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蟬鳴聒噪得像是要把積攢了一個夏天的力氣都用盡。我盯著電腦屏幕上閃爍的光標,
高考志愿填報系統(tǒng)的頁面亮得有些刺眼。指尖懸在回車鍵上,微微顫抖。最終,重重按下。
屏幕上彈出“提交成功”的綠色字樣。我靠在椅背上,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
像是跑完了一場極其漫長的馬拉松,筋疲力盡,卻又莫名地感到一絲解脫。
隔壁傳來沈念梔和她媽媽輕快的笑聲,似乎在討論著去哪里旅行慶祝畢業(yè)。
她的高考分數(shù)很漂亮,足夠去那座她心心念念的、有著美麗櫻花和廣闊海岸線的南方城市,
去她夢想中的大學(xué)。而我,剛剛提交的志愿表上,第一志愿,是離家千里之外,
一個以風(fēng)雪著稱的北方城市。和她的方向,南轅北轍。
胃里隱隱傳來一陣熟悉的、微弱的抽痛。大概是剛才太緊張了。這毛病,
好像就是從知道沈念梔談戀愛那天開始的。胃是情緒器官,真是一點也沒錯。
——————沈念梔。這個名字幾乎貫穿了我迄今為止的全部人生。我們住在同一個家屬院,
同一棟樓,她比我大一歲,從穿開襠褲時就玩在一起。記憶里的夏天,
總是彌漫著花露水和西瓜的味道,還有她跑在前面,馬尾辮一甩一甩,
回頭沖我喊“小衍快點呀!”的清亮嗓音。我從小就習(xí)慣跟在她身后,更習(xí)慣了對她好。
這種好,細碎得融入每一天的呼吸。她生理期肚子疼,
會毫不客氣地打電話把我從籃球場叫回來,指使我去買紅糖和暖寶寶。我會跑遍學(xué)校小賣部,
找到她指定的那個牌子,再用保溫杯裝著熱水送到她教室門口,
換來她一句含糊的“謝啦小弟”,和周圍女生羨慕的起哄。她只覺得理所當(dāng)然。高三那年,
學(xué)習(xí)壓力大,她情緒起伏像過山車。有時因為一次小考失利就躲起來哭,我能找遍整個校園,
最后在天臺角落找到眼睛紅腫的她。我不會說太多安慰的話,只是默默陪她坐著,遞上紙巾,
等她哭夠了,再把自己整理好的、字跡工整的筆記塞給她。她抽噎著接過,
說:“還是小衍你最好?!彼矚g某個樂隊,我排了通宵的隊,
才買到他們限量版的簽名CD,在她生日時送給她。她開心地跳起來抱住我,
然后又很快松開,拍著我肩膀說:“夠意思!下次姐帶你吃好吃的!
”那個擁抱短暫得如同錯覺,卻讓我心跳失序了好久。而她轉(zhuǎn)頭就把CD拿去跟陳默分享,
說是我“順便”幫她買的。年復(fù)一年。我把所有的細心、耐心和溫柔,
都一點點傾注在她身上,像呵護一株理所當(dāng)然存在的向日葵,從未想過需要回報,
甚至從未奢望她能真正看見。我以為我們會一直這樣。一起上學(xué),一起放學(xué),
一起去同一個城市讀大學(xué)。然后……或許,我能有機會,
不再是那個她眼里永遠需要照顧的“鄰家弟弟”?!呖冀Y(jié)束那天晚上,
班里組織狂歡。燈光晃眼,音樂震耳,到處都是解放的尖叫和啤酒泡沫。我找到沈念梔時,
她正和陳默站在走廊盡頭的陰影里。陳默是隔壁班的文體委員,很高,很帥,
是學(xué)校里那種風(fēng)云人物。他低著頭,沈念梔微微仰著臉,
臉上帶著我從未見過的、羞澀又興奮的紅暈。然后,我看到陳默伸出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她沒有掙脫。反而笑得更甜了。那一刻,世界的聲音仿佛瞬間被抽空。
我只聽見自己心臟猛地一沉,然后胃里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擰了一下,
尖銳的疼痛猝不及防地蔓延開來。原來她喜歡這樣的。原來她也會對別人露出那樣的表情。
原來我十幾年的陪伴和那些她口中的“最好”,加起來,也抵不過陳默一個眼神。
我僵在原地,手腳冰涼。直到有同學(xué)嬉笑著撞到我,才猛地回過神。我?guī)缀跏锹浠亩樱?/p>
沖進喧鬧的人群,卻覺得周圍的一切都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胃里的疼痛持續(xù)不斷,
像有根繩子在里面反復(fù)拉扯。我提前離開了聚會,一個人沿著昏黃的路燈走回家。
夏夜的風(fēng)吹在身上,竟然是冷的。那條走了無數(shù)遍的路,第一次覺得那么長,那么安靜。
安靜到能清晰地聽見心里某種東西破碎的聲音。原來我這十幾年的陪伴和心意,在她那里,
早就被清清楚楚地定位在了“弟弟”這個標簽上。紋絲不動,牢不可破。
——————志愿提交后沒多久,錄取通知書就陸續(xù)下來了。我如愿被北方那所大學(xué)錄取。
專業(yè)是我喜歡的計算機,那座城市以冰雪聞名,離她和她的繁花似錦,足夠遙遠。
沈念梔也毫無懸念地拿到了南方那所名校的錄取書。她興高采烈地跑來我家,
揮舞著那張漂亮的紙片:“小衍!我考上啦!你呢你呢?快給我看看你的!
”我平靜地把我的通知書遞給她。她臉上的笑容在看到學(xué)校名字和所在地時,瞬間凝固了。
“北……北方?怎么會是這里?”她猛地抬頭,眼睛瞪得大大的,寫滿了震驚和難以置信,
“你不是說……你不是說要一起報A大的嗎?我們之前不是說好的嗎?
”A大就在她學(xué)校隔壁,是我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并肩躺在天臺上,幻想著大學(xué)生活時,
一起勾畫過的未來。我避開她灼人的視線,彎腰從茶幾下層拿出胃藥,倒了兩片干咽下去。
最近胃痛的頻率有點高?!芭R時改了?!蔽衣曇魶]什么起伏,
“覺得這個學(xué)校的計算機專業(yè)更合適。”“可是……那么遠!冬天那么冷!
”沈念梔的聲音拔高了,帶著一種我無法理解的急切和……慌亂?
“你一個人去那么遠的地方怎么辦?你胃不好,那邊冬天那么冷,
還有飲食差異你肯定不習(xí)慣!”她急急地說著,像是在努力找出無數(shù)個理由來推翻我的決定。
“沒事,習(xí)慣了就好。”我咽下藥片的苦澀,語氣淡漠?!邦櫻埽?/p>
”她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叫我,語氣里帶著受傷和責(zé)備,“你怎么回事???這么大的事情,
你怎么都不跟我商量一下?我們不是說好了要一起去南方的嗎?”我終于抬眼看向她。
她臉上是真切的焦急和困惑,好像我的離開是一件多么不可理喻、多么背叛約定的事情。
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極其荒謬的可笑感。她憑什么認為,在她選擇了別人之后,
我還會一如既往地跟隨著她的腳步?她憑什么在享受著戀愛的甜蜜時,
還理所當(dāng)然地覺得我永遠會待在原地,做她隨叫隨到的“弟弟”?“沈念梔,”我打斷她,
聲音里帶著連自己都陌生的冷硬,“這是我的高考,我的志愿,我的人生。
”“我不需要事事都向你報備?!彼袷潜晃业脑掅斣诹嗽兀樕系难稽c點褪去,
眼睛睜得極大,像是第一次真正認識我?!澳恪闶裁匆馑??”她喃喃道,聲音有些發(fā)抖。
我沒再回答,轉(zhuǎn)身走回書桌旁,開始整理那些散落的參考書,逐客的意思很明顯。
她在我身后站了很久,最終什么也沒說,腳步有些凌亂地離開了。我聽著她下樓的聲音,
聽著隔壁傳來她用力關(guān)門的聲音,繼續(xù)手里的動作,把一本本書摞齊。
胃里的藥片似乎開始起作用了,那陣絞痛慢慢緩解。但心口某個地方,卻空落落地疼著。
——————大學(xué)開學(xué)比沈念梔的學(xué)校早幾天。我婉拒了父母要送我的提議,
自己拖著行李箱踏上了北上的列車。月臺上,爸媽絮絮叨叨地叮囑著,眼睛泛紅。
沈念梔也來了,站在我爸媽身后,咬著嘴唇,眼神復(fù)雜地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朝她點了點頭,算是告別,然后拎起行李箱,毫不猶豫地踏上了車門。沒有回頭。
列車啟動,熟悉的城市風(fēng)景向后退去。我靠在窗邊,看著遠處起伏的山巒逐漸取代高樓大廈,
心里異常平靜。新的生活,開始了。北方的秋天來得早,空氣干冷凜冽。
我確實花了一些時間來適應(yīng)這里的氣候和飲食。胃還是會偶爾鬧脾氣,
但我學(xué)會了提前備好藥,學(xué)會了去食堂打那些相對溫和的粥和面食。我參加了感興趣的社團,
泡圖書館,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學(xué)習(xí)和探索新知上。忙碌而充實的生活,
讓我沒有太多時間去回想過去。偶爾,沈念梔會發(fā)來消息。問我這邊天氣怎么樣,習(xí)不習(xí)慣。
抱怨一下她那邊軍訓(xùn)好累,課程好難?;蛘?,分享一些她和她男朋友去了哪里玩,
拍了什么照片。我通常只會簡略地回復(fù)“還行”、“嗯”、“知道了”。
她似乎也察覺到了我的冷淡,發(fā)消息的頻率逐漸減少?!戏降纳蚰顥d,
她的新鮮感正在急速褪色。和陳默的戀愛,并不像想象中那般美好。脫離了校園光環(huán),
陳默的缺點暴露無遺。他自我中心,很少顧及她的感受。約會常常遲到,
忘記她不喜歡吃香菜,在她感冒發(fā)燒時只會敷衍地說句“多喝熱水”,
然后繼續(xù)和他的哥們開黑打游戲。有一次,她痛經(jīng)痛得厲害,在床上蜷縮成一團,
下意識地給陳默打電話。電話響了很久才接通,背景音是嘈雜的游戲音效和男生的吼叫。
她虛弱地說了句“我好難受”,陳默卻心不在焉地回:“啊?痛經(jīng)啊?
那你多喝點熱水啊寶貝,我這邊團戰(zhàn)關(guān)鍵時刻,先掛了啊!”聽著電話里的忙音,
沈念梔愣住了,冰冷的絕望一點點爬上心頭。那一刻,她控制不住地想起了顧衍。
想起他每次都會默默準備好她慣用的那個牌子的止痛藥和暖寶寶;想起他冒著雨跑去買紅糖,
渾身濕透卻先把保溫杯遞到她手里的樣子;想起他守在她家樓下,
拙地學(xué)貓叫幫她打掩護的清晨……那些被她視為理所當(dāng)然、甚至偶爾會覺得有點“煩”的好,
此刻像慢鏡頭一樣在腦海里反復(fù)播放,每一個細節(jié)都清晰得刺眼。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涌了出來,
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一種鋪天蓋地的后悔和酸楚。她終于后知后覺地意識到,
自己失去了什么。她開始頻繁地比較。陳默忘記她的生日,直到晚上才匆匆補上一句祝福,
禮物是室友提醒下隨便買的玩偶。而顧衍總會提前好久悄悄準備,
禮物永遠是她隨口提過想要的東西。和陳默吵架,他從不主動低頭,總要她先服軟。
而顧衍永遠會先來哄她,哪怕錯的是她。和陳默在一起,她總是遷就他的時間和喜好。
而和顧衍在一起,她永遠是被照顧、被遷就的那一個。落差感像潮水一樣將她淹沒,
每一次對比都是一根尖銳的刺,扎得她心痛難忍。她開始瘋狂地想顧衍,想他的好,
想他的包容,想他看她時那雙總是帶著溫柔笑意的眼睛。她終于明白,
那種深入骨髓的體貼和安全感,不是誰都能給她的。她和陳默的爭吵越來越多,
分手分得難看又狼狽。失戀的痛苦反而加劇了對顧衍的思念和悔恨。
她想著顧衍一定還會像以前一樣,只要她回頭,他就在那里。于是,
她沖動地買了北上的車票,想去找他,想告訴他她錯了,她想和他重新開始。
——————時間就這么不緊不慢地流淌著。大一快結(jié)束的那個春天,北方的積雪剛剛?cè)诨?/p>
空氣里有了些許暖意。一個周末下午,我和同系的一個女生從圖書館出來。她叫林薇,
本地人,性格開朗又細心。我們因為一個項目小組熟悉起來,相處得很融洽。
她知道我胃不好,有時會順手給我?guī)б槐瓱崤D蹋瑫嵝盐野磿r吃飯。和她在一起,輕松,
自然,不用我單方面拼命付出。我們正討論著剛才沒弄懂的一個算法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