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
不濃，但固執(zhí)地鉆進(jìn)口鼻，蓋過了泥土、雨水和血腥氣。
眼皮沉得抬不起來，像被膠水粘住。身體的感覺一點點回來，不是痛，是一種無處不在的沉重和虛軟，陷在某種柔軟的包裹里。喉嚨干得發(fā)燙，但那道熟悉的、撕裂般的劇痛減輕了，被一種清涼的麻木感取代。
我試著動了一下手指。
“醒了？感覺怎么樣？”一個溫和的女聲在旁邊響起，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
努力了很久，我才終于掀開眼皮。光線有些刺眼，瞇縫著眼適應(yīng)了一會兒，才看清周圍。
很白。墻壁，天花板，床單。旁邊立著金屬的架子，上面掛著透明的袋子，管子連在我的手背上。
一個穿著淺藍(lán)色護(hù)士服、戴著口罩的年輕女人正低頭看我，眼睛里有關(guān)切。
醫(yī)院。我真的在醫(yī)院。
“水……”我發(fā)出一個氣音，嘶啞得厲害。
護(hù)士連忙用棉簽蘸了溫水，小心地濕潤我的嘴唇，又用一個小勺喂了我?guī)卓凇！奥c喝，你喉嚨有傷，不能急?！?/p>
溫水滑過，像久旱逢甘霖，雖然吞咽時依舊帶著鈍痛，但已經(jīng)好了太多。
我轉(zhuǎn)動眼珠，貪婪地看著這間干凈的、安靜的病房。窗戶關(guān)著，窗簾拉開一半，外面天光大亮。
“我爸媽……”我急切地問，聲音依舊難聽。
“在外面守著呢，兩天沒合眼了，剛被勸去吃點東西。”護(hù)士輕聲說，“你別急，我這就去叫他們?！?/p>
她快步走出去。
我躺在那里，心臟跳得很快，手指無意識地揪著身下的床單。真的……不是夢？
門被猛地推開。
我媽第一個沖進(jìn)來，眼睛又紅又腫，頭發(fā)凌亂，撲到床邊，想碰我又不敢碰，手懸在半空抖得厲害，眼淚唰地就下來了：“囡囡……我的囡囡……真是你……真是你……”她泣不成聲。
我爸跟在后面，這個一向沉默寡言的男人，此刻也眼圈通紅，嘴唇哆嗦著，走到床另一邊，大手輕輕覆蓋在我沒有輸液的那只手上，握得緊緊的，溫暖的粗糙的觸感傳來，那么真實。
“爸……媽……”一開口，眼淚也跟著往下掉，止不住。
我媽終于小心翼翼地抱住我，像抱著失而復(fù)得的易碎品，嚎啕大哭。我爸別開臉，用力抹著眼睛。
哭了不知道多久，情緒才稍稍平復(fù)。
我媽坐在床邊，緊緊握著我的手，眼睛一刻也不肯從我臉上移開，好像怕一眨眼我就沒了。
“怎么找到我的？”我啞聲問。
“你爸……你爸記著電話里說的‘河口村’，我們報了警，警察系統(tǒng)里一查，這附近幾個縣，叫河口村的有三個！”我媽聲音還帶著哭腔，后怕地說，“我們跟著警察，一個一個找過來……都快絕望了……最后一個……聽到小賣部老頭說，前幾天晚上是有個不像樣的姑娘來打過電話，還慌里慌張跑了……后面又有村民說好像在山里見過個生面孔……警察就加大了搜索……”
她說不下去了，只是用力捏著我的手。
“沒事了，孩子，沒事了，都過去了?！蔽野謫÷曋貜?fù)著，像是在安慰我，也像是在安慰他們自己。
這時，病房門被輕輕敲響。
兩名穿著制服的警察走了進(jìn)來，一男一女，表情嚴(yán)肅而克制。
“醒了？感覺好點了嗎？”年長些的男警察開口，語氣盡量放得緩和。
我爸媽立刻緊張起來，下意識地往前坐了坐，像是要保護(hù)我。
我點了點頭，心臟又提了起來。該來的總會來。
女警察拿出記錄本和筆，男警察拉過椅子，在床邊坐下。
“我們需要給你做個筆錄，了解具體情況?！彼粗业难劬?，“你別怕，慢慢說，想到什么說什么。你安全了。”
安全了。這三個字像有魔力，稍稍安撫了我緊繃的神經(jīng)。
我深吸一口氣，從半年前那個傍晚開始說起。下班回家的巷子，套上來的麻袋，刺鼻的藥水味，醒來時的顛簸和黑暗……
我說得很慢，時斷時續(xù)，有些細(xì)節(jié)因為恐懼和痛苦而模糊，有些卻刻骨銘心。
李根生一家，那間上了鎖的屋子，腳上的鐵鏈，日復(fù)一日的毆打和囚禁，井臺上的刻度，偷偷藏起來的衛(wèi)生巾和刀片，洪水來的那個晚上……
說到吞下刀片，說到洪水中李根生一家掙扎的場景，我的聲音再次顫抖起來，渾身發(fā)冷。
我媽緊緊抱著我的肩膀，無聲地流淚。我爸臉色鐵青，拳頭攥得死緊。
警察沉默地記錄著，表情凝重。
當(dāng)我說到如何弄斷腳鏈，如何在深山里逃亡，如何躲過搜山的人，如何最終看到公路和警車時，病房里安靜得只剩下我沙啞的敘述聲和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
“……后來，我就看到我媽了。”我說完了最后一句，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癱軟在枕頭里，微微喘息。
女警察合上記錄本，看向我的眼神帶著復(fù)雜的情緒，有關(guān)切，也有職業(yè)性的冷靜。
“根據(jù)你提供的線索，以及我們前期掌握的情況，”男警察開口，聲音低沉，“李根生及其父母，在洪水中失蹤，目前搜尋工作還在進(jìn)行，但生還可能性……極低。”
我聽著，臉上沒什么表情。心里那片死寂的冰湖，連一絲漣漪都沒有泛起。
“那個村子，受災(zāi)很重，傷亡不少，幸存者暫時安置在其他地方?！彼^續(xù)道，“關(guān)于你被拐賣的情況，以及后續(xù)可能涉及的其他嫌疑人，我們一定會深入調(diào)查，依法追究?！?/p>
我點了點頭。
他們又問了幾個細(xì)節(jié)問題，然后站起身。
“你好好休息，安心養(yǎng)傷。后續(xù)可能還需要你配合調(diào)查?！蹦芯煺f完，和女警察一起離開了病房。
門關(guān)上，房間里又只剩下我們一家三口。
安靜的空氣里，漂浮著劫后余生的慶幸，和巨大創(chuàng)傷留下的沉重陰影。
我媽輕輕撫摸著我的頭發(fā)，一遍又一遍。
“回家了，囡囡，爸爸媽媽帶你回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