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院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粘稠得化不開,混著儀器規(guī)律冰冷的滴滴聲,
敲在人心上最煩躁的那個點。陽光被厚重的窗簾濾過一層,死氣沉沉地壓下來,
照亮空氣里浮動的細(xì)微塵埃。母親躺在正中的病床上,閉著眼,
頭顱固執(zhí)地偏向遠(yuǎn)離房門的一側(cè),好像只是睡著了,
如果不是那身刺眼的藍(lán)白條紋病號服和手背上埋著的針頭。父親挨著窗邊的椅子,
一張報紙舉在眼前,擋住了整張臉,只有偶爾翻頁時發(fā)出的窸窣聲響,證明那后面是個活人。
弟弟坐在床的另一側(cè),低眉順眼,手里拿著一把小刀,蘋果皮從他指尖垂落,又薄又長,
一圈圈蕩著,沒斷。我站在床尾。深棕灰色的西裝面料有些硬,繃在背上,
肩胛骨每一次微小的動作都能擠壓出新的褶皺。袖子挽到了小臂,
露出的肌肉線條因為緊繃而格外清晰。雙手插在配套西褲的口袋里,指尖掐著掌心。
腳下那雙矮跟皮鞋踩在光潔的地板上,微分,站得很穩(wěn)。視線俯沖下去,
落在母親那張失去了血色的臉上?!皨??!甭曇舫鰜?,干澀得像是砂紙磨過木頭,
在這過分安靜的房間里顯得突兀。報紙后面沒動靜,削蘋果的手停了一瞬,又繼續(xù)。
床上的人,眼皮都沒顫一下。心臟被那無視燙了一下,蜷縮起來。插在口袋里的手攥得更緊,
指甲更深地陷進(jìn)肉里,面上卻勾出一點冷冰冰的笑。“我出錢,治病。你的錢,留著,
給你最愛的男孩?!泵總€字都吐得很慢,確保它能清晰地砸進(jìn)在場每一個人的耳朵里,
“之后的一個月,請你好好體會一下,做我‘女兒’,是什么滋味。
”腳尖無意識地挪動了一點,又立刻死死定住?!拔乙阌H口承認(rèn),你對我,
從來、都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話音在末尾劈開一絲極細(xì)微的顫,很快被壓下去。
床上的母親依舊維持著那個偏頭的姿勢,仿佛睡沉了,連呼吸的頻率都沒有變。
只有儀器不知疲倦地滴答、滴答。父親將報紙翻過一頁。嘩啦一聲。
剛剛為了加強語氣微微抬起的手,僵在半空零點一秒,
然后若無其事地、甚至帶著點刻意放緩的節(jié)奏,落下來,插進(jìn)另一個口袋。
原本微揚起的下巴,那道強撐出的弧度,悄無聲息地塌陷下去。
母親喉嚨里忽然溢出一聲模糊的呻吟,枯瘦得像雞爪一樣的手顫巍巍地從被子下伸出來,
在空中無力地抓撓了一下?!皟鹤印睔馊粲谓z,卻精準(zhǔn)地喚向弟弟的方向。
弟弟像是接收到了什么神圣的指令,立刻起身湊過去,半跪在床邊,
無比自然地將那只手接住,貼在自己臉上。母親的手指動了動,
拇指緩緩地、愛憐地?fù)崦^他的喉結(jié)。我就站在他們中間,身體僵硬,
像一尊被遺忘在幕布前的道具,眼睜睜看著那母子情深的畫面在我眼前上演,格格不入,
刺眼至極?!皨尅恢瘟恕蹦赣H的聲音帶著泣音,眼淚從她緊閉的眼角擠出來,
滑進(jìn)花白的鬢發(fā)里,“錢…都留給你…媽最不放心的…就是你……”難堪火辣辣地?zé)蟻怼?/p>
報紙依舊嚴(yán)實地遮著父親的臉,仿佛那后面是一個真空的世界。弟弟把臉埋進(jìn)母親的手掌里,
肩膀聳動,發(fā)出壓抑的啜泣:“媽,
你別這么說…我女朋友…我女朋友還說想見見你呢…就聽姐姐的,好好治,行嗎?
我不想…不想沒有媽媽……”母親像是被這話刺痛,越發(fā)傷心地將頭扭向另一邊,
淚水淌得更急。一片濕漉漉的悲情中,我扯開嘴角,
一個冰錐似的、極其不協(xié)調(diào)的笑凝固在臉上。下巴重新抬起,雙臂交疊抱在胸前,冷眼旁觀。
病房外的走廊,空曠安靜。我坐在冰涼的塑料排椅上,一只手臂搭著椅背,
剛剛掛斷的電話還攥在另一只手里,屏幕暗下去。旁邊的門響動,弟弟走出來,挨著我坐下,
后腦勺重重靠上墻壁,臉偏向我這側(cè)。靜默壓了幾秒。
“你答應(yīng)要給我買車的昂~”他聲音不高,帶著一種剛剛哭過的、黏膩的鼻音,
卻又奇異地混合著理直氣壯的索求。我沒轉(zhuǎn)頭,也沒回答。視線里,
走廊盡頭的光線白得慘淡。老宅院門前的路不平,車輪碾過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弟弟從轎車后備箱搬下輪椅,展開,推過來。我站著沒動,看著眼前這棟熟悉又陌生的舊樓,
拇指的指腹無意識地、反復(fù)地搓著食指的第二指關(guān)節(jié)。父親早已率先進(jìn)去,
里面隱約傳來電視新聞片頭曲的聲音。推開半掩的門,陳舊的氣味撲面而來。我推著輪椅,
輪子壓過老式地磚的縫隙,發(fā)出輕微的咯噔聲。母親癱坐在輪椅里,閉著眼,
眉頭習(xí)慣性地蹙著?!皨?,”我停下,聲音在空曠的客廳里顯得格外清晰,“現(xiàn)在開始,
我說了算嗷~”那眉頭驟然鎖緊,眼依舊閉著,嘴唇卻嚅動著,
吐出虛弱卻固執(zhí)的反抗:“我是…你媽!”幾乎是話音落下的瞬間,我腳尖向前一頂,
卡死輪子,雙手抓住輪椅把手猛地向下一壓!輪椅瞬間后仰,以一個危險的角度懸停在空中!
失重的恐懼讓母親的眼睛驟然睜開!驚慌和駭然爬滿那張憔悴的臉,雙手死死摳住輪椅扶手,
指節(jié)猙獰地凸起。我彎下腰,整張臉逼近她因驚恐而仰起的視線,鼻尖幾乎要撞上。
用力握著把手的手臂微微顫抖。她的一根手指因為過度用力,
已經(jīng)擠進(jìn)了我左手扶手的縫隙里?!艾F(xiàn)在!”牙齒縫里擠出聲音,盯著她急劇收縮的瞳孔,
“我說了才算!”幾縷發(fā)絲從耳畔滑落,垂下去,恰好掃過她的鼻梁。她的瞳孔又猛地一縮。
“姐!”弟弟像是才反應(yīng)過來,急忙沖過來,手忙腳亂地扶正輪椅,聲音發(fā)慌,
“媽受不了這個!你別……”他擋在母親前面,一邊緊張地查看母親的狀態(tài),一邊半轉(zhuǎn)過身,
放軟了聲音對我勸:“我女朋友說下周就來見你呢,媽…咱好好的,行不行?為了我,
你不一直最疼我么?媽媽~”尾音拖長,帶上刻意的、撒嬌般的調(diào)子。同時,
他一只手藏在母親視野盲區(qū),悄悄對我比了個“OK”的手勢,眼神里寫滿“交給我搞定”。
老宅客廳,父親背對著我們,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舊藤椅里,對著電視。
屏幕上畫面不停跳換,新聞、廣告、雪花點…循環(huán)往復(fù)。噪音填滿了空間。
弟弟坐在父親右后方的舊沙發(fā)上,低頭玩著手機,屏幕的光映得他臉上明明滅滅。
我坐在弟弟對面,中間隔著一張磨得發(fā)亮的木質(zhì)餐桌。蹺著二郎腿,尖頭的靴子上下輕點,
鞋尖不偏不倚,正對著輪椅上的母親。一只手臂舒展地搭在沙發(fā)靠背上,
另一只手劃著手機屏幕,處理郵件和信息提示音偶爾清脆地響一下。母親陷在輪椅里,
目光放空了一會兒,終于慢慢聚焦,落在弟弟身上,聲音刻意放得柔和:“兒子,
幫媽削個蘋果。”我沒抬頭,眼睛仍盯著手機屏幕,聲音不高不低,
恰好打斷那點剛冒頭的溫情:“讓弟弟先吃。好東西,不是都得留給弟弟么?
”眼神輕飄飄地向上掠了一下,掃過母親瞬間僵硬的臉。母親嘴角扯動一下,
一個輕蔑至極的弧度,對這持續(xù)了一整天的荒誕報復(fù),終于露出了慣有的、不耐煩的嘲諷。
她半耷拉著眼皮,視線落在空處,微微揚起了下巴?!熬蜑榱丝诔缘?,”她哼了一聲,
一只手在空中揮了揮,像在驅(qū)趕一只看不見的蒼蠅,“記恨到現(xiàn)在?”養(yǎng)你這么大,
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兒,也值當(dāng)你這么折騰?說女兒是白眼狼,我說錯了?”她說完,
甚至往后靠了靠,找到一個更舒服的姿勢,十指松松地交叉搭在腿上,閉上眼睛,
一副懶得再理會、并且篤定自己永遠(yuǎn)站在有理那一邊的勝利者姿態(tài)。弟弟抬起頭,
眼神越過手機看向我,帶著詢問,等著我的下一步指令。呵。我像是早就等著她這一刻。
搭在沙發(fā)背上的手落下來,伸進(jìn)西裝內(nèi)側(cè)口袋,取出一個小藥板,上面零星剩著幾片藥。
起身,另一只手隨意地拍了拍褲子上并不存在的褶皺?!澳悴痪拖矚g把好東西都留給弟弟么?
”我走向她,藥板在指尖晃了晃,“這對你來說,算不算好東西?”弟弟立刻放下手機,
站起身,幾乎是雙手接住我隨意拋過去的藥板,動作熟練。母親的目光猛地被牽引過去,
死死盯住他的動作。弟弟垂著眼,拇指用力一摳,一粒白色藥片跳進(jìn)他掌心。
他刻意將手?jǐn)傞_,讓母親看清那片白色,然后迅速合攏手掌,捂在嘴邊,仰頭,
喉結(jié)伴隨著吞咽的動作,刻意地、大幅度地上下滾動了一下?!皠e——!
”母親喉嚨里迸出一聲短促尖利的驚叫,是藥三分毒!她那副悠閑的姿態(tài)粉碎了,
恐慌第一次那么真實地爬上她的臉,“你別吃!”父親調(diào)換頻道的動作停下了,
手指懸在遙控器按鈕上,背影僵硬。我的陰影籠罩下來,停在她面前,雙臂自然下垂,
微微張開。又一次俯視。母親的眼神終于慌了,試圖與我對視,但只堅持了一秒,
就潰不成軍地敗下陣來。她抬起的頭一點點低下,視線無處安放,
枯瘦的雙手緊張地互相揉搓著手指。弟弟在她身后,低頭擺弄著那個空了的藥板,
鋁箔背面上,“橘子味”三個小字清晰可見。我的指尖落下,觸碰到她松弛的臉頰皮膚,
冰涼的,然后滑下去,輕輕撫摸著她的喉結(jié)。就像不久前,她充滿愛憐地?fù)崦艿苣菢印?/p>
身體站得筆直,目光鎖死她躲閃的眼睛。“回答我?!甭曇魤旱煤艿停總€字都帶著重量,
“現(xiàn)在,誰說了算?!”母親猛地向后一縮,避開了我的觸碰,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
癱進(jìn)輪椅里。她長長地、沉重地嘆了口氣,把頭徹底扭向一邊,望著門外黑漆漆的院子,
眼神空洞,沒了任何情緒。父親坐在藤椅里,
手指無意識地、急促地用指腹輕輕點著自己的大腿。
---父親難得換上了那身壓箱底的深色西裝,領(lǐng)口扣得一絲不茍,早早就在門口來回踱步,
不時朝門外張望。臥室里傳來母親和弟弟的說話聲。母親今天精神似乎好了不少,
聲音里帶著一點刻意營造的輕松:“站著迎接好,坐著輪椅總不像樣,你說是吧,好兒子?
”她像是在挑選衣服,窸窸窣窣的,“這套怎么樣?”弟弟的聲音溫順地響起:“這版型好,
顏色襯你臉色,小琳見了,說不定把你錯認(rèn)成我姐姐呢。
”母親發(fā)出了一聲短促的、被取悅了的笑:“好兒子,真會哄媽開心。那媽更得好好挑,
不能給兒子丟人?!薄澳馨堰@么好的女朋友領(lǐng)回家,還是好兒子你有出息呀。
”母親的感嘆輕飄飄地傳出來。我靠在走廊的墻壁上,陰影遮住了大半張臉。
“出息……”兩個字在齒間碾磨,無聲無息。垂在身側(cè)的手猛地攥緊,骨節(jié)發(fā)白。
那聲音陰魂不散,纏繞上來——“你可從沒說過我有出息…”房間里,溫馨的對話還在繼續(xù)。
我猛地站直,幾步過去,一把推開門,
冰冷的視線刮過床上攤開的幾件舊衣服和正拿著比劃的母親。
“你以前讓我想穿什么就穿什么了?”聲音又硬又脆,砸碎了那點溫情,“穿你的病號服!
”死寂。弟弟背對著我,肩膀僵住。母親拿著衣服的手頓在半空,臉上的笑意凝固、碎裂,
最后只剩下難堪。她偏過頭,一只手下意識地緊緊抓住弟弟的胳膊,尋求支撐。
弟弟的手機鈴聲尖銳地響起來,他像是獲救般急忙接起,聲音壓低:“喂?小琳…嗯,
快到了?好,好…”一家四口,以一種極其別扭的陣容立在老宅門前。
父親西裝筆挺站在最前,身后半步,母親穿著那身刺眼的藍(lán)白條紋病號服,
寬大的衣服空蕩蕩掛在她消瘦的身上。弟弟站在母親旁邊,一件毫無版型的灰色襯衫,
黑色的西褲,腳上卻滑稽地踩著一雙拖鞋。我站在另一側(cè),一身熨帖的深色西裝套裙,
矮跟短靴,頭發(fā)一絲不茍。我們之間隔著一拳寬的距離,涇渭分明,
沒有任何交談和眼神交流,像一排格格不入的陳列品。女友小琳的身影出現(xiàn)在巷口,
漸漸走近。她穿著一字肩的連衣裙,精致的丸子頭,妝容得體,顯然精心打扮過。
她走到近前,臉上帶著初次登門的緊張笑容,但很快,
那笑容就在我們一家詭異沉默的注視下變得遲疑、僵硬。她看了看我們每個人,
目光尤其在母親的病號服和弟弟的拖鞋上停留了一下,
鬢角幾縷精心打理過的發(fā)絲不安地垂落下來,那股說不出的詭異感讓她手足無措。
“叔、叔叔阿姨好,姐姐好。”她小聲地問好。長方形的舊餐桌,電視依然開著,
播放著吵鬧的綜藝。父親坐在主位,側(cè)后方屏幕的光在他臉上明明滅滅。我和小琳坐在一側(cè),
母親和弟弟坐在對面。弟弟拿起筷子,臉上堆起熟練的笑容,招呼小琳:“別客氣,吃飯吧,
菜都快涼了?!彼Z氣刻意放松,“我媽最近身體不好,就沒讓她勞累,去飯店訂的,
也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嘗嘗看?!毙×者B忙擺手,臉頰微紅:“不會不會,太破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