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我懂了。這是我親手為自己準(zhǔn)備的,一份遲到三年的死亡證明。
消毒水的味道和鐵銹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鉆進(jìn)我的鼻腔。
我一個人坐在急診室冰涼的長椅上,看著護(hù)士們行色匆匆。不遠(yuǎn)處,
陸珩高大的身影終于消失在走廊拐角,他懷里抱著許輕柔,那個他放在心尖上的女人。
我們的車和對面違章的貨車相撞時,我下意識撲過去護(hù)住了駕駛位的他。結(jié)果,
我額頭撞在玻璃上,肋骨傳來劇痛,而他,毫發(fā)無傷。他口中的白月光許輕柔,坐在后座,
只是膝蓋蹭破了一點皮??伤炊紱]看我一眼,第一時間沖向后座,將許輕柔抱了出來。
我獨自掛號,獨自去清創(chuàng)。醫(yī)生用鑷子夾出嵌進(jìn)肉里的玻璃碎片時,我痛得渾身發(fā)抖。
“家屬呢?怎么讓你一個人來?”醫(yī)生問我。我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八Α?/p>
”縫合七針,拍了CT,結(jié)果是兩根肋骨骨裂。我拿著繳費單,一步一步挪去繳費,
然后辦理住院。整個過程,陸珩一個電話,一條信息都沒有。我的手機安靜得像一塊板磚。
我在單人病房里躺下,傷口和骨裂的地方都在叫囂著疼痛。我閉上眼睛,
腦子里全是車禍瞬間,陸珩沖向許輕柔的背影。那個背影,決絕得刺傷了我的眼。
不知過了多久,病房門被“砰”地一聲推開。陸珩站在門口,西裝外套搭在手臂上,
面帶慍色。他終于來了。在我已經(jīng)不需要他的時候?!皽刂?,你為什么不接電話?
你知道我找你多久了嗎?”他的第一句話,是指責(zé)。我沒有力氣回答,只是看著他。
他大步走過來,看見我頭上纏著的厚厚紗布,看見我蒼白如紙的臉?!澳阌衷谕媸裁窗褢??
苦肉計?”他皺起眉,臉上滿是不耐,“柔柔剛回國,我們不過是敘敘舊,
你至于開車都心不在焉,搞出這么大的事來破壞氣氛嗎?”破壞氣氛?我差點笑出聲。
原來我們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在他眼里,只是他和白月光重逢的背景板。而我,
是那個不合時宜、破壞氣氛的道具?!瓣戠?,我們結(jié)婚紀(jì)念日。”我開口,聲音干澀。
“所以呢?所以你就可以拿車禍來博取我的同情和關(guān)注?”他俯視我,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溫知,我警告你,
別把你在生意場上那些下作的手段用在我身上。柔柔她單純,不像你。”單純?
那個在急診室,躲在他懷里,用勝利者的姿態(tài)看我的許輕柔,單純?我的心徹底沉了下去,
再也感受不到一絲溫度。我費力地從枕頭下摸出手機,手指因為疼痛而有些顫抖。
我解開鎖屏,點開一個圖標(biāo)是小貓的加密相冊,遞到他面前。“下作的手段?陸珩,你看看,
這是不是你口中單純的許輕柔?!毕鄡岳?,一張張截圖清晰無比。三年來,
他以“朋友”、“客戶”、“項目款”為名,給許輕柔的每一筆轉(zhuǎn)賬。52000,
“祝我們的柔柔永遠(yuǎn)開心?!?31400,“新電影投資,不用還。
”還有各種奢侈品包包、珠寶首飾的購買記錄,收貨人無一例外,都是許輕柔。
這些是我準(zhǔn)備了很久,卻一直不敢動用的武器。我總幻想著,有一天他會回頭,
有一天他會看到我的好。是我太天真了。陸珩看著手機屏幕,臉上的不耐煩一點點凝固,
轉(zhuǎn)為震驚,然后是惱羞成怒。他一把奪過我的手機,想要刪除。“溫知!你調(diào)查我?
”“我沒有調(diào)查你,”我看著他,一字一句,“我只是在看,我的丈夫,
是如何用我們夫妻的共同財產(chǎn),去養(yǎng)另一個女人的。陸珩,你猜,
如果我把這些東西交給律師,法院會怎么判?”他死死地盯著我,胸膛劇烈起伏。“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蔽矣纤哪抗?,這一刻,所有的疼痛都麻木了。
我只剩下一種破釜沉舟的平靜。他大概從未見過我這個樣子。在他的印象里,
我永遠(yuǎn)是溫順的,是懂事的,是那個無論他多晚回家,都會為他留一盞燈的溫知。他不知道,
燈會滅,人心,會死。陸珩摔門而去。病房里恢復(fù)了死一樣的寂靜。我沒有去想他會做什么,
也沒有力氣去想。肋骨的劇痛和額頭的傷口一起折磨著我,后半夜,我開始發(fā)燒。
身體忽冷忽熱,意識也變得模糊。我摸索著拿起手機,在聯(lián)系人列表里翻了很久,
最終還是撥通了陸珩的電話。響了很久,電話才被接起。那頭傳來的卻不是陸珩的聲音,
而是一個嬌滴滴的女聲,帶著一絲慵懶的鼻音?!拔梗渴侵銌??”是許輕柔。
我的心猛地一沉?!拔艺谊戠?。”我的聲音因為高燒而沙啞不堪?!芭?,
阿珩在幫我冰敷腳踝呢,剛才不小心扭到了。他說他手機沒電了,就先放我這兒充電了。
”許輕柔的聲音里透著一股宣示主權(quán)的得意,“姐姐,你有什么急事嗎?要是沒事的話,
我就不打擾阿珩了,他照顧了我一天,也很累了?!闭疹櫫怂惶臁?/p>
我在這邊高燒到快要昏迷,我的丈夫,在另一個女人的房間里,為她冰敷腳踝?!皼]事了。
”我用盡全身力氣說出這三個字,然后掛斷了電話。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滑落,
滾燙得灼傷了我的皮膚。我不能死在醫(yī)院。我掙扎著拔掉手背上的針頭,換上自己的衣服,
辦理了出院。深夜的冷風(fēng)吹在臉上,我攔了一輛出租車,
報出那個我曾經(jīng)稱之為“家”的地址。打開家門,一片漆黑。我摸索著打開燈,
客廳中央的餐桌上,我精心準(zhǔn)備了一天的周年晚餐原封不動地擺在那里。法式焗蝸牛,
惠靈頓牛排,還有那瓶他最喜歡的82年拉菲。現(xiàn)在,一切都冰冷了,和我的人,
我的心一樣?!斑鳌币宦曁撊醯呢埥袕慕锹鋫鱽?。我心中一驚,快步走過去,
發(fā)現(xiàn)我的布偶貓“年糕”蜷縮在貓窩里,身體微微發(fā)抖,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我伸手一摸,它身上燙得嚇人。年糕也病了。在它最需要我的時候,
我卻在醫(yī)院里為另一個男人心碎。我顧不上自己身上的傷和高燒,用毯子裹住年糕,
抱著它沖出家門。深夜的寵物醫(yī)院燈火通明。醫(yī)生是個很溫和的年輕人,他接過年糕,
立刻開始做檢查。“貓瘟,還好送來得及時?!贬t(yī)生檢查完,
看著我額頭上的紗布和蒼白的臉,關(guān)切地問,“小姐,你還好嗎?你的臉色很差,
要不要也去看看醫(yī)生?”“我沒事,醫(yī)生,請你一定救救它?!蔽覔u頭,
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年糕身上。醫(yī)生的話,像一根柔軟的羽毛,輕輕拂過我千瘡百孔的心。
一個陌生人尚且能給予的關(guān)懷,我的丈夫卻吝嗇至此。年糕需要住院觀察。我辦好手續(xù),
一個人走出寵物醫(yī)院,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氐郊?,我把自己摔在沙發(fā)上,
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不知睡了多久,我被開門聲驚醒。陸珩回來了。他換了一身衣服,
看起來精神不錯,完全沒有昨晚的怒氣。他徑直走向廚房,打開冰箱。我以為,
他至少會問一句我的傷怎么樣了。我錯了。他從冰箱里什么也沒找到,轉(zhuǎn)過身,
皺著眉問我:“我讓阿姨燉了一下午的佛跳墻呢?柔柔說她想喝,我過來拿。”佛跳墻。
那是我們結(jié)婚第一年,我為了討好他媽媽,特地去跟御廚傳人學(xué)的。工序繁復(fù),
要燉上十幾個小時。后來他媽媽去世了,這道菜就成了他的念想,
我只在他生日和他媽媽忌日的時候才做。昨天是我們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我燉了一盅,
放在冰箱里?,F(xiàn)在,他要拿去給許輕柔喝。我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痛到無法呼吸?!皼]有了。”我看著他,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皼]有了?
什么叫沒有了?”陸珩的眉頭皺得更深,“溫知,我不是跟你說過,讓你準(zhǔn)備一份嗎?
柔柔身體弱,剛回國水土不服,喝點湯補補。你怎么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這點小事?
我的高燒,我的骨裂,我的貓,在他眼里,都比不上一碗給許輕柔的湯。我看著他,
忽然笑了。“是啊,我就是這么沒用。所以,你可以去找一個能做好的女人。比如,許輕柔。
”“你又在陰陽怪氣什么?”他似乎被我的態(tài)度激怒了,“溫知,你別得寸進(jìn)尺。
”我沒有再理他,只是拿出手機,翻出昨天寵物醫(yī)生的名片,撥了過去,詢問年糕的情況。
陸珩在旁邊站了一會兒,見我完全無視他,終于不耐煩地“切”了一聲,轉(zhuǎn)身走了。
門被關(guān)上的那一刻,我聽見他在打電話?!拔梗崛帷龥]做,你別生氣,
我?guī)闳ト亲詈玫牟蛷d喝……”在家的這幾天,我過得渾渾噩噩。高燒退去,
但肋骨的疼痛時時刻刻提醒著我發(fā)生過的一切。年糕還在寵物醫(yī)院,我每天都會去看它。
陸珩沒有再回來,也沒有一個電話。這個家,徹底變成了一座冰冷的空殼。我強撐著身體,
走進(jìn)了我的工作室。我是蘇繡傳人,外婆是蘇繡大師。這門手藝傳到我這里,
已經(jīng)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三年前,為了嫁給陸珩,
我放棄了參加國內(nèi)刺繡界最高獎項“天工獎”的機會,專心做他的全職太太?,F(xiàn)在,
我決定把我的夢想撿回來。工作室的架子上,繃著一幅即將完工的繡品,名叫《生息》。
我用上百種顏色的絲線,繡出了一片繁茂的森林,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樹葉灑下,
麋鹿在溪邊飲水,飛鳥在枝頭歌唱。這是我耗費了數(shù)月心血的作品,是我擱置了三年的夢想。
我準(zhǔn)備用它,再次沖擊今年的“天工獎”。就在我拿起繡針,
準(zhǔn)備繡上最后一筆點睛的鳥眼時,門鈴響了。我以為是物業(yè),打開門,卻看到了許輕柔。
她穿著一條白色的連衣裙,化著精致的淡妝,手里提著一個果籃?!爸悖襾砜纯茨?。
聽阿珩說你受傷了,沒事吧?”她笑得天真無害,走進(jìn)屋里,自來熟地打量著一切。
“我沒事,不勞你掛心。”我不想和她多說一句?!鞍パ?,姐姐你別這么說嘛。
阿珩一直在我面前夸你,說你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是個特別賢惠的妻子?!彼贿呎f,
一邊走到客廳的沙發(fā)坐下,拿起一個抱枕抱在懷里,“這個抱枕,是我最喜歡的牌子呢。
阿珩真有心,知道我喜歡,就買來放在家里了?!蔽铱粗莻€抱枕,
那是我和陸珩去國外旅行時,我親手挑的?!霸S小姐,如果沒別的事,你可以走了。
”“別這么見外嘛?!彼酒饋?,目光落在了我的工作室,“哇,姐姐,
這就是你的工作室嗎?好漂亮,我可以參觀一下嗎?”不等我回答,
她已經(jīng)自顧自地走了進(jìn)去。她站在我的繡架前,發(fā)出夸張的贊嘆:“天哪,姐姐,
你繡得太美了。這幅畫叫什么名字?阿珩說你為了他,放棄了當(dāng)藝術(shù)家的夢想,
我當(dāng)時還覺得好可惜?,F(xiàn)在看來,你的才華真的一點都沒被埋沒?!彼恳痪湓?,
都像一根針,扎在我的心上?!皩α?,知知姐,”她忽然轉(zhuǎn)過頭,拿起旁邊桌上的一瓶墨汁,
“我聽說古代的畫都是用這種墨汁畫的,是不是特別講究?”我心里咯噔一下,
有種不好的預(yù)感。“你別動!”我的話音未落,她手一滑,“啊”地一聲尖叫,
整瓶濃黑的墨汁,不偏不倚,全都潑在了我那幅即將完工的《生息》上。
黑色的墨汁迅速滲透,將那片生機勃勃的森林,染成了一片觸目驚心的死寂。我的麋鹿,
我的飛鳥,我數(shù)月的心血,在這一瞬間,全部被毀了。我腦子一片空白,
渾身的血液都沖上了頭頂。就在這時,大門再次被推開,陸珩沖了進(jìn)來。
他顯然是來接許輕柔的。他看到眼前的一幕,許輕柔正捂著臉,肩膀一抽一抽地哭泣,
地上一片狼藉。他沒有問發(fā)生了什么,第一反應(yīng)是沖過去,扶住許輕柔的肩膀?!叭崛幔?/p>
怎么了?別哭?!痹S輕柔抬起頭,淚眼婆娑地指著我:“阿珩,
我不是故意的……我想幫姐姐看看墨汁,
可是手滑了……姐姐她……她好兇……”陸珩的目光轉(zhuǎn)向我,那目光里沒有一絲溫度,
只有責(zé)備。我看著他,看著他懷里那個惺惺作態(tài)的女人,看著地上那幅被毀掉的《生息》。
那是我的夢想,是我活下去的希望,現(xiàn)在,它死了?!瓣戠?,”我開口,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她毀了我的作品。”陸珩看了一眼那幅被墨汁污染的繡品,然后又看向我,眉頭緊鎖。
“一幅繡品而已,你再繡一幅就是了。”他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柔柔不是故意的,她都嚇壞了,你別嚇到她?!币环C品而已。再繡一幅就是了。
別嚇到柔柔。我看著他護(hù)著“兇手”的模樣,看著他輕描淡寫地否定我所有的心血和夢想,
內(nèi)心最后一點名為“期望”的東西,終于“咔嚓”一聲,徹底熄滅了。原來,我的夢想,
我的心血,我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比不上許輕柔的一滴眼淚。真可笑。面對陸珩的指責(zé),
我沒有歇斯底里,也沒有哭。我只是看著他,看著他懷里的許輕柔,然后,我笑了。
那笑聲很輕,卻讓陸珩的身體僵了一下。“你說得對,”我開口,聲音平靜得可怕,
“一幅繡品而已。”說完,我不再看他們,轉(zhuǎn)身走出了工作室。我沒有去收拾地上的狼藉,
也沒有再看一眼我那被毀掉的夢想。我一步一步,走到客廳的博古架前。那里,
最頂層的位置,供奉著陸珩已逝母親的牌位。牌位旁邊,靜靜地躺著一個紫檀木的首飾盒。
我踩著凳子,把它取了下來。打開盒子,里面是一只通體翠綠的玉鐲。這是陸母臨終前,
拉著我的手,親手給我戴上的。她說,這是陸家的傳家寶,只傳給陸家的女主人。這三年來,
我把它當(dāng)成最珍貴的寶貝,只有在最重要的場合才舍得戴一次。它是我和這個家,
和陸珩之間,最后一點象征性的聯(lián)系。陸珩跟了出來,看到我手里的玉鐲,臉色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