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凡需要一個搭檔。
這個念頭，在他兌換完《吃面條》劇本后，就牢牢盤踞在了腦子里。
他一個人，撐不起那張空蕩蕩的桌子，也吃不下一碗又一碗不存在的面條。
他需要一個“導(dǎo)演”，一個能站在他對面，用最一本正經(jīng)的姿態(tài)，把他逼到絕境，再讓他絕地反擊的“朱時茂”。
大休息室里依舊人聲鼎沸。
晉級的選手們?nèi)齼蓛删墼谝黄?，興奮地討論著下一場比賽。顧俊杰被一群人簇?fù)碓谥行?，像個高傲的國王，享受著臣民的朝拜。
周凡的目光像雷達(dá)一樣掃過全場，自動過濾掉了那些畫著精致妝容、還在凹造型的練習(xí)生。
不行。
這些人，演不了。
他們的偶像包袱比臉皮還厚，讓他們在臺上出丑，比殺了他們還難受。他們連“自嘲”都理解不了，更別提去理解《吃面條》里那種小人物的卑微與偉大。
他的視線，最終落在了休息室最偏僻的角落。
他沒玩手機(jī)，也沒和人聊天，手里捧著一本厚厚的書，書皮都卷邊了，封面上的字是——《演員的自我修養(yǎng)》。
高明是學(xué)院派出身，正兒八經(jīng)的戲劇學(xué)院高材生，據(jù)說畢業(yè)后一直在話劇舞臺上摸爬滾打，演過不少經(jīng)典劇目，但運(yùn)氣不好，混了好多年還是個龍?zhí)?。這次來參加選秀，也是被生活所迫，想最后再搏一把。
在第一輪比賽里，他表演了一段莎士比亞的獨(dú)白，技巧無可挑剔，情感飽滿，但臺下觀眾的反應(yīng)...很平淡。在這個快餐娛樂的時代，沒多少人能靜下心來欣賞那種陽春白雪。
結(jié)果第一輪就因?yàn)楸硌蒿L(fēng)格“過時”、“不符合市場”，被評委打了低分，勉強(qiáng)擦著邊晉級。
他被所有練習(xí)生孤立，因?yàn)樗床黄鹋枷?，偶像們也覺得他是個老古董。
周凡看著他，嘴角慢慢咧開一個弧度。
這不就是送上門的“朱時茂”嗎？
一個一本正經(jīng)的倒霉蛋，理論大師級別的捧哏。
演那個被自己折磨到崩潰的導(dǎo)演，簡直是量身定做！
周圍幾個年輕的練習(xí)生，正對著他的方向指指點(diǎn)點(diǎn)，竊竊私語。
“你看高明哥，還在看書呢，真用功。”
“用功有什么用，現(xiàn)在誰還看話劇啊，土不土?！?/p>
“就是，還不如學(xué)學(xué)周凡，講講段子，多接地氣?！?/p>
周凡聽著這些議論，沒說話。
他站起身，端著自己那杯剛泡好的、熱氣騰騰的枸杞菊花茶，慢悠悠地朝著高明的方向走去。
他走到高明面前，拉開椅子，自顧自地坐了下來。
高明從書里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
“有事？”他的聲音很沉穩(wěn)，字正腔圓，帶著話劇演員特有的共鳴。
“沒事兒?！敝芊泊盗舜当永锏臒釟猓蛄艘豢?，舒服地哈了口氣，“就找個清靜地方，喝口茶?！?/p>
高明皺了皺眉，沒再說話，視線重新回到了書本上。
空氣安靜了幾秒鐘。
“高老師。”周凡突然開口。
“不敢當(dāng)?！备呙黝^也沒抬。
“我看了你上一場的表演?！敝芊舱f，“《哈姆雷特》的獨(dú)白，‘生存還是毀滅’那段，挺牛的?！?/p>
高明的眉毛動了一下，但依舊沒說話。
“就是吧，”周凡咂了咂嘴，像是在品味什么，“勁兒使大了點(diǎn)。有點(diǎn)...端著?！?/p>
高明“啪”的一聲合上了書。
他終于正眼看向周凡，眼神里帶著被冒犯的慍怒?！爸芊彩前?？我承認(rèn)，你上一場的表演，效果很好。但那種嘩眾取寵的鬧劇，在我看來，是對舞臺的褻瀆?！?/p>
“鬧劇？”周凡笑了，“觀眾笑了，笑了之后還哭了，哭了之后還記住了。這叫鬧??？”
“真正的藝術(shù)，是引人向上的，是經(jīng)典的，是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yàn)的！”高明的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擲地有聲，“而不是靠一些投機(jī)取巧的段子，去迎合最低級的趣味！”
“哦...”周凡拉長了聲音，點(diǎn)了點(diǎn)頭，“懂了，學(xué)院派嘛。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萊希特，都研究過吧？”
高明的臉上閃過一絲訝異，他沒想到這個看起來吊兒郎當(dāng)?shù)募一?，居然能說出這兩個名字。
“略有涉獵?！彼娉值鼗卮稹?/p>
“那正好?！敝芊舶巡璞郎弦环?，“我這兒有個活兒，想請高老師幫個忙。”
“沒興趣。”高明直接拒絕，拿起書準(zhǔn)備重新看。
“下一場比賽，我的助演?！敝芊卜路饹]聽到他的拒絕，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一個...嗯，用你的話來說，一個能讓你在舞臺上，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你那些‘經(jīng)典’表演理論的作品?！?/p>
高明停下了翻書的動作，嘴角勾起一抹嘲諷。
“跟你合作？演你那種膚淺的鬧劇嗎？”他毫不客氣地說道，“抱歉，我丟不起那個人?！?/p>
周圍幾個一直豎著耳朵偷聽的練習(xí)生，頓時發(fā)出了壓抑不住的嗤笑聲。
碰了一鼻子灰。
周凡沒生氣。
他早就料到會是這個反應(yīng)。
對付這種又臭又硬的石頭，你跟他講道理是沒用的，你得用他唯一信奉的東西，去砸開他的腦殼。
那就是，作品。
“行吧?！敝芊舱酒鹕?，伸了個懶腰，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本來還想讓你看看劇本，既然高老師你沒興趣，那就算了。我再去找找別人，實(shí)在不行，找個會喘氣的就行。”
他轉(zhuǎn)身欲走。
“等等?！备呙鞴硎股癫畹睾白×怂?/p>
“怎么？”周凡回頭，一臉“你還有什么事”的表情。
高明的喉結(jié)動了動，他為自己剛才的沖動感到有些羞惱，但一種該死的、屬于演員的好奇心，還是驅(qū)使著他開口。
“什么...劇本？”
周凡笑了。
魚兒，上鉤了。
他沒說話，從隨身的背包里，拿出幾張打印好的A4紙，輕輕放在了桌子上。
那不是完整的劇本，只是最核心的幾場戲。
“隨便看看?！敝芊舱f完，就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悠哉悠哉地喝起了茶，仿佛那幾張紙對他來說，無足輕重。
高明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伸出手，拿起了那幾頁紙。
“你先看看這個?！?/p>
高明一臉狐疑地接過那幾張紙。
他低頭一看，最上面是兩個加粗的黑體字——
《吃面條》（片段）
高明嗤笑一聲，心想，這名字，可真夠土的。
他漫不經(jīng)心地往下看。
【場景：電影拍攝現(xiàn)場，簡陋的攝影棚】
【人物：陳小二（青年演員），導(dǎo)演】
【導(dǎo)演：這段戲是這樣的……你正在吃面，你的女朋友來叫你，你吃完了面放下碗就跑出去?！?/p>
【陳小二：就這點(diǎn)兒戲??？】
【導(dǎo)演：一共兩句詞兒?！?/p>
高明看到這里，眉頭皺了起來。
這對話，平平無奇。
他耐著性子繼續(xù)往下看。
當(dāng)他看到導(dǎo)演要求陳小二“無實(shí)物表演”吃面，并且要演出“忙”的感覺時，他的表情開始變了。
無實(shí)物表演？
這是對一個演員基本功最嚴(yán)苛的考驗(yàn)！
他繼續(xù)讀下去。
第一碗面……陳小二餓虎撲食，狼吞虎咽，把臉埋進(jìn)碗里，“一卷二咻三抬頭”，活脫脫一個餓漢。
高明的呼吸，不自覺地屏住了。
他仿佛能看到那個畫面，一個演員，對著一個空碗，卻演出了山珍海味的感覺。
第二碗面……陳小二吃得更猛，聲音更大，把碗翻過來，刮得干干凈凈。
高明的眼睛，亮了。
他看出來了，這不是簡單的搞笑。這是在塑造人物！一個貪婪、憨直、為了演戲不顧一切的小人物形象，躍然紙上。
第三碗，第四碗……
當(dāng)他讀到陳小二已經(jīng)撐得不行，蹲不下去，卻還要硬著頭皮繼續(xù)吃，甚至開始偷偷把“面條”往回扔時，高明的手，開始微微發(fā)抖。
“嘶……”
高明倒吸一口涼氣。
他的瞳孔，在看到那段表演提示時，猛地縮成了針尖大小。
這...這是...
這哪里是劇本！這分明是一份教科書級別的表演分析！
它把一個簡單的“吃”的動作，解剖得如此精準(zhǔn)，如此透徹！對演員心理和外部動作的要求，精確到了每一個微表情，每一個呼吸的節(jié)奏！
高明感覺自己的心臟在狂跳，血液在奔流。
他仿佛看到一個真正的表演大師，正站在他面前，手把手地教他，什么叫“體驗(yàn)派”，什么叫“從內(nèi)而外”！
他顫抖著手，翻到了下一頁。
劇本的最后，是導(dǎo)演讓陳小二坐著吃，陳小二已經(jīng)撐到打嗝，連一句完整的臺詞都說不出來。
【陳小二：（打嗝）導(dǎo)演，我實(shí)在（打嗝）實(shí)在是不行了，你愛找誰拍找誰拍（打嗝）我還是干我的老本行去吧……】
【導(dǎo)演：（挽留）回來！回來！】
【陳小二：（回頭）導(dǎo)演，我現(xiàn)在，我現(xiàn)在不大想出名兒了……】
看到最后這句臺詞，高明只覺得一股電流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
“我現(xiàn)在不大想出名兒了……”
這一句話，把人物所有的辛酸、無奈、委屈、絕望，全都寫盡了！
這是何等的神來之筆！
高明猛地抬起頭，他看著周凡，眼神里已經(jīng)沒有了之前的任何鄙夷和不屑，取而代之的，是驚駭，是狂熱，是作為一個演員看到頂級劇本時的……朝圣！
整個休息室的嘈雜，仿佛都消失了。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手里這幾張滾燙的紙，和對面那個一臉平靜的年輕人。
這...這才是藝術(shù)！
這才是他畢生追求的，真正的藝術(shù)?。?/p>
高明捏著那幾張紙，手抖得像秋風(fēng)中的落葉。他感覺自己渾身的血液都在燃燒，一種前所未有的激動和狂熱，沖刷著他的四肢百骸。
他猛地抬起頭，死死地盯著周凡，聲音因?yàn)榧佣兊盟粏?、顫抖?/p>
“這...這個劇本...”
“是誰寫的？”
“是哪位大師的作品？！”
周凡看著他那副像是看到了神跡的表情，慢悠悠地喝完最后一口茶，將杯子放在桌上，發(fā)出一聲輕響。
然后，他抬起眼皮，平靜地看著高明，用一種理所當(dāng)然的語氣，輕輕吐出兩個字。
“我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