷阱。他利用了趙天闊的急功近利，利用了所有人的思維定勢，甚至利用了他父親對仇人的恨意，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向了這個替罪羊。
而他自己，則悄然隱于幕后，準備完成他復仇的最后一幕。
“趙科長，”沈清漪的聲音顫抖起來，“你抓錯人了。從一開始就錯了。”
說完，她不再看趙天闊那張錯愕的臉，轉(zhuǎn)身向著陳默家的方向，跑了起來。
她必須去阻止他。
不是為了救那些罪有應得的靈魂，而是為了……拉住那個已經(jīng)墜入深淵的復仇者。
于是，便有了開頭那一幕。
當趙天闊帶著人，氣急敗壞地踹開陳家老宅院門的時候，一切，都已塵埃落定。院門被一腳踹開，木屑紛飛。
趙天闊帶著一身寒氣沖進來，身后跟著幾個荷槍實彈的警察。他預想了無數(shù)種可能：兇徒的垂死掙扎，激烈搏斗后的狼藉，甚至是另一具冰冷的尸體。
可他什么都沒看到。
院子里靜得可怕，仿佛連風都死在了這里。
一個年輕人正坐在院中的石桌旁，姿態(tài)閑適地擦拭著一副銀質(zhì)餐具，仿佛在等待一場遲到的晚宴。那人正是陳默。
他旁邊，沈清漪站著，臉色蒼白如紙，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
趙天闊胸中那股被愚弄的滔天怒火，在看到這詭異平靜的一幕時，竟被硬生生卡在了喉嚨里，不上不下。
“陳默！”他咆哮著，聲音因憤怒而嘶啞，“你他媽的……耍我？”
陳默停下手中的動作，將擦得锃亮的叉子輕輕放下，發(fā)出“?！钡囊宦暣囗?。他抬起頭，那張過分干凈的臉上沒有絲毫波瀾，甚至還帶著一絲禮貌的歉意。
“趙科長，你來了。”他說，“坐?！?/p>
這句輕飄飄的話，像一記無形的耳光，抽得趙天闊臉上火辣辣地疼。他手下的警察們面面相覷，握著槍的手都有些不知所措。
趙天闊沒坐。他幾步?jīng)_到桌前，雙手撐著桌面，身體前傾，死死盯著陳默。
“那個老人……是你陷害的？”他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
“他不是無辜的?！标惸恼Z氣平淡得像在說天氣，“三年前，他拿了錢，幫馬奎安他們做了偽證，說我妹妹是自己失足落水的。”
趙天闊的大腦嗡的一聲。三年前的舊案卷宗在他腦中一閃而過，那些被他當作廢紙的細節(jié)，此刻卻化作尖銳的利刺，狠狠扎進他的太陽穴。
“所以，史密斯，馬奎安，還有錢仲麟……”
“都是我殺的?！标惸谷怀姓J，就像在承認今天午飯吃了一碗面。
他從口袋里拿出一件東西，放在石桌上，推到趙天闊面前。
那是一個小小的、已經(jīng)發(fā)黑的銀質(zhì)長命鎖。鎖面上，用稚嫩的筆畫刻著一個“晚”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