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決的聲音不高,卻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瞬間刺穿了柴房內(nèi)所有人的耳膜。
人,是你殺的?
這不是問句,而是審判。在他看來,這件事的真相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結(jié)果。一個失德的王妃,無論是死于自盡,還是死于杖斃,對他而言,并無區(qū)別。
柳如月慘白的臉上立刻浮現(xiàn)出一絲得色,她知道,只要王爺開了口,蘇慕煙這個賤人就再無翻身的可能!她正要搶先開口,將“殺人兇手”的罪名徹底釘死,卻不料,那個蹲在尸體旁的女人,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匪夷所思的反應(yīng)。
蘇慕煙甚至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蕭決的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蹙。放肆。這是他的第一反應(yīng)。整個王府,乃至整個大靖,還沒有哪個女人敢在他開口審判時,給他一個背影。
她只是伸出兩根纖細的手指,輕輕按在死者晚夏已經(jīng)冰冷的頸動脈上,然后頭也不回地,用一種近乎平淡的、探討學(xué)術(shù)問題般的語氣說道:
“回王爺,在我回答您的問題之前,能否請您先看一樣?xùn)|西?”
這語氣……蕭決的眸光沉了沉。沒有恐懼,沒有委屈,甚至沒有憤怒,平靜得像是在談?wù)摻裉斓奶鞖?。他原本以為會看到一場歇斯底里的哭鬧或是垂死掙扎的辯解,但眼前的景象,卻完全超出了他的預(yù)料。
他沒有說話,算是默許。他忽然想看看,這個他早已忘在腦后的王妃,究竟能耍出什么新花樣。
蘇慕煙不再多言,她的手指順著晚夏頸部的傷口邊緣,極其專業(yè)地輕輕劃過。然后,她抬起手,將沾染了些許血跡的指尖,展示給所有人看。
“王爺請看,這傷口邊緣平滑、規(guī)整,無任何撕裂或拖拽的痕跡,證明兇器異常鋒利,且兇手下手的瞬間,干脆利落,沒有絲毫猶豫。這是一擊斃命的專業(yè)手法?!?/p>
她的話語清晰而冷靜,讓在場的人都有些發(fā)懵。這個女人在說什么?
柳如月心中警鈴大作,立刻尖聲打斷她:“蘇慕煙!你在這里故弄玄虛什么!你殺了人,還敢在這里賣弄?王爺,您千萬別被她騙了!”
蘇慕煙仿佛沒聽到她的話,繼續(xù)用她那不疾不徐的語調(diào)說道:“王爺,據(jù)我所知,柳側(cè)妃指控我的罪名,是我因私情暴露,憤而殺人滅口,對嗎?”
蕭決的目光沉了沉,沒有否認。
“那么請問,”蘇慕煙緩緩站起身,轉(zhuǎn)過來,第一次正面迎上蕭決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一個被憤怒沖昏了頭腦、臨時起意殺人的弱女子,是如何能做到,用如此專業(yè)、冷靜、一擊致命的手法,去殺害一個朝夕相處的貼身侍女的?”
她的聲音不大,卻像一記重錘,狠狠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是啊!這不合情理!
一個被嫉妒和憤怒支配的女人,殺人時應(yīng)該是瘋狂的、歇斯底里的,造成的傷口也應(yīng)該是雜亂無章的。怎么可能會是眼前這具尸體上,如同庖丁解牛般精準的致命傷?
“你……你這是狡辯!”柳如月氣急敗壞,“誰知道你是不是早就心存殺念,蓄謀已久!”
“哦?蓄謀已久?”蘇慕煙笑了,那笑容里帶著一絲冰冷的嘲諷,“那我倒要再請教側(cè)妃娘娘,既然我是蓄謀已久,為何要選擇在我自己被囚禁的柴房里動手?殺人之后,為何不處理掉尸體,反而要藏在這屋里,等著你們來‘發(fā)現(xiàn)’?妹妹,你這出戲,編得漏洞百出,你自己看不出來嗎?”
“我……”柳如月被她一連串的反問噎得啞口無言,一張俏臉漲成了豬肝色。
當她最后問出“你這出戲,編得漏洞百出,你自己看不出來嗎?”時,蕭決幾乎能感覺到柳如月那點淺薄的伎倆,在這個女人條分縷析的剖析下,是如何地體無完膚。
蠢貨。他在心里給了柳如月一個評價。
蘇慕煙不再理會她,目光重新鎖定了全場唯一的主宰者——蕭決。
四目相對。蕭決的心頭竟莫名地動了一下。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清澈、冷靜,像一汪深不見底的寒潭,卻又帶著一股洞悉一切的銳利。這絕不是那個記憶中總是低眉順眼、怯懦無光的蘇慕煙。短短三日,一個人,竟能有如此脫胎換骨的變化?還是說,這才是她真正的樣子?
“王爺,人死后,血不再流動……”
當蘇慕煙開始解釋“尸斑”時,蕭決徹底被吸引了。他雖然不懂這些名詞,但他能理解其中的邏輯。他看著她自信而專注地講述著那些聞所未聞的“奇術(shù)”,看著她用事實和邏輯步步為營,將柳如月的陷害之局撕得粉碎,心中那份最初的漠然,早已被一種強烈的探究欲所取代。
這個女人,就像一個他從未見過的、結(jié)構(gòu)精密的謎題,渾身都充滿了讓他想要解開的秘密。
“請君入甕”四個字,從她口中說出,更是讓他覺得無比貼切,甚至……有些欣賞。
當柳如月跪地哭訴,試圖用道德和禮教來壓制時,蕭決的內(nèi)心第一次生出了幾分不耐。與蘇慕煙那番有理有據(jù)的論證相比,柳如月的哭鬧顯得如此拙劣和愚蠢。
他不在乎什么天理人倫。他只知道,眼前這個叫蘇慕煙的女人,成功地勾起了他全部的興趣。
“蘇慕煙,”蕭決再次開口,聲音依舊冰冷,但他自己清楚,那股審判的意味,早已蕩然無存,轉(zhuǎn)而變成了一種更深層次的探究,“你這些東西,從何處學(xué)來?”
蘇慕煙心中一凜,垂下眼簾,用那套早就準備好的說辭回答了他。
鎮(zhèn)北侯府……行軍手札……
蕭決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他當然不全信。鎮(zhèn)北侯的行軍手札他也曾有幸拜讀,其中記錄的皆是兵法謀略,何曾有過如此詳盡的仵作之術(shù)?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給了一個臺階。一個能讓他暫時放下屠刀,繼續(xù)觀察下去的臺階。
他沉默了片刻,腦中已有了決斷。
這個女人,不能就這么死了。至少,在她身上的謎團被解開之前,不能。
終于,蕭決動了。
他沒有看柳如月,也沒有再看蘇慕煙,只是對著身后的親衛(wèi)統(tǒng)領(lǐng),下達了一道讓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命令。
“將尸體封存,派人去府衙,請當值的周仵作來?!?/p>
他又頓了頓,目光掃過臉色煞白的柳如月,和依舊平靜的蘇慕煙,最終,吐出了后半句命令。
“把王妃帶回靜心苑,嚴加看管。在周仵作驗明結(jié)果之前,沒有本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踏入靜心苑半步!”
這最后一句,既是囚禁,也是……一種變相的保護。連蕭決自己,都未曾察覺到他這道命令背后,那一閃而過的、想要將她與外界紛擾隔絕開來的潛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