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的日頭剛漫過窗欞,顧青鳶已經(jīng)坐在碎玉軒的花架下學(xué)繡帕子。
柳姨娘親手繃的素色軟緞在膝頭鋪開,銀針穿線時,她指尖總不自覺發(fā)緊 —— 握慣了槍桿的手,捏這細(xì)如牛毛的針,竟比提槍刺靶還費(fèi)勁。
“這并蒂蓮的花瓣要圓融些,” 柳姨娘握著她的手慢慢走針,銀簪在鬢邊輕晃,“你看二小姐繡的,針腳像碾過的月光,勻凈得很?!?/p>
顧青鳶望著帕子上歪歪扭扭的蓮瓣,針尖戳出的小孔像篩子眼。
聽竹端著新沏的菊花茶從回廊下過來,剛要說話,卻見院里灑掃的小丫鬟紅芍匆匆跑進(jìn)來,手里還攥著把掃帚,臉上帶著幾分興奮:“小姐,姨娘,榮安堂那邊可熱鬧了!
老夫人新得的蘇繡屏風(fēng)剛掛好,說是江南織造特意貢的,二小姐正陪著老夫人細(xì)看呢,滿院子都是笑聲!”
紅芍是負(fù)責(zé)碎玉軒灑掃以及一些雜事的,路過榮安堂時聽見動靜,特意過來回稟 。
這是柳姨娘平日里交代的,讓她留意主院動靜,不必事事詳報(bào),卻也得知道個大概,免得在府里行差踏錯。
顧青鳶捏著繡花針的手猛地收緊,針尖刺破指尖,滲出血珠滴在素白緞面上,像朵驟然綻開的紅梅。
她咬了咬唇,把那句 “我更想學(xué)槍” 咽回去時,喉間發(fā)緊 —— 紅芍說的 “滿院笑聲” 里,定有老夫人對嫡女的贊許,或許還有人提起她這庶女此刻正在學(xué)繡帕子,語氣里少不了 “該當(dāng)如此” 的評判。
柳姨娘瞥見她指尖的血珠,不動聲色地抽過帕子替她按住,聲音溫淡,“紅芍,去做你的事吧,仔細(xì)耽誤了灑掃的時辰?!?/p>
待紅芍退下,她才用銀簪尾挑斷繡線,“扎著了?初學(xué)都這樣,緩些日子就好了?!?/p>
顧青鳶低頭看著緞面上的血珠,忽然覺得那點(diǎn)紅比并蒂蓮更刺目。她重新拿起針,聲音低得像埋在棉絮里:“姨娘放心,我會學(xué)好的?!?/p>
指尖的刺痛混著紅芍描述的 “笑聲”,像根細(xì)針,輕輕扎在她心里 —— 這將軍府的規(guī)矩就是如此,嫡女的熱鬧能傳到偏院,庶女的鋒芒卻要藏進(jìn)繡帕的針腳里。
她得繡好這朵并蒂蓮,就像她得記住,哪些話能說,哪些事只能做,哪些熱鬧,注定與她隔著一道看不見的院墻。
更深露重時,顧青鳶已換好玄色勁裝,借著廊下燈籠的微光,悄無聲息地穿過顧府西側(cè)的夾道。
守角門的老仆是將軍當(dāng)年從北疆帶回來的老兵,見她身影便輕叩門環(huán)三下 —— 這是她們約好的暗號,門軸轉(zhuǎn)動時幾乎沒發(fā)出聲響,只漏出巷外更夫 “三更” 的梆子聲。
南巷的風(fēng)帶著酒肆殘留的暖意,吹得她額前碎發(fā)輕揚(yáng)。云家鏢局的后門虛掩著,門楣上懸著的 “云記” 木牌在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
剛推開門,就見云晚意正蹲在院里翻曬草藥,竹匾里的當(dāng)歸、防風(fēng)散著清苦的香,她抬頭時,鬢邊還別著支銀簪,簪頭嵌著粒鴿血紅寶石,是昨日剛從西域商隊(duì)手里換的,據(jù)說能安神。
“可算來了?!?云晚意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藥屑,指縫里還沾著點(diǎn)墨痕 —— 案上攤著本手抄的《武穆遺書》殘卷,邊角已被翻得起了毛,“今兒剛托人從關(guān)外弄來的,你看這‘連環(huán)槍法’的注解,比你爹那本兵書里寫的更細(xì)?!?/p>
顧青鳶接過殘卷,指尖撫過泛黃的紙頁,墨跡力透紙背,顯然是習(xí)武之人親筆所書。她自幼跟著父親帳下的老兵偷學(xué)槍法,后來又得云晚意搜羅的秘譜指點(diǎn),招式里既有北疆鐵騎的悍勇,又藏著江南武術(shù)的巧勁,只是在顧府從不顯露,連柳姨娘都只當(dāng)她學(xué)了點(diǎn)強(qiáng)身健體的皮毛。
“前幾日城西的‘黑風(fēng)寨’想劫咱們鏢隊(duì),” 云晚意拋給她一把淬了防銹油的木槍,“我用你教的‘回馬槍’挑了他們頭領(lǐng)的帽纓,那幫孫子現(xiàn)在見了‘云記’的鏢旗就繞道走?!?/p>
她說話時眼尾上挑,帶著股江湖兒女的爽利,轉(zhuǎn)身又從柜里翻出個描金漆盒,“還有這個,從波斯商人手里換的‘淬毒匕首譜’,雖陰狠了些,但防身用得上?!?/p>
顧青鳶握著木槍,在院中起勢時,槍尖帶起的風(fēng)掃落了檐角的殘葉。
她練的是云晚意新尋來的《破陣槍》,槍桿在她手中輪轉(zhuǎn)如飛,時而如靈蛇出洞,時而似猛虎下山。
槍影里藏著兵書里的 “虛實(shí)相生”,又帶著女子特有的柔韌 —— 這是她藏了十年的本事,在顧府只能化作繡帕上歪扭的針腳,到了這鏢局后院,才敢讓筋骨真正舒展。
“你這槍法,再配上《孫子兵法》里的‘勢篇’,將來若真遇上事,尋常武將都不是對手?!?云晚意一邊研墨抄錄醫(yī)書,一邊透過窗紙看她練槍,“上月我去蘇州押鏢,見著本《吳鉤劍譜》,已讓人快馬送來,估計(jì)下月能到?!?/p>
顧青鳶收勢時,額角的汗滴落在青石板上,暈開一小片深色。她接過云晚意遞來的傷藥 —— 那是用當(dāng)歸、紅花熬的藥膏,專治練槍時蹭出的瘀傷 —— 忽然笑了:“旁人都道我連繡花針都握不穩(wěn),哪想得到,我夜夜在你這鏢局后院,把槍桿磨得比誰都亮。”
“旁人的嘴,管它作甚?!?云晚意替她涂藥時,指尖帶著草藥的清涼,“等我這鏢局開到北疆,你就跟我去走一趟鏢,讓那些說你‘只會皮毛’的人瞧瞧,顧家二小姐的槍法,能護(hù)得住千里商路。”
她忽然壓低聲音,“對了,新到的兵書里有幾頁講守城術(shù)的,我瞧著與雁門關(guān)的布防有些像,你拿去給你弟弟看看,他不是愛畫畫嗎?說不定能瞧出些門道?!?/p>
月上中天時,顧青鳶揣著用油布包好的兵書和劍譜,再次潛入顧府。路過榮安堂時,見老太太窗內(nèi)的燭火已熄,唯有淺云院的窗還亮著盞孤燈 —— 柳姨娘定是還在等她。
她摸了摸懷中的書冊,那紙張的糙感混著鏢局后院的藥香,像團(tuán)暖火,熨帖著她在深宅里憋了整日的氣。
誰也不知道,這位在宴席上連酒杯都要雙手捧著的庶女,夜里能讓槍桿在月光下劃出銀??;誰也想不到,那個開鏢局的江湖女子,會把最珍貴的兵書和藥草,都留給這位看似柔弱的閨中密友。
她們的情誼,就像顧青鳶藏在袖中的匕首,平時看不見,卻在彼此需要時,亮得出最鋒利的光。
十年前的護(hù)國寺,香火繚繞里藏著一場少年人的沖撞。
那日將軍府女眷齊聚,紅墻黃瓦映著往來女眷的錦繡裙裾,柳姨娘牽著顧青鳶的手,低聲囑咐 “莫亂跑,仔細(xì)沖撞了貴人”。
彼時顧青鳶才6歲,梳著雙丫髻,鬢邊別著支素銀花簪,正跟著人群往大殿去,忽聞偏殿后傳來哭罵聲。
是幾個穿綢緞衣裳的半大孩子,正圍著個穿粗布短打的小姑娘推搡 —— 那姑娘比顧青鳶還矮些,眉眼卻透著股倔強(qiáng),被推倒在地仍死死攥著懷里的藥簍,簍里的草藥撒了一地。
“野丫頭還敢瞪人?” 為首的胖小子抬腳就要踹,顧青鳶不知哪來的膽氣,猛地沖過去將那姑娘護(hù)在身后。
“你們憑什么打人?” 她梗著脖子,雙丫髻上的銀簪晃得厲害,明明自己也怕得手心冒汗,卻死死抿著唇不肯退。
那伙人見她穿著將軍府的衣裳,起初有些忌憚,可看她是個沒丫鬟跟著的小丫頭,便放了膽:“哪來的小蹄子,敢管小爺?shù)氖???拳腳瞬間落下來,顧青鳶死死護(hù)著身后的人,額頭被青磚撞破時,只覺得眼前一黑,卻聽見身后傳來更兇的哭喊 —— 那姑娘竟撲過來,用后背替她擋了下。
兩人滾在一處,額頭都淌著血,直到一個提著藥箱的婦人瘋了似的沖過來,將她們護(hù)在懷里厲聲呵斥,那伙人才悻悻散去?!巴硪猓∧阍趺礃??”
婦人摟著那姑娘發(fā)抖,轉(zhuǎn)頭看見顧青鳶額頭的血,忙從藥箱里掏出血藥,“你是…… 將軍府的小小姐?” 婦人認(rèn)出她鬢邊那支刻著顧家徽記的銀簪,驚得藥箱差點(diǎn)脫手。
顧青鳶暈乎乎地?fù)u頭,額角的血順著臉頰往下淌,滴在粗布裙擺上。
她看著被婦人緊緊抱住的云晚意,那姑娘額角也破了,卻還睜著眼睛望她,眼里的倔強(qiáng)像極了被沈玉薇的丫鬟刁難時,自己攥緊拳頭不肯哭的模樣。
她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
或許是想起前日在府里,柳姨娘給她做的新鞋被嫡母身邊的婆子故意踩臟,她只能低著頭說 “不礙事”;
或許是看見云晚意死死攥著藥簍的樣子,像極了自己藏起偷偷畫的槍譜時的慌張 —— 那些藏在規(guī)矩縫里的委屈,那些不敢聲張的倔強(qiáng),在這一刻忽然找到了出口。
原來被人欺負(fù)時,是可以站出來的。原來護(hù)著別人,比忍氣吞聲要痛快得多。
“我沒事?!?顧青鳶抬手抹了把臉,聲音卻亮得很,“她們先動手的?!?/p>
云晚意忽然從婦人懷里掙出來,瘸著腿走到她面前,從藥簍里撿起一株沒被踩爛的止血草,遞到她手里。那草葉上還沾著泥土,卻比府里精致的點(diǎn)心更讓人心安。
顧青鳶握著那株草,忽然覺得額頭的疼好像輕了些。那是她第一次沒在 “庶女” 的規(guī)矩里低頭。
后來顧青鳶才知道,那姑娘叫云晚意,母親是郎中,父親開了一家鏢局,母女倆來護(hù)國寺后山采藥,卻被京中勛貴家的孩子欺負(fù)。
而這份在護(hù)國寺紅墻下結(jié)下的緣,原是從兩抹同樣倔強(qiáng)的血開始的。
回府后,沈玉薇以 “失儀闖禍,丟顧家顏面” 為由,罰顧青鳶跪在祠堂。
香燭的煙氣嗆得她頭暈,額頭的傷口火辣辣地疼,夜里又發(fā)起高熱,迷迷糊糊中,只覺得有人用涼帕子敷她的額頭,是柳姨娘在低聲哭。
那夜的罪,讓她在府里更添了個 “魯莽不知禮” 。
再后來,顧青鳶常借著給弟弟顧青硯尋醫(yī)的由頭,往云家鏢局跑。
云晚意隨母親學(xué)了手好醫(yī)術(shù),把脈時指尖穩(wěn)得不像個少女。
那日顧青鳶帶顧青硯來診脈,云晚意指尖搭在少年腕上,眉頭漸漸蹙起。
她屏退左右,只留姐妹二人,才對顧青鳶低聲道:“青硯并非天生體弱,你看他脈象,底子原是不錯的?!?/p>
她頓了頓,聲音壓得更沉,“是常年吃的安神湯里,摻了微量的寒性草藥。
量不大,單用無礙,可日日服用,就像溫水煮青蛙,慢慢耗損了他的元?dú)??!?/p>
顧青鳶猛地抬頭,撞進(jìn)云晚意清亮的眼。那眼神里沒有同情,只有了然 —— 她們都懂,這深宅里最殺人的從不是刀劍。
她想起每日柳姨娘端給弟弟的安神湯,想起沈玉薇總 “關(guān)切” 地問 “青硯今日睡得好嗎”,想起弟弟藥罐不離身的模樣,后背瞬間沁出冷汗。
云晚意遞過一杯甘草茶,溫?zé)岬谋屿僦櫱帏S冰涼的指尖:“藥有君臣佐使,配比錯了就是毒;人也一樣,嫡庶尊卑不過是人為定的規(guī)矩,未必站得高的就占著理。”
顧青鳶望著杯中晃動的茶影,忽然懂了為何這十年總?cè)滩蛔⊥S局跑。
云晚意看她的眼神,從沒有 “庶女” 的標(biāo)簽,只有對她護(hù)人時的倔強(qiáng)、受罰時的隱忍、此刻驚覺時的震動,最純粹的懂得。
就像當(dāng)年在護(hù)國寺,她們額頭流著同樣的血,此刻心里,也藏著同樣不向規(guī)矩低頭的勁。
窗外的風(fēng)吹過鏢局的幌子,云晚意已轉(zhuǎn)身去翻藥書:“我給青硯開個方子,就說是改良的安神湯。
你且按著法子調(diào)理 —— 里頭加了幾味溫補(bǔ)的藥材,既能安神,又能養(yǎng)身子,神不知鬼不覺?!?/p>
顧青鳶握著那杯甘草茶,暖意從指尖一直淌到心里。這世間原是有這樣的人,不必同出高門,不必共守規(guī)矩,卻能在你被等級的枷鎖勒得喘不過氣時,遞來一把最合手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