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天色陰沉,寒風(fēng)凜冽。后山那塊試驗洼地,氣氛比昨夜更加凝重。除了張大山、肖樂和修械所的原班人馬,還多了幾位首長。
為首一人身材高大,面容方正,眼神銳利如鷹,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灰色軍裝,腰間挎著駁殼槍,正是八路軍某師的后勤部長陳樹生。他身邊跟著幾位參謀和保衛(wèi)干部。所有人都神情嚴肅。
二十枚改進型手榴彈和十枚原裝彈體(作為對照組)被整齊地碼放在一塊空地上。張大山簡單匯報了改進思路和過程,重點強調(diào)了刻槽增加破片和壓緊火藥提升威力。
“刻槽?壓藥?”陳部長拿起一枚刻槽的手榴彈,仔細端詳著那些手工刻出的凹槽,眉頭微蹙,“張大山,這法子…有把握?安全嗎?可別炸了自己人!”
“報告首長!”張大山挺直腰板,“昨晚我們小范圍試過!威力確實大了不少!安全…肖樂全程把關(guān),工序嚴格!咱們拿命擔(dān)保!”他指了指身后的肖樂等人。
陳部長的目光落在肖樂身上。肖樂立刻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他強迫自己站得筆直,迎上首長的審視。陳部長沒多問,只是微微頷首:“那就開始吧。注意安全!所有人員,退到巖石后面去!”
試驗流程與昨夜相同。三十枚手榴彈(二十改進,十原裝)分五組埋設(shè)。每組包含不同改進方案和原裝對照。長長的導(dǎo)火索如同死亡的引線,蜿蜒在冰冷的土地上。
肖樂親自負責(zé)點燃。他的手心全是汗,冰冷的風(fēng)吹在臉上,也無法平息劇烈的心跳。他看了一眼張大山,對方朝他用力點了點頭。他又看了一眼遠處巖石后那些模糊的人影,深吸一口氣,將火折子湊近了第一組導(dǎo)火索。
嗤——!
火蛇竄出!
轟!轟!轟!轟!轟!
爆炸聲接連響起!不再是昨夜的單發(fā),而是連續(xù)的、震撼的轟鳴!整個山溝仿佛都在顫抖!
火光在陰沉的天空下不斷閃現(xiàn)!一團團濃黑的煙塵沖天而起!泥土碎石如同暴雨般向四周飛濺!沉悶的沖擊波一波接一波地傳來,帶著硝煙的辛辣和泥土的腥氣!
巖石后面,所有人都死死盯著爆炸點。
效果一目了然!
原裝彈體的爆炸,依舊沉悶無力,彈坑小,破片稀少飛濺距離近。
刻槽彈體的爆炸,聲威明顯提升,彈坑擴大,破片撞擊巖石的聲音密集如雨!
刻槽+壓實藥的彈體,爆炸聲更加震撼,火光更大,彈坑深度和直徑顯著增加,破片飛射的尖嘯聲刺耳,有效殺傷范圍大幅提升!
刻槽+密封+壓實藥的彈體,威力與刻槽+壓實藥相當(dāng),但肖樂敏銳地觀察到,爆炸后騰起的煙塵中,那絲不正常的黃綠色似乎比昨夜更加明顯了一些!雖然依舊很淡,但在灰黑色的硝煙背景下,顯得格外刺眼!他的心臟猛地一沉!
爆炸聲停歇,煙塵緩緩散落。洼地里一片狼藉,遍布著大大小小的彈坑,如同丑陋的傷疤。巖石背面和周圍的土坡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撞擊點,深淺不一。
陳部長第一個從巖石后走了出來,大步流星地走向爆炸點。他蹲在最大的那個彈坑邊(刻槽+壓實藥造成的),抓起一把坑底滾燙的焦土,又撿起幾塊邊緣鋒利、尺寸明顯小了許多的破片,在手里掂量著。參謀們也圍了上來,仔細查看不同彈坑的對比效果。
“嘶…”一位參謀看著那深坑和巖石上密集的撞擊點,倒吸一口冷氣,“這威力…快趕上鬼子的香瓜手雷了?”
“破片確實多!也?。∵@要是打在人群里…”另一個參謀臉色凝重。
陳部長站起身,走到肖樂面前,目光灼灼:“肖樂同志,這都是你想出來的法子?”
“報告首長!”肖樂挺直胸膛,“是同志們一起摸索的!主要是利用了刻槽控制破片形狀和數(shù)量,壓緊火藥提高爆速和威力。密封…還在摸索,效果不太穩(wěn)定。”他隱晦地提了一句。
陳部長重重地拍了拍肖樂的肩膀,力道很大,帶著贊許:“好!好一個‘土法子’!化腐朽為神奇!了不起!”他轉(zhuǎn)向張大山,聲音洪亮:“張大山!”
“到!”
“這批‘改進型’,立刻優(yōu)先配發(fā)給即將執(zhí)行阻擊任務(wù)的三營!告訴他們,這是修械所同志們的心血!給老子狠狠地炸鬼子!”
“是!”張大山激動地大聲應(yīng)道,缺指的手用力握成了拳頭。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迅速傳遍了營地。當(dāng)張大山帶著肖樂等人,將二十枚沉甸甸、刻著網(wǎng)格凹槽的“改進型邊區(qū)造”,鄭重地交到三營長手中時,整個三營都沸騰了。
“張班長!這就是咱們自己的‘響瓜’?”三營長是個黑臉漢子,激動地拿起一枚,愛不釋手地摩挲著那些刻痕。
“對!叫‘邊區(qū)造響瓜’!”張大山豪氣干云地吼道,“給老子可勁兒招呼鬼子!”
“好嘞!謝謝修械所的同志們!”三營長鄭重地敬了個禮,身后的戰(zhàn)士們也紛紛投來感激和好奇的目光。
肖樂看著戰(zhàn)士們小心翼翼地將這些“土法”改進的武器分發(fā)下去,心中百感交集。是希望,更是沉甸甸的責(zé)任。
兩天后,阻擊任務(wù)的消息傳回。三營在一個叫野狐嶺的隘口,成功阻滯了日軍一個中隊的進攻,為主力轉(zhuǎn)移贏得了寶貴時間。戰(zhàn)報中提到,新配發(fā)的“邊區(qū)造響瓜”發(fā)揮了重要作用,爆炸威力顯著,有效殺傷了猬集沖鋒的日軍,尤其是對日軍機槍火力點的壓制效果明顯!三營長在電話里興奮地直喊:“炸得痛快!過癮!”
整個修械所沸騰了!趙師傅激動地抹眼淚,老趙咧著嘴傻笑,王鐵柱更是蹦得老高。張大山用力拍著肖樂的肩膀,哈哈大笑,那笑聲震得窯洞頂?shù)膲m土簌簌落下。
然而,狂喜并未持續(xù)多久。當(dāng)天下午,兩個擔(dān)架抬著一名重傷的戰(zhàn)士送到了修械所附近——衛(wèi)生隊再次人滿為患。傷者來自三營。
肖樂和張大山聞訊趕了過去。傷者躺在擔(dān)架上,昏迷不醒,左臂血肉模糊,纏著厚厚的、被血浸透的紗布。衛(wèi)生員正在緊急處理。
“怎么回事?”張大山沉聲問送來的戰(zhàn)士。
“排長他…”戰(zhàn)士眼圈通紅,聲音哽咽,“…鬼子的擲彈筒打過來,炸塌了我們半個掩體…排長被埋了半截…剛把他扒出來,鬼子的步兵又上來了…離得太近,火力又猛…排長抓起一枚‘響瓜’就扔了出去…炸翻了兩個鬼子…可…可那手榴彈剛出手,就在排長身前不遠…炸了…胳膊…胳膊就…”
戰(zhàn)士說不下去了,捂著臉哭了起來。
肖樂的心,瞬間沉到了冰點!他猛地看向傷者那血肉模糊的左臂!衛(wèi)生員正剪開紗布清理傷口,一塊邊緣扭曲、帶著網(wǎng)格刻痕的黑色破片,赫然嵌在血肉之中!正是“邊區(qū)造響瓜”的破片!
“引爆距離過近…”一個冰冷的聲音在肖樂腦海中響起。改進提升了威力,但也意味著更危險的安全半徑!戰(zhàn)士們在生死關(guān)頭投彈,距離把握稍有差池…
“還有…還有怪味…”那戰(zhàn)士抽噎著補充了一句,“排長扔出去那枚‘響瓜’炸開的時候…我離得近…好像聞到一股…一股說不上來的怪味…有點刺鼻子…像…像臭雞蛋混著硫磺…排長被炸暈前…好像還咳嗽了兩聲…”
怪味?刺鼻?咳嗽?
肖樂如遭雷擊!那試驗中一閃而過的黃綠色煙霧!密封土膠在爆炸高溫下產(chǎn)生的有毒氣體?!
他踉蹌著后退一步,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成功的喜悅被冰冷的現(xiàn)實徹底擊碎!牛娃的傷,眼前這位排長的重傷…血的教訓(xùn),如此殘酷地提醒著他:戰(zhàn)爭,沒有僥幸!任何技術(shù)的改進,都伴隨著潛在的風(fēng)險,而承擔(dān)這風(fēng)險的,是前線戰(zhàn)士的血肉之軀!
張大山臉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他看著擔(dān)架上生死未卜的排長,又看看肖樂慘白的臉,缺指的手緊緊攥著,指節(jié)發(fā)白。他沉默地走到肖樂身邊,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
“威力…是大了。炸死的鬼子…也多了?!彼D了頓,目光掃過擔(dān)架上那觸目驚心的傷口和嵌在肉里的破片,“可咱們自己娃娃的命…也是命!”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那嘆息仿佛抽干了窯洞里所有的空氣:“肖樂,這‘響瓜’…還能不能…再讓它…更‘懂事’一點?”
肖樂看著那枚染血的、帶著網(wǎng)格刻痕的破片,又仿佛看到了牛娃殘缺的手掌。耳邊是傷者痛苦的呻吟和戰(zhàn)士壓抑的哭泣。失敗的苦澀和巨大的責(zé)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
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嘗到一絲血腥味。眼中那因為成功而燃起的火焰并未熄滅,反而在血色的淬煉下,燒得更加幽深、更加執(zhí)著。
“能!”肖樂的聲音嘶啞,卻異常堅定,如同在寒風(fēng)中淬火的鋼鐵,“引信!問題在引信!要給它一個更可靠的‘腦子’!一個不會輕易在主人身邊發(fā)火的‘腦子’!還有那密封…必須找到更好的東西!”
他的目光投向窯洞角落里那堆簡陋的工具和材料,又仿佛穿透了土墻,望向了未知的科技樹。這條路,注定荊棘密布,每一步都可能沾滿鮮血。但,他別無選擇。
“班長,我需要時間…需要材料…需要…想辦法弄到更穩(wěn)定的擊發(fā)藥…還有安全的密封劑…”肖樂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冷靜,“這‘土法’…才剛剛開始!”
野狐嶺的捷報余音未散,三營排長重傷的消息卻如同冰水,澆透了修械所窯洞里剛剛?cè)计鸬臒崆???諝饫飶浡牧蚧呛拖跏?,此刻聞起來竟帶著一絲苦澀。
張大山那句“咱們自己娃娃的命…也是命!”像重錘砸在每個人心上。窯洞里一片死寂。趙師傅看著自己磨出繭子的刻槽手指,沉默不語。老趙盯著角落里那袋黑火藥,眼神復(fù)雜。王鐵柱更是嚇得縮在角落,大氣不敢出。唯有爐火還在噼啪作響,映照著眾人陰晴不定的臉。
肖樂站在破桌前,面前攤著幾塊扭曲變形的破片——一枚來自野狐嶺,帶著排長的血跡和網(wǎng)格刻痕;一枚是之前試驗留下的原裝破片,邊緣粗鈍。兩者對比,觸目驚心。威力提升是事實,安全隱患更是血淋淋的現(xiàn)實。
“引信…引信的延遲和可靠性是關(guān)鍵…”肖樂的聲音在沉寂中響起,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冷靜,像是在解剖一個冰冷的機械故障,而非血肉橫飛的戰(zhàn)場,“原裝的拉發(fā)火繩引信,受潮、捻速不均、甚至意外拉扯,都可能導(dǎo)致早爆或遲爆。我們壓緊了藥,威力大了,安全半徑卻小了,對引信的要求更高!”
他拿起一枚未裝引信的彈體,指著頂部的螺紋口:“密封…土膠在爆炸高溫下可能產(chǎn)生有毒氣體和殘留物。必須找到更穩(wěn)定、更安全的密封材料,或者…徹底改進引信結(jié)構(gòu),摒棄這種需要密封的原始設(shè)計?!?/p>
“說得輕巧!”一個壓抑著怒火的聲音突然炸響。是老趙!這個一向沉默寡言的絡(luò)腮胡大漢,此刻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猛地站起來,指著肖樂,“改改改!你一來就改!刻槽!壓藥!加那破銅皮!結(jié)果呢?威力是大了!可咱們自己人也差點被炸死!排長那胳膊…牛娃那手…都是血淋淋的教訓(xùn)!”
他的聲音在窯洞里回蕩,帶著一種積壓已久的憤懣:“你那些洋法子,花里胡哨!聽著好聽!可咱們有啥?就這破窯洞!幾把豁口的銼刀!一堆廢銅爛鐵!還有這要命的黑火藥!你弄那些精細活,萬一哪個環(huán)節(jié)出點岔子,沒炸著鬼子,先把咱們自己人送上天了!你負得起這個責(zé)嗎?!”
老趙的質(zhì)問,像一把把刀子,戳破了那層薄薄的、因試驗成功而帶來的喜悅。趙師傅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只是重重嘆了口氣,低下了頭。王鐵柱嚇得臉更白了。
張大山臉色鐵青,缺指的手按在桌子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卻沒有立刻阻止老趙。顯然,排長的重傷,也讓這位老班長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和內(nèi)心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