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遠的手指在工裝褲口袋里摸索第三十七次時，冷汗已經(jīng)浸透了他的后背。
那枚戒指——那枚該死的、珍貴的、刻著日期的傘扣戒指——不見了。"操！
"他狠狠踢了一腳旁邊的鋼筋，金屬碰撞聲在空曠的工地上格外刺耳。幾個工友轉(zhuǎn)頭看他，
老張叼著煙走過來："咋了程哥？臉色跟死人似的。""戒指丟了。
"程遠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他感覺自己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就那個銀的，
帶傘扣的。"老張的煙差點掉地上："就你天天摸那個？臥槽，趕緊找啊！
"他轉(zhuǎn)頭吼了一嗓子，"都別他媽杵著了！幫程哥找戒指！"程遠已經(jīng)蹲在地上，
雙手扒拉著水泥灰。他的指甲縫里塞滿黑泥，指節(jié)被碎石劃出幾道血痕，但他感覺不到疼。
三年前蘇雯送他這枚戒指的畫面在腦子里閃回——那天她穿著白裙子，
在夕陽里笑得像個傻子，把戒指套在他滿是老繭的手指上時說："這樣就算下雨，
你也不會把我弄丟了。""垃圾桶翻過了嗎？"老張?zhí)嶂F鍬跑過來。程遠猛地站起來，
沖向工地角落那排綠色塑料桶。三十八度的天，餿飯和腐爛水果的味道熏得他眼睛發(fā)酸。
他直接把頭探進桶里，任由酸臭的汁液順著脖子流進衣領(lǐng)。"程哥你瘋了吧？"小劉想拉他，
"讓保潔阿姨來找...""滾開！"程遠甩開他的手，半個身子都埋進垃圾堆。
他的小臂被碎玻璃劃了道口子，血混著汗滴在爛菜葉上。找到第三個垃圾桶時，
他摸到個冰涼的金屬環(huán)，心臟差點停跳——結(jié)果是個啤酒瓶蓋。下午三點，
工頭黑著臉過來罵人，說再耽誤工期就扣全組工資。程遠啞著嗓子說："你們先干，
我自己的事。"他跪在水泥地上，一寸一寸地摸，直到太陽西沉，影子被拉得老長。
回家路上，程遠的手機響了七次。前六次他都按掉了，第七次他喘著粗氣接通："喂？
""你死哪兒去了？"蘇雯的聲音帶著笑意，"我做了酸菜魚...""戒指丟了。
"程遠打斷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fā)抖，"你送我那枚，傘扣的。"電話那頭突然安靜了。
三秒鐘后，蘇雯輕輕說："先回家。"推開門時，酸菜魚的味道撲面而來。程遠站在玄關(guān)，
看著自己沾滿泥漿的工裝靴把米色地毯踩出一個個黑印。蘇雯從廚房探出頭，
馬尾辮一晃一晃的："洗手吃飯......天??！"她瞪大眼睛沖過來，"你掉糞坑里了？
"程遠沒動。他的視線黏在蘇雯右手無名指上——那里空蕩蕩的。
平時她總戴著和他一對的那枚女戒，內(nèi)側(cè)同樣刻著"2020.5.20"。
"我翻遍了整個工地。"程遠的聲音像是被砂紙磨過，"每個垃圾桶，
每寸地......"蘇雯突然轉(zhuǎn)身跑進書房。程遠聽見抽屜拉開的聲音，
接著是她小跑回來的腳步聲。"伸手。"她命令道。程遠機械地攤開手掌。
一枚沾著顏料的銀戒指落在他掌心，傘扣在燈光下泛著冷光。
"我早上擦顏料盒的時候順手塞底層了。"蘇雯歪著頭笑，
"想看看你什么時候能發(fā)現(xiàn)......"程遠盯著戒指內(nèi)側(cè)那個日期。
2020年5月20日，他記得那天蘇雯用刻刀歪歪扭扭地刻完，手指上全是細小的傷口。
現(xiàn)在一滴汗正落在那個數(shù)字"5"上，和另一滴透明液體混在一起。"你他媽有病吧？
"程遠猛地抬頭，看見蘇雯的笑容僵在臉上，"我他媽在工地扒垃圾的時候你在家偷笑是嗎？
"蘇雯后退半步："我就開個玩笑......""玩笑？"程遠把戒指攥得生疼，
"我請了假，扣了工資，像個傻逼一樣在三十八度天里......"他的聲音突然哽住，
轉(zhuǎn)身就往浴室走。"程遠！"蘇雯追上來拽他胳膊，"我錯了還不行嗎？
誰知道你會......""松手。"程遠甩開她，"我現(xiàn)在不想說話。"熱水沖下來時，
程遠才發(fā)現(xiàn)自己膝蓋上全是淤青。鏡子里的男人眼睛通紅，像頭困獸。他想起去年冬天，
蘇雯發(fā)著高燒給他打電話，他因為趕工期沒接到，回家看見她蜷縮在沙發(fā)上，臉上還有淚痕。
當時她也是這么說的——"就想看看你什么時候能發(fā)現(xiàn)"。穿好衣服出來時，
酸菜魚已經(jīng)涼了，表面凝著一層白油。蘇雯坐在餐桌前，手指繞著發(fā)尾打轉(zhuǎn)："我熱一下？
"程遠沉默地拿起戒指往手指上套。傘扣有點變形了，可能是翻垃圾桶時壓的。
他突然說："你知道我為什么這么緊張這玩意兒嗎？"蘇雯抬起眼皮看他。"去年暴雨那次，
我在高架上搶修電纜。"程遠用指腹摩挲著戒圈，"閃電就劈在我旁邊三米，
我第一反應是捂住這枚戒指。"他喉結(jié)動了動，"因為要是被電死了，
至少法醫(yī)能通過內(nèi)側(cè)日期找到你。"蘇雯的筷子掉在桌上。"而你把它藏顏料盒里。
"程遠扯了扯嘴角，"真他媽浪漫。""我不是......"蘇雯的眼淚突然砸在桌布上，
"我就是覺得你最近眼里只有工作，連我剪了頭發(fā)都沒發(fā)現(xiàn)......"她哽咽著，
"這戒指你每天摸八百遍，卻三天沒正眼看我......"程遠張了張嘴，
廚房水管突然滴了一聲。這個他們一直沒空修的漏水點，此刻像某種倒計時。
"上周是你媽忌日。"蘇雯抹了把臉，"我去了墓園，你卻在公司加班到凌晨。
"程遠像被捅了一刀。他確實忘了，那天他在搶修變電站。
"我......""上個月我生日，你說訂了餐廳。"蘇雯繼續(xù)道，聲音越來越輕，
"我在那兒等到打烊，你打電話說工地出了事故。"程遠記得那天。老張從腳手架上摔下來，
他送人去醫(yī)院的路上才想起生日的事。后來他買了蛋糕，回家時蘇雯已經(jīng)睡了，
蛋糕在冰箱里放到發(fā)霉。"我不是要跟工作爭寵。"蘇雯的指甲摳進掌心，
"但有時候我覺得，對你來說我連枚戒指都不如。至少戒指丟了你會瘋了一樣找。
"程遠的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他想起工地板房里那疊藏在枕頭下的醫(yī)院收據(jù)，
想起自己為什么拼命接活——蘇雯的體檢報告上那個可疑的陰影，專家會診費要八千，
他誰都沒說。"說話啊！"蘇雯突然抓起碗砸在地上，瓷片飛濺，"你他媽就知道沉默！
每次吵架都這樣！"一塊碎片劃過程遠腳踝，血珠滲出來。他彎腰撿大塊的瓷片，
聽見蘇雯抽泣著說："別撿了......反正明天我又沒事干，
我來收拾......"這句話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程遠猛地直起身："你以為我樂意天天泡工地？你知道現(xiàn)在專家號多難約嗎？
你知道增強CT多少錢嗎？"他吼出來才意識到說漏嘴了。
蘇雯的臉色瞬間慘白："你......你怎么知道的？"程遠沖進臥室，
從她枕頭底下抽出那張被揉皺的檢查單："肺部磨玻璃結(jié)節(jié)1.2cm，
建議進一步檢查——你打算瞞我到什么時候？"蘇雯像被抽走了骨頭，
地上："怕你擔心......上次體檢醫(yī)生說不一定有事......"程遠跪下來抱她，
發(fā)現(xiàn)她在發(fā)抖。三年前給她戴戒指時，她也是這樣抖，不過那時候是因為幸福。"明天請假。
"他咬著牙說，"我陪你去醫(yī)院。""可是工期......""去他媽的工期！
"程遠吼得嗓子疼，"你要是......"他說不出那個字，把臉埋進蘇雯肩窩，
聞到顏料和洗潔精的味道。這個味道讓他想起求婚那天，蘇雯手上沾滿油畫顏料，
戒指都戴不進去，最后是他用濕巾一點點擦干凈的。蘇雯突然掙開他，抓起鑰匙就往門外沖。
程遠追出去時，她已經(jīng)跑下樓梯。夜空中悶雷滾動，雨點開始砸下來。"蘇雯！
"程遠在雨中大喊。他的拖鞋跑丟了，光腳踩在碎石子路上。
遠處蘇雯的紅裙子在雨幕中時隱時現(xiàn)，像一團將熄未熄的火。程遠在第三個路口跟丟了。
他站在紅綠燈下喘得像條瀕死的魚，雨水順著下巴往下淌。手機在口袋里震動，
是工頭："明天電纜驗收，七點必須......""我不干了。"程遠打斷他，
"愛找誰找誰。"掛斷電話后，他鬼使神差地打開定位共享——去年蘇雯非要他裝的，
說怕他工地出事。地圖上有個小紅點正在兩公里外的河濱公園移動。
程遠在公園長椅上找到蘇雯時，她已經(jīng)淋成了落湯雞，頭發(fā)貼在蒼白的臉上?？匆娝麃砹耍?/p>
她往旁邊挪了挪，長椅上的水漬畫出一道分界線。"戒指我修好了。
"程遠掏出那枚傘扣戒指，變形的部位被他用鉗子勉強復原，"日期......還在。
"蘇雯沒接。她盯著自己的膝蓋："我查過了，如果是良性的，
做個微創(chuàng)就行......""多少錢都治。"程遠打斷她，"我把車賣了，
加上公積金......""如果是惡性的呢？"蘇雯抬頭看他，雨水順著睫毛往下掉，
"化療會掉頭發(fā)，會變丑......"程遠突然單膝跪在雨里，
抓過她的手往戒指上套："那你更得戴著它。"他的聲音混著雨聲，"這樣就算我眼瞎了，
摸到日期也知道是你。"蘇雯的眼淚終于決堤。她撲進程遠懷里時，兩人都濕透了，
但程遠還是感覺到她臉上的溫度。"對不起......"蘇雯抽噎著，
"我不該藏戒指......"程遠抱緊她，想起第一次見面時蘇雯也是這樣，
在畫室哭得滿臉顏料，因為他批評她的透視畫錯了。那時候多好啊，
他們最大的煩惱不過是作業(yè) deadline。回家路上，蘇雯的腳被碎玻璃劃傷了。
程遠背著她走過最后兩百米，聽見她在耳邊說："其實結(jié)節(jié)的事，
我上周復查過了......醫(yī)生說大概率是炎癥......"程遠停在路燈下，
水珠從他們身上往下滴，在地上匯成一個小圓圈。
"所以你他媽......""我就想看看你反應。"蘇雯把臉貼在他濕漉漉的后頸，
"結(jié)果你連檢查單藏哪兒都不知道......"程遠想罵人，最后卻笑出了聲。
他的笑聲驚飛了樹上的麻雀，蘇雯也跟著笑起來，溫熱的呼吸噴在他耳后。浴室里熱氣蒸騰，
程遠給蘇雯腳上的傷口貼創(chuàng)可貼時，
發(fā)現(xiàn)她右腳小拇指有道舊疤——那是他求婚時不小心踩到她留下的。當時她疼得直抽氣，
卻還笑著說："這下你真跑不掉了，兇器都在我腳上留著呢。""還疼嗎？
"程遠摸著那道疤問。蘇雯搖頭，泡沫順著她的發(fā)梢滴在程遠手背上。
他突然說："我辭工了。""什么？""跟老張他們接私活，時間自由。
"程遠低頭親了親她腳背，"以后你復查，我都在。
"蘇雯用腳趾蹭他下巴："那房貸怎么辦？""大不了把書房改成畫室，你多接點商稿。
"程遠抬頭看她，
"反正你當年可是美院一等獎......"話沒說完就被蘇雯用濕毛巾砸了臉。打鬧間，
那枚傘扣戒指從洗手臺上滾下來，在瓷磚上轉(zhuǎn)了幾個圈，最后停在排水口邊緣。
兩人同時去撿，腦袋撞在一起。"我的。"程遠搶先抓住戒指。
蘇雯挑眉："明明是我的名字刻在里面。"程遠把戒指舉到燈光下，水珠順著戒圈滑落，
露出內(nèi)側(cè)那個被摩挲得發(fā)亮的日期。2020年5月20日，那天蘇雯在刻完日期后，
還在下面刻了三個極小極小的字母——"SW?CY"。"找到了。"程遠突然說。"什么？
""我這些年拼命干活的原因。"他把戒指套回蘇雯手指，"就在這兒。"窗外雨停了，
積雨云散開一角，露出幾顆星星。蘇雯的腳趾還勾著程遠的褲腿，
像很多年前她總愛用畫筆戳他后背那樣。時間仿佛在這一刻打了個褶，
把過去和現(xiàn)在的他們疊在一起。程遠想，明天得早點起來，把那個漏水的水管修好。
醫(yī)院消毒水的味道讓程遠的胃抽搐了一下。他盯著蘇雯的后頸，那里有一縷頭發(fā)沒扎好，
隨著她的呼吸輕輕晃動。CT室的紅燈亮著，門上"禁止入內(nèi)"四個字刺得他眼睛疼。
"下一位，蘇雯。"護士推開厚重的門。蘇雯的手指突然攥緊了程遠的袖子，
指甲隔著襯衫掐進他肉里。"我......"她的嘴唇在發(fā)抖，"我忘了吃鎮(zhèn)定劑。
"程遠這才想起她的幽閉恐懼癥。三年前他們?nèi)ト芏绰糜危K雯在洞穴深處突然呼吸困難，
像條擱淺的魚一樣蜷在他懷里抽搐?，F(xiàn)在她的瞳孔又開始擴散，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能改天嗎？"程遠攔住護士，"她有點......""后面排了二十多個人。
"護士不耐煩地翻著表格，"不做現(xiàn)在簽字放棄。"蘇雯突然松開他的袖子："我做。
"她站起來時膝蓋明顯打顫，像踩在棉花上。程遠看著那扇金屬門吞沒了蘇雯瘦小的背影。
他數(shù)著秒，聽到里面?zhèn)鱽頇C械女聲"請屏住呼吸"。突然一聲悶響，接著是蘇雯的尖叫。
"雯雯！"程遠撞開門時，看見蘇雯從CT機上滾下來，蜷縮在地上發(fā)抖。
她扯掉了病號服的扣子，胸口被抓出幾道紅痕。程遠撲過去抱住她，
發(fā)現(xiàn)她全身冰涼得像具尸體。
"有......有東西在......壓我......"蘇雯的牙齒咯咯作響，
"像棺材......"兩個醫(yī)護人員沖進來拉他："家屬出去！
"程遠死死摟著蘇雯不放："她怕密閉空間！求你們，讓我陪著！"他的聲音劈了叉，
像砂紙磨過玻璃。年長點的醫(yī)生看了看蘇雯發(fā)紫的嘴唇，嘆了口氣："穿鉛衣。
"程遠套上二十斤重的防護服跪在CT機旁，把蘇雯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數(shù)我的睫毛，
"他啞著嗓子說，"像失眠時那樣。"蘇雯的指尖劃過他眼皮，CT機開始轟鳴。
程遠看見她嘴唇在動，通過口型認出是"一根、兩根......"。
鉛衣里的汗順著脊梁往下淌，他突然想起第一次約會，
蘇雯在電影院 panic attack（驚恐發(fā)作），也是這么數(shù)著他睫毛熬過去的。
檢查完蘇雯睡得像昏過去一樣。程遠輕輕把她汗?jié)竦膭⒑荛_，
護士遞來報告單："肺部結(jié)節(jié)縮小了，考慮炎癥后改變。"程遠的眼淚砸在紙上，
暈開了"未見明顯惡性征象"那行字。他摸出手機想給工頭打電話說復工，
突然胃里一陣刀絞般的疼，眼前黑了片刻。"家屬也查查吧。"醫(yī)生瞥見他發(fā)白的臉色，
"我們醫(yī)院消化科......""不用。"程遠勉強直起腰，"老胃病了。
"回家的出租車上，蘇雯靠在他肩上哼歌。陽光透過車窗在她臉上跳躍，
睫毛在臉頰投下細小的陰影。程遠偷偷搜索"胃腺癌早期癥狀"，
第一條就是"上腹部隱痛"。"看什么呢？"蘇雯突然抬頭。程遠鎖屏太快，
手機掉在腳墊上。蘇雯彎腰去撿，后頸的脊椎骨凸出來，像串小小的珠子。
程遠突然發(fā)現(xiàn)她瘦了好多——而他居然現(xiàn)在才注意到。"明天想吃什么？"程遠轉(zhuǎn)移話題，
"紅燒肉？"蘇雯把手機還給他，眼神有點飄："你胃不好，別吃太油膩。"她頓了頓，
"其實......我上周收拾衣服，看見你工裝口袋里那張胃鏡預約單了。
"程遠呼吸一滯。車輪軋過減速帶，兩人的肩膀撞在一起，又彈開。"普通檢查而已。
"他聽見自己虛偽的聲音。蘇雯沒再追問，轉(zhuǎn)而說起樓下超市薯片打折。
但程遠注意到她手指一直絞著衣角——這是她說謊時的習慣動作。
三年前她偷偷給他準備生日驚喜時，也是這樣絞著圍裙帶子瞎扯"今晚要加班"。
晚上程遠假裝睡著后，感覺蘇雯輕輕掀開他睡衣下擺。她的指尖在胃部停留了很久，
最后像蓋章似的按了一下，仿佛這樣就能把病痛按回去。第二天程遠起了個大早。
他給蘇雯留了張"去工地結(jié)賬"的紙條，然后直奔二手車市場。
那輛開了五年的SUV評估價才六萬八，中介叼著煙說："急著用錢？""嗯。
"程遠摩挲著方向盤上的劃痕——那是蘇雯第一次學車時蹭的。簽完合同，
他鬼使神差地問："能保留車牌嗎？""喲，這牌有啥特別的？"中介翻著材料，
"CY520......臥槽！"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跟媳婦兒名字有關(guān)吧？
"程遠沒回答。他最后看了一眼儀表盤上的里程數(shù)——52017公里，多吉利的數(shù)字。
揣著現(xiàn)金走出市場時，手機響了，是陌生號碼。"程先生嗎？這里是仁和醫(yī)院消化內(nèi)科。
"女聲很溫柔，"您的胃鏡活檢結(jié)果出來了，建議盡快復診。"程遠站在馬路牙子上，
突然走不動路了。一只麻雀落在他腳邊，啄食不知誰掉的面包屑。
他想起蘇雯總愛往陽臺撒米粒，說有鳥來家里是福氣。"程哥？
"老張的大嗓門把他拉回現(xiàn)實，"你站這兒當電線桿呢？
"程遠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走到了工地附近。老張拎著安全帽，臉上有道新結(jié)痂的疤："正好，
上回電纜驗收的錢結(jié)了。"他塞來個信封，"你數(shù)數(shù)，三千二。
"信封邊緣沾著黑乎乎的指紋。程遠突然問："你上次體檢是什么時候？""體檢？
"老張像聽見什么笑話，"咱這行能走能跳就是健康！"他湊近了壓低聲音，
"聽說你媳婦兒......""誤診。"程遠打斷他，"虛驚一場。
"老張拍拍他肩膀："那趕緊回來干活?。⌒陆拥幕S急缺電工......""再說吧。
"程遠轉(zhuǎn)身要走，突然眼前一黑。他下意識抓住老張的胳膊，聽見對方驚呼："我操！
你手咋這么冰？"再睜開眼時，程遠躺在工地的簡易板房里。
老張正用保溫杯往他嘴里灌熱水："你他媽不要命了？胃出血還到處蹦跶！
"程遠這才注意到自己吐在了工裝上，暗紅色的污漬像幅抽象畫。
他掙扎著坐起來："別告訴蘇雯......""已經(jīng)打了。"老張把手機亮給他看，
通話記錄第一條就是"雯雯老婆"，"她讓你躺著別動，馬上到。"程遠急得又要吐，
被老張按回去："你倆玩啥呢？一個裝健康，一個裝沒事，演電視劇??？
"半小時后蘇雯沖進板房，頭發(fā)亂得像臺風過境。她手里攥著個文件袋，
程遠一眼認出是床頭柜里那份——他的胃鏡報告。"胃竇潰瘍伴不典型增生？
"蘇雯把紙拍在床邊，聲音尖得不像她，"程遠你他媽管這叫普通檢查？
"老張識相地溜了出去，還"貼心"地關(guān)上門。程遠盯著報告上"建議病理會診"那幾個字，
突然笑了："比你的磨玻璃結(jié)節(jié)強點。"蘇雯像被按了暫停鍵。她慢慢蹲下來，
額頭抵在程遠膝蓋上。程遠感覺到有熱流滲透工裝褲，她的肩膀抖得像暴風雨中的樹葉。
"我害怕。"蘇雯的聲音悶悶的，"查結(jié)節(jié)那晚，我夢見你......"她哽住了，
"夢見你站在我畫展門口，但我怎么喊你都聽不見......"程遠心臟猛地縮緊。
蘇雯放棄讀研跟他北漂那年，美院導師說"你遲早后悔"。這些年她只在少兒培訓班教畫畫，
最貴的顏料都舍不得買。"下周我陪你去復診。"蘇雯突然抬頭，眼睛紅得像兔子，
"然后我們?nèi)ヌ?98。""干嘛？""有個畫廊在招駐場畫家。"蘇雯用袖子抹了把臉，
"我投了簡歷，昨天收到面試通知。"程遠怔住了。他想起上個月半夜醒來，
看見蘇雯在陽臺抽煙——她戒煙三年了。月光下她面前攤著本素描簿，
畫滿了各種角度的電纜塔。"你什么時候......""你天天修的那些鐵架子。
"蘇雯扯了扯嘴角，"挺有美感的。"程遠突然抱住她，動作太猛差點栽下床。
蘇雯身上有顏料和醫(yī)院消毒水的味道，混合成一種奇異的安心感。
他的嘴唇貼在她耳畔："我賣車了。""猜到了。"蘇雯拍拍他后背，
"剛才在樓下沒看見咱家車。""六萬八。""虧了。"蘇雯輕笑，"那車牌值兩萬。
"兩人笑作一團，最后變成咳嗽。程遠捂著胃，蘇雯拍著自己胸口，
活像兩個茍延殘喘的老病號。笑夠了，蘇雯突然正色："明天起我監(jiān)督你吃藥，
你監(jiān)督我畫畫。""成交。"程遠伸出小指。
蘇雯卻沒勾上來："你要是再敢瞞著我......""就罰我吃你做的曲奇餅。
"程遠接得飛快——蘇雯烤的點心硬得能砸核桃。蘇雯翻了個白眼，
從文件袋抽出另一張紙："病理會診我約了王教授，
他下周二......"程遠沒聽清后面的話。陽光透過板房的縫隙照在蘇雯臉上，
那些細小的絨毛像鍍了金邊。他突然覺得，就算真要下地獄，有這道光陪著也能忍。
復診那天暴雨傾盆。程遠在診室門口抖得像篩糠，
蘇雯握著他的手數(shù)睫毛："一百零三、一百零四......"王教授看完片子直皺眉。
程遠的胃沉到谷底，卻聽見老頭說："潰瘍是挺大，但不像惡性。"鋼筆在病歷本上沙沙響，
"先吃三個月藥復查。"程遠愣了半天才擠出一句："不用手術(shù)？""年輕人凈想挨刀。
"王教授推推眼鏡，"不過......"筆尖頓了頓，"你這胃再折騰幾年就難說了。
"取藥處隊伍排到走廊盡頭。蘇雯讓程遠坐著等，自己擠進人群。程遠望著她靈活的背影，
想起大學時她總能在食堂搶到最后一份糖醋排骨。"程遠？"有人拍他肩膀。
回頭看見個西裝革履的男人，
程遠花了三秒才認出是美院同學林昊——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某畫廊藝術(shù)總監(jiān)。"真是你！
"林昊上下打量他的工裝褲，"聽說改行當電工了？"程遠敷衍地點頭，眼睛盯著取藥窗口。
蘇雯正踮著腳遞醫(yī)?？?，馬尾辮一晃一晃的。"下個月我們搞新人展。"林昊遞來名片，
"有空來捧場？"程遠正要拒絕，蘇雯的聲音插進來："什么展？"她手里拎著鼓鼓的藥袋，
眼睛卻亮得嚇人。十分鐘后，程遠看著蘇雯和林昊相談甚歡，胃里又開始隱隱作痛。
林昊翻著手機里蘇雯的作品照片連連贊嘆，最后竟當場敲定給她留展位。
"你老婆天賦不減當年??！"林昊臨走時對程遠說，"就是風格變了不少，以前畫花卉，
現(xiàn)在全是......"他比劃著，"鋼筋鐵骨？"回程地鐵上，蘇雯一直低頭改畫稿。
程遠偷瞄她草圖上熟悉的電纜塔，突然意識到那些都是他工作過的地方。
最潦草的一幅角落標注著"2023.4.12暴雨"，是他搶修變電站那晚——她生日。
"對不起。"程遠脫口而出。蘇雯頭也不抬："胃又疼了？""為生日那天。
為......所有事。"蘇雯的筆尖停在紙上，暈開一小片藍色。地鐵鉆進隧道，
車窗變成模糊的鏡子，映出兩個憔悴的倒影。程遠發(fā)現(xiàn)他們眼角都有了細紋——七年了。
"我也有錯。"蘇雯突然說，"不該藏戒指，不該......"她咬住嘴唇，
"其實結(jié)節(jié)復查沒事后，我故意沒告訴你。"程遠瞪大眼睛："為什么？
""怕你......"蘇雯的指甲在素描本上劃出凹痕，"怕你不再那么緊張我了。
"車廂輕微搖晃，程遠的肩膀撞上蘇雯的。他想起賣車那天中介的話，
慢慢掏出鑰匙串——上面掛著保留下來的車牌"CY520"。"知道為什么留它嗎？
"程遠把金屬牌放進蘇雯手心，"因為每次倒車看見后視鏡里的字，就像看見你站在我身后。
"蘇雯的眼淚砸在車牌上。程遠湊近了看，
發(fā)現(xiàn)她素描本邊緣寫滿了小字："今天他胃疼了三次"，"藥吃了兩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