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發(fā)那日我蜷在雪地里,看謝世子為救白月光棄我而去,蝕心蠱噬心碎骨,我卻低笑出聲。
謝知衍,你永遠不會知道。你棄如敝履的,到底什么。不過,沒關(guān)系了。這蝕心噬骨的痛,
這荒謬不堪的真相,就讓它隨我一起,埋在這場大雪之下。你那份遲來的心疼,我也不要了。
1.雪粒子刮在我臉上,帶著北地特有的干冷和鋒利,像鈍刀子割肉。
我蜷在謝府后院那棵老歪脖子樹下,青石板縫里的殘雪浸透了單薄的春衫,
冷意針一樣扎進骨頭縫??晌覅s覺不出那冷了,身體深處翻涌上來的,是另一種更兇悍的痛。
蝕心蠱發(fā)了。像是千萬根燒紅的鐵絲突然從心口爆開,順著血脈瘋長,所過之處,筋骨哀鳴,
血肉仿佛被寸寸絞碎。眼前陣陣發(fā)黑,喉頭腥甜上涌,我死死咬住下唇,嘗到鐵銹的味道,
才沒讓那痛哼溢出口。不能叫,謝知衍不喜歡。他喜歡安靜,柔順,像一幅不會出聲的畫兒,
點綴在他書齋一角,最好連呼吸都放輕。視野模糊地晃過院門,一片混亂的光影里,
那道熟悉至極的玄色身影正疾步穿過垂花門。身姿依舊挺拔如松,步履卻失了往日的從容,
帶著我從未見過的驚惶。啊,是了。他的白月光,永嘉郡主,今日去城外慈安寺上香,
驚了馬,傷了玉體。消息傳回來時,他正在書房考校小世子謝昀的功課。
一方端硯登時砸在地上,摔得粉碎。他甚至沒看我一眼,抓起大氅就往外沖。“爹爹!
”小小的謝昀穿著寶藍色的小錦袍,像只團子,跌跌撞撞從書房追出來,
懷里還抱著謝知衍慣用的那件紫貂大氅,聲音奶呼呼地帶著急喘:“爹爹,衣衣!冷!
”謝知衍腳步頓了一瞬,卻連頭也沒回,只厲聲喝道:“回去!看好他!”后面那句,
是對著踉蹌著起身追出來的我說的。他甚至沒時間,也沒心思,分給我半點目光。
寒風卷起他玄色的衣袂,像一片決絕的墨云,頃刻間便消失在影壁之后。為她,
他是連片刻都等不得的。我費力地掀著眼皮,看著那片他消失的方向,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
帶著碎冰碴子的疼。痛到極致,五臟六腑都挪了位,反而從喉嚨深處擠出一點破碎的氣音,
像是笑。低低的,壓抑的,在這落雪的后院里,詭異得令人頭皮發(fā)麻。
我越“笑”肩膀顫得越厲害,冷汗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混著眼角滲出的生理性淚水,
砸在身下的殘雪上,洇開一個小小的,深色的痕。謝知衍啊謝知衍,你可知這蝕心蠱,
為何名曰“蝕心”?你可知這蝕心蠱因何而來?又因何而發(fā)?它并非天生地養(yǎng),
而是源于三年前,南疆密林那場針對你的刺殺。那時你還不是如今權(quán)傾朝野,
冷硬如鐵的謝世,只是奉旨南下查案,稍顯青澀的謝家郎君。而我,
也不是困于你后院的沈胭,只是恰巧路過被你馬車驚擾的山間醫(yī)女。
刺客的毒箭來得刁鉆狠辣,直取你要害。你身邊的侍衛(wèi)被紛紛引開,
無人察覺那從林間陰影里射出的致命一擊。鬼使神差地,我推開了你。
而那支淬了“牽機”劇毒的箭矢,狠狠扎進了我的肩胛。可你回頭,看到的卻是永嘉郡主,
那時她恰巧南下,同樣身中箭矢,正蒼白著臉,吐出一口鮮血。2.“牽機”無解,
唯有南疆巫蠱之術(shù)可暫壓其毒性,但需以身飼蠱,將毒轉(zhuǎn)入蠱中,以心血喂養(yǎng),
從此與蠱同生共死,謂之“蝕心蠱”。蠱蟲嗜情而生,飼主需得所念之人一絲真情為引,
方能最終化去蠱毒,否則每逢情緒大動,或感心灰意冷,便會蠱發(fā)噬心,痛不欲生,
直至心血耗盡而亡。救永嘉郡主和我的老苗醫(yī)隱在深山,是他用了這以命換命的法子,
救了我二人。我醒來時,你守在永嘉郡主門外,隔著竹簾,聲音是劫后余生的沙啞,
你說:“多謝郡主舍身相救,謝某必當重報?!蹦憧矗闵踔翛]看清救你的人是誰。
等我能下地時,才知道外面早已傳遍,永嘉郡主為救謝世子,身受重傷,情深義重。而你,
深信不疑。那是你自年少時便放在心上的月光,皎潔,高貴,合該擁有所有美好的東西,
包括為你舍身。而我這個真正的“救命恩人”,因傷勢過重,又中了蠱毒,
容顏暫時損毀了些許,聲音也沙啞難辨,在你看來,不過是順道被救下的無足輕重的采藥女。
你把我?guī)Щ亓司┏牵仓迷谥x府偏院,予我錦衣玉食。后來,我的容貌慢慢恢復,
你偶爾來看我,目光卻總是透過我,看向別處。你看我安靜怯懦,看我從不多言,
你覺得這樣很好,很省心。不久后,永嘉與你成婚了,你二人詩情畫意,琴瑟和鳴。
我都看在眼里,那時我本欲離去。可一次宮宴徹底將我的計劃撕得粉碎,你被人設計下藥,
陰差陽錯,有了昀兒。你認定是我不擇手段攀附權(quán)貴,眼神里的厭惡幾乎將我洞穿。
可為了謝家聲譽,為了給病弱的永嘉一個“體面”,你給了我一個妾室的名分,
將昀兒記在她名下。多可笑。我忍著蝕心蠱的侵蝕,守著昀兒身世的秘密,
守著你永遠也不會多看一眼的“癡心”,在這四方院落里,茍延殘喘。
蝕心蠱需要你的真情為引,可你吝嗇給予我分毫。你的溫情,你所有外露的情緒,
全都給了那位“救”了你,如今體弱多病的永嘉郡主。每一次你為她蹙眉,
每一次你為她拋下我,每一次你看向我時那冰冷的,仿佛看什么臟東西的眼神,
都是在催動我體內(nèi)的蠱蟲,啃噬我的心脈。就像今日。雪,落得更急了。意識漸漸渙散,
身體的疼痛似乎也開始麻木。我最后望了一眼書房的方向,昀兒已經(jīng)被嬤嬤抱進去了,
那扇透著暖光的菱花窗,隔絕了所有的寒冷,也隔絕了我。謝知衍,你永遠不會知道,
因為你從未真正看過我,也從未真正信過我。也好。這蝕心噬骨之痛,這荒謬不堪的真相,
就讓它隨我一起,埋在這場大雪之下吧。黑暗徹底吞噬了我。3.再次醒來,
是在我居住的偏僻小院里。空氣里彌漫著苦澀的藥味。炭盆燒著,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
帶來些許暖意。丫鬟小禾紅著眼圈守在床邊,見我睜開眼,頓時喜極而泣:“姑娘,
您終于醒了,嚇死奴婢了!”她告訴我,那日我在雪地里昏死過去,
是被一個負責灑掃的粗使婆子發(fā)現(xiàn)的,差點就沒了氣息。府里的大夫來看過,
只說是舊疾復發(fā),寒氣入體,開了幾副藥便走了?!笆雷印瓉砜催^嗎?
”我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小禾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低下頭,
聲音細微:“世子……世子一直在郡主那邊,郡主這次受驚不小,需要人陪著。不過,
世子吩咐了,讓用好藥……”我扯了扯嘴角,連嘲諷的力氣都沒有了。果然如此。
蝕心蠱這次發(fā)作得尤其兇猛,我能撿回一條命,已是萬幸。但我知道,它只是暫時蟄伏下去,
下一次發(fā)作,或許就是我的死期。身體虛弱得厲害,我整日昏昏沉沉地躺著。偶爾清醒時,
會聽到小禾念叨些府里的事??ぶ魅绾问芰梭@嚇,世子如何體貼入微地照料,
又是如何尋來了南海珍珠,千年人參給她壓驚。還有昀兒?!靶∈雷忧皫兹沼行┛人?,
被乳母帶著來這邊想看看您,卻被世子爺撞見了……”小禾語氣里帶著后怕,
“世子爺發(fā)了很大的火,說這邊病氣重,不許小世子再過來,
怕過了病氣給郡主……還把乳母訓斥了一頓,罰了月錢?!蔽业男南袷潜会樤艘幌拢?/p>
細細密密的疼。連孩子來看我,都是不被允許的。謝知衍把永嘉郡主護得密不透風,
生怕有一絲一毫的閃失。而我,連同我的孩子,都是他需要隔絕的“病氣”和“污穢”。
又過了幾日,我能勉強下床走動了。身體依舊虛空,但蝕心蠱暫時平靜,
讓我有了幾分喘息之機。一個午后,天氣稍暖,我裹著厚厚的斗篷,坐在廊下曬太陽。
院門虛掩著,忽然被一只小手推開。是昀兒。他穿著厚厚的小襖子,像個圓滾滾的小球,
偷偷溜了進來,懷里還揣著什么東西?!澳镉H!”他小聲地叫著,邁著小短腿跑到我面前,
小臉被風吹得紅撲撲的,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我的心瞬間軟成了一攤水,又酸又澀。
我下意識地看向院門,生怕謝知衍突然出現(xiàn)。“昀兒怎么來了?乳母呢?”我將他摟進懷里,
感受著他小小身體傳來的暖意。“嬤嬤睡著了,”昀兒小聲說,帶著點小得意,
“我偷偷跑來的。娘親,給你吃?!彼麖膽牙锾统鲆粋€用手帕包得嚴嚴實實的東西,打開,
是幾塊精致的桂花糕?!暗o郡主的,我偷偷拿了兩塊,可甜了,娘親吃了就不苦了。
”他獻寶似的捧到我面前,眼神純真而孺慕。那一刻,我的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我抱著他,
貪婪地感受著這偷來的,短暫的溫情。他的眉眼,真的越來越像我了,尤其是那雙眼睛,
清澈明亮,眼尾微微上揚,帶著天然的柔媚。謝知衍看不出來,只是因為他不愿看,不屑看。
“娘親不苦?!蔽疫煅手?,拿起一塊糕點,小心地掰了一小塊放進嘴里,甜膩的味道化開,
卻壓不住心底的苦澀,“昀兒吃,娘親吃一點點就好。”我們母子倆,就躲在廊下的陰影里,
偷偷分食著那幾塊本不屬于我們的糕點。這一刻的溫暖,于我而言,
勝過世間所有的靈丹妙藥,卻也像一把刀,凌遲著我的心。我知道,這樣的時光,偷得一刻,
便少一刻。4.我的“病”漸漸好了,至少表面上是如此。我又恢復了往日那種安靜的生活。
每日晨昏定省,去永嘉郡主那里問安,然后便待在自己的小院里,深居簡出。
謝知衍似乎已經(jīng)完全忘了雪地里那回事,或許在他心里,那根本不值一提。
永嘉郡主的氣色倒是越來越好了,或許是謝知衍無微不至的照料起了作用。
她偶爾會在花園里設個小宴,請些手帕交,賞花品茶。我作為妾室,
有時也需要在一旁侍立伺候。她總是溫溫柔柔地笑著,說話輕聲細語,對待下人也看似寬和。
但她看我的眼神,偶爾會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和冷意。她似乎隱隱察覺到了什么,
關(guān)于昀兒,關(guān)于謝知衍對我那種復雜難言的冷漠與禁錮。這日,郡主又在暖閣里招待客人。
我照例站在一旁布菜斟茶。席間一位夫人笑著打趣:“郡主真是好福氣,謝世子這般人物,
對您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瞧這暖閣布置得,比宮里還精致暖和,
怕是生怕您受了一絲風寒?!庇兰慰ぶ餮诖捷p笑,眼波流轉(zhuǎn)間瞥了我一眼,
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得意:“夫君他就是太緊張了,我說了多少次不必如此,他總是不聽。
”另一位夫人接話道:“聽聞世子對小世子也是寄予厚望,親自教導呢。說起來,
小世子的模樣真是俊俏,眉眼間倒是有幾分郡主的慈悲相呢?!边@話說得頗為違心,
昀兒的眉眼明明更像一旁沉默布菜的我。永嘉郡主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隨即恢復自然,
柔聲道:“孩子還小,模樣沒長開呢。夫君常說,男兒最重要的是學問心性?!蔽掖怪?,
專注地盯著手中的茶壺,仿佛她們談論的事情與我毫無關(guān)系。
心臟卻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蝕心蠱似乎又有些不安分地躁動。這時,
永嘉郡主突然輕輕咳嗽了兩聲,眉頭微蹙。謝知衍恰在此刻從遠處趕來,
握住她的手:“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是不是穿少了?”他語氣里的焦灼和心疼,
毫不掩飾。滿座的夫人都投來艷羨的目光。永嘉郡主柔柔弱弱地靠向他:“沒事,
就是忽然有點心慌。”謝知衍立刻轉(zhuǎn)頭,目光掃過我,
語氣瞬間變得冷硬:“這里不用你伺候了,下去吧。”那一刻,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
帶著憐憫,鄙夷,或是看戲的玩味。我清晰地感覺到,心口那蟄伏的蠱蟲,猛地蘇醒,
開始瘋狂地啃咬。劇痛襲來,我臉色瞬間煞白,幾乎站立不穩(wěn)。但我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
用盡全身力氣維持著表面的平靜。我不能失態(tài),不能在他面前,在這些人面前失態(tài),
他們只會笑話我,不會再有其他?!笆??!蔽业吐晳?,放下茶壺,屈膝行禮,然后一步步,
穩(wěn)而慢地退出了暖閣。身后,傳來永嘉郡主嬌柔的聲音:“夫君,你別對沈妹妹那么兇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