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竹看著拾穗的背影消失在抄手游廊盡頭，手心里的汗把紫檀木盒的邊角浸得發(fā)潮。她攥緊盒子轉(zhuǎn)身，腳步放得極輕，像片被風卷著的葉子，貼著墻根往淺云院溜——小姐走前特意囑咐，這事只能告訴柳姨娘，連淺云院的丫鬟婆子都得瞞著。
淺云院的門虛掩著，柳姨娘正在廊下翻曬青硯的書。聽見聲音抬頭一看“是聽竹啊，青鳶……”
話沒說完，就被聽竹“噗通”一聲跪下的動靜打斷。
“姨娘！”聽竹聲音發(fā)顫，“小姐有要事讓奴婢稟告您！”
柳姨娘心里咯噔一下，慌忙起身關(guān)了門，插上門閂才扶她起來：“快起來說，青鳶怎么了？”她的北疆口音在急慌時格外明顯，尾音都在抖。
聽竹把木盒塞進她手里，又摸出那封火漆封著的信：“這是小姐留給您的，她說……說您看到信就明白了?！?/p>
柳姨娘的手抖得厲害，指甲摳了半天沒摳開火漆，還是聽竹上前幫她挑開的。信紙展開，是顧青鳶熟悉的字跡，筆鋒比往日凌厲，像是寫得很急：
“姨娘，恕女兒不孝。見信時，我已和晚意往北疆去了。守護北疆的百姓，不光是爹的責任，也是女兒的理想——更想為您和青硯搏一個安穩(wěn)未來。
西郊那間雜貨鋪是我開的，盒子里是這三年攢的銀票，本想等青硯再大些告訴您，如今來不及了。聽竹懂鋪子的事，往后讓她幫襯著，別讓院里人知道。
若女兒回不來，您一定要保重自己，看好青硯。聽竹信得過，讓她多照拂你們……
姨娘教我縫的護膝，我?guī)г谏砩狭?。您的大恩，青鳶來世再報?！?/p>
“噗通”一聲，柳姨娘手里的木盒掉在地上，銀票散了一地，像雪片似的。她盯著信上“北疆”兩個字，眼睛猛地瞪大，喉間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信紙上，暈開一片模糊的墨跡。
想起自己總在她耳邊念叨“你舅舅當年護著你爹，是覺得值”……原來那些話，女兒都聽進去了，還刻進了骨子里。
“傻丫頭……傻丫頭啊……”柳姨娘蹲下身，手忙腳亂地去撿地上的銀票，指尖被紙邊割破了都沒察覺，只一個勁地哭，“北疆的雪能凍掉耳朵，北疆的風是橫著刮的，能把人的臉吹裂……”她哽咽著，聲音抖得不成調(diào)，“你一個姑娘家……讓我怎么保重啊……”北疆的風雪有多烈，她比誰都清楚——當年哥哥就是在那樣的風雪里，為了護顧戰(zhàn)，被北狄的箭射穿了胸膛，倒下時嘴里還冒著白氣，說的最后一句話是“護好我妹妹”。
柳姨娘蹲在地上哭了許久，直到窗欞的影子斜斜劃過青磚，她才猛地攥緊了拳。指縫里的銀票硌得生疼，像青鳶留在她手心里的溫度。她深吸一口氣，用袖口胡亂抹掉眼淚，眼底的慌亂漸漸沉淀成一種近乎堅硬的平靜。
“聽竹，”她聲音還有些啞，北疆口音卻穩(wěn)了下來，“扶我起來?！?/p>
聽竹忙伸手攙她，見她指尖被銀票割出的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忙掏帕子去擦。柳姨娘卻按住她的手，目光掃過散在地上的銀票，又落在那封信上——青鳶的字跡被淚水泡得發(fā)皺，可“搏一個安穩(wěn)未來”那幾個字，依舊清晰得像刻上去的。
“這后宅的彎彎繞繞，我在將軍府住了這些年，看得比誰都清楚?！彼従忛_口，聲音里帶著種看透世事的疲憊，“夫人那樣的人，眼里容不得沙子，更容不得庶出的子女礙了她的路。”
聽竹心里一緊，想起那碗停了的安神湯，剛要開口，卻被柳姨娘打斷：“青硯那孩子的安神湯，幸好早就被我們替換掉了?！?/p>
她望著窗外的秋菊，忽然冷笑一聲：“如今停了，不是心善，是覺得我們娘倆掀不起風浪了?！?/p>
聽竹的臉瞬間白了：“姨娘……那我們……”
“別怕?！绷棠锇醋∷募纾抗獬领o得像深潭，“青鳶既信你，我便也信你。”她彎腰將散落的銀票一張張撿起來，重新放進木盒里，鎖扣“咔噠”一聲扣緊，“這盒子，我先收著?！?/p>
聽竹咬著唇，聲音發(fā)顫：“可……大小姐離京的事，瞞不了多久。夫人那邊遲早會知道，到時候……”
“她不會鬧大的?！绷棠锎驍嗨鄣组W過一絲了然，“她巴不得我們行差踏錯，好名正言順地處置了我們。青硯十四了，不是小孩子了。他姐姐為了護著我們往北疆去，這心思，該讓他知道。”
聽竹愣?。骸耙棠锸钦f……”
“去叫他來。有些事，早知道早擔著。他姐姐能為我們搏未來，他也該學(xué)著。”
廊下的風卷著落葉掠過窗欞，發(fā)出沙沙的響。柳姨娘望著木盒上的銅鎖，忽然想起當年哥哥說的話：“北疆的風雪大，得自己站穩(wěn)了?！比缃袼呐畠海戎斈旮绺缱哌^的路往前闖，她這個做母親的，總不能還像從前那樣，只會躲在淺云院里縫護膝。
她深吸一口氣，將木盒放進妝臺的暗格——那里還藏著哥哥生前的佩刀，雖已銹跡斑斑，卻依舊能映出她此刻眼里的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