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青鳶踏進淺云院時，正撞見柳姨娘坐在臨窗的繡架前，指尖的銀針在藏青色布料上穿梭。陽光透過窗欞，在她鬢角的碎發(fā)上鍍了層淺金，案上攤著件剛繡到一半的里衣，針腳細密得像撒在布上的星子。
“姨娘?！?顧青鳶把油紙包放在桌上，目光掃過旁邊疊得整整齊齊的護膝 —— 那羊毛厚得能立住，針腳邊緣還特意縫了層耐磨的帆布，一看便知是給父親備的。她喉間發(fā)緊，方才在西市涌上的那股熱血又翻涌上來：她想去北疆，哪怕只是跟著云家鏢局的商隊送糧，哪怕只是給傷兵們裹裹傷口，也好過在深宅里繡這些看不見硝煙的針線。
可話到嘴邊，瞥見柳姨娘袖口磨得發(fā)亮的銀鐲子 —— 那是當年柳姨娘進府時，沈玉微按份例給的，這些年她總戴著，仿佛那是她在將軍府唯一的體面。顧青鳶把話咽了回去，拿起那件里衣，指尖觸到布料的瞬間，忽然想起西郊那間掛著 “南北雜貨” 木牌的鋪子。
鋪子是她三年前讓云晚意幫忙盤下的，后門連著鏢局的貨場，南來北往的鏢師總會帶些新奇玩意兒：蜀地的錦緞、西域的香料、關外的皮毛…… 她靠著這些 “奇貨” 攢下不少銀子，去年還悄悄給鋪子置了兩間庫房。那些銀子，她一分沒敢動，用油布包了三層藏在庫房地窖里 —— 那是給柳姨娘和年幼的弟弟青硯攢的后路。將來若有萬一，父親不在了，她們母子也能憑著這筆錢，尋個小院子安穩(wěn)度日。
“之前給父親做的里衣，柜里還有套新的沒動呢，怎么又繡上了？” 她摩挲著里衣的針腳，把 “想帶些雜貨鋪的皮毛去北疆給士兵們做護膝” 的念頭壓了下去。再等等，等她的鋪子再穩(wěn)些，等青硯再大些，總有能說出口的那天。
柳姨娘抬眸，眼里落著窗外的碎光：“北疆的水是冰碴子，多備幾套，臟了能及時換。” 她拿起繡好的護膝，指腹蹭過上面厚厚的羊毛，“你看這護膝，去年給你父親寄去，回來時上面全是血痂。那邊的冷，是能鉆進骨頭縫里的，多一分厚實，就多一分指望?！?/p>
顧青鳶沒說話，把油紙包推過去：“這是西市剛買的桂花糕，姨娘嘗嘗?！?/p>
柳姨娘接過，卻沒吃，只望著窗外出神：“不知道你父親這次要去多久…… 去年他說‘最多三個月’，結果在雁門關守了半年，回來時瘦得脫了形?！?/p>
正說著，淺云院的丫鬟進來回話：“姨娘，大小姐，老太太讓人來傳話，今晚在榮安堂用膳?！?/p>
榮安堂里早已擺開了宴席，紅木圓桌被擦得锃亮，映著頭頂懸著的琉璃燈，暖光漫過滿桌菜肴。老太太坐在上首的梨花木椅上，手里轉著的正是生辰時柳姨娘送的那串念珠。沈玉微挨著她坐下，月白繡玉蘭花的裙裾垂在腳踏上，正低聲囑咐丫鬟給炭盆添些銀絲炭。
顧青珩坐在沈玉微身側，往后依次是顧青鳶，柳姨娘挨著她，再往下是十四歲的顧青硯。
圓桌對面特意空著個座位，鋪著厚錦墊，那是給顧戰(zhàn)留的。旁邊坐著顧青云，玄色勁裝的肩甲上還沾著演武場的草屑，脊背挺得筆直，仿佛還在軍營里待命，連呼吸都比旁人沉些。
滿桌人沒先動筷，都望著那個空座位，像是在等一陣帶著寒氣的風，推開榮安堂的門。
顧戰(zhàn)進來時，棉甲上的霜氣還沒散，帶進一股凜冽的風。他解下腰間的佩劍遞給隨從，大步走到桌前，先給老太太斟了杯燙好的黃酒：“母親，兒子后日一早便動身，明日軍營里要點驗糧草、分派隊伍，怕是忙得回不來，今日便提前給您辭行。家里上下，還勞母親多費心?！?/p>
老太太停下轉佛珠的手，渾濁的眼睛望著兒子鬢角新添的白霜，喉間動了動：“路上當心些，我這把老骨頭還硬朗，家里有玉微撐著，出不了岔子?！蹦抗廪D向顧青云時，她忽然坐直了些，眼里閃著驕傲的光：“青云，你這次跟著去北疆，定要讓那些北狄蠻子瞧瞧，我將軍府不止你爹一個悍將，我們顧家的嫡孫，照樣能扛事！”話鋒一轉，眼里漫上慈愛的暖意，連聲音都柔了三分：“但你記著，逞能不是真本事，保住性命才能立大功。遇事多跟你爹商量，若是傷了，千萬別學你爹那硬脾氣，該上藥就上藥，聽見沒？”
顧青云被祖母這又盼他出息又怕他受傷的話說得鼻尖發(fā)酸，用力點頭：“孫兒記下了！定不給將軍府丟臉，也定會聽父親的話！”
沈玉微給顧戰(zhàn)夾了塊清蒸鱸魚：“這魚是今早剛從京郊湖里撈的，你嘗嘗。后日的干糧我讓廚房做了肉脯和燒餅，都是耐放的，路上讓石頭給你熱著吃?！?/p>
顧戰(zhàn)嗯了一聲，目光掃過滿桌人：“青珩性子穩(wěn)，多陪著你母親和老太太?！?又看向顧青鳶，“別總往鏢局跑，在家照看著青硯的功課?！?/p>
顧青鳶剛要頂嘴，見柳姨娘悄悄拽了拽她的衣袖，便把話咽了回去，只點頭道：“知道了?！?/p>
柳姨娘柔聲說：“妾身給將軍做了一對護膝，一會讓石頭給您送到軍營去?！?/p>
顧青云忽然起身，端起茶杯：“父親，兒子明日跟您去軍營，后日便隨您一同出發(fā)。您放心，到了北疆，兒子定不給您丟臉！”
顧戰(zhàn)看著兒子眼里的光，像極了年輕時的自己，嘴角繃了繃，終是露出點笑意：“到了那邊，聽趙校尉的吩咐，不許擅自行動?！?/p>
“是！” 顧青云響亮地應著，坐下時腰桿還挺得筆直，眼角余光瞥見身邊的顧青硯。十四歲的少年眼里滿是毫不掩飾的崇拜 —— 那眼神，像極了他小時候看父親披甲出征的模樣。
顧青云喉頭微熱，夾起碗里最大的一塊醬肘子放進顧青硯碗里，聲音不自覺放柔了些：“多吃點，長些力氣。等我回來，教你幾招防身的拳腳?！?/p>
顧青硯連忙用勺子托住，生怕那肥嫩的肘子掉下去，抬頭時眼里的崇拜更甚了，笑得眉眼彎彎：“謝謝大哥！我一定好好吃飯，等大哥回來教我！” 他低頭小口啃著肘子，醬汁沾了點在嘴角，像只偷吃到糖的小獸，卻仍不忘偷偷抬眼瞄著顧青云 —— 在他心里，大哥就是比話本里的英雄還要厲害的人，能跟著父親去北疆，簡直是世上最威風的事。
顧戰(zhàn)看在眼里，端起茶杯抿了口，掩去眼底的笑意。這兄弟倆，一個像出鞘的劍，鋒芒畢露；一個像案上的墨，溫潤內斂，倒也相得益彰。
老太太敲了敲桌子：“都吃飯吧，菜要涼了?！?她給顧戰(zhàn)夾了個獅子頭，“多吃點，有力氣打仗。等你回來，我讓廚房給你燉整只的老母雞?！?/p>
席間再沒多說戰(zhàn)事，只聊些家常。沈玉微問起顧青珩新學的《女誡》，顧青鳶說起西市新到的新奇玩意兒，柳姨娘給青硯剝著蝦殼，老太太則念叨著讓顧戰(zhàn)到了北疆別忘給家里捎信。顧戰(zhàn)聽著，偶爾應一聲，目光掠過滿堂燈火，喉間有些發(fā)緊 —— 這滿桌的熱菜熱湯，便是他要去守的安穩(wěn)。
顧戰(zhàn)喉頭微動，端起茶杯抿了口，掩去眼底的澀意。
席罷，眾人散去。顧青鳶扶著柳姨娘回淺云院，路過瓊瑤院時，見顧青珩正站在廊下，望著天上的月牙出神。知意提著燈籠跟在她身后，輕聲說著什么?！懊妹眠€沒回？” 顧青鳶揚聲問。顧青珩回頭，月光落在她臉上，像蒙了層紗：“這就回了。姐姐也早些歇息?！?/p>
兩姐妹對視一眼，都沒再說什么。北疆的風還沒刮到京城，可這深宅里的人，心早就跟著那即將出發(fā)的車馬，懸到了兩千里外的雁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