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雪在傍晚開始飄落。那不是普通的雪，而是灰燼與碎骨的混合物，落在皮膚上像針扎，落在地面上像一層薄薄的磷火。渡口鎮(zhèn)的街燈一盞接一盞亮起，可燈光只能照出幾尺遠(yuǎn)，就被黑暗吞沒。
艾朵貼著陰影，從礦坑一路折回碎夢酒館。那枚被鮮血染出暗褐色斑點的律法肩徽，被他揣在最貼身的內(nèi)袋，像一塊灼熱的鐵。肩徽上殘缺的“洛斯”音節(jié)，每一次心跳都撞擊他的肋骨，提醒他：神域確實有人流了不該流的血。
酒館后門虛掩，一縷麥酒與油煙混雜的味道飄出來，混進(jìn)雪里。艾朵推門而入時，瑪爾莎正俯身清點地窖里的空桶，聽見響動，她下意識去摸柜臺下的短刀。
“是我?！卑涞吐暤馈?/p>
瑪爾莎抬頭，火光在她粗糙的臉上跳動。她看清了艾朵的神情，沒多問，只把短刀推回去，轉(zhuǎn)身從酒架上取下一瓶暗紅色的“余燼釀”——那是她壓箱底的烈酒，一滴就能讓普通人昏睡三天。
“礦坑里的事，我看到了煙?！彼ч_瓶塞，給艾朵倒了一杯，也給自己倒了一杯，“稅吏的黑袍子像烏鴉一樣飛走，鎮(zhèn)上的孩子今晚不會被凍成冰雕了。謝謝你?！?/p>
艾朵沒有碰酒。他把肩徽放在木桌上，指尖一推，推到老瑪爾莎面前：“半個月前，有沒有一個穿白袍、帶傷的人來過？他掉了這個?！?/p>
瑪爾莎瞇起眼，火光在肩徽的天秤浮雕上跳躍。片刻后，她點頭：“有。那家伙半邊袍子被血浸透，卻硬撐著不讓人靠近。他問有沒有人見過‘從上面來的人’，問完就匆匆走了。我當(dāng)時以為他是瘋子——神域的侍從官怎么會落到渡口鎮(zhèn)？”
“他往哪條路走？”
“北口。出了鎮(zhèn)，就是枯萎平原?！爆敔柹D了頓，壓低嗓子，“但他在走之前，留下了一句話，讓我轉(zhuǎn)交給‘值得信任的人’?！?/p>
艾朵抬眼。
“他說：‘雙重信使已在路上，別讓他們先找到你?！爆敔柹瘡?fù)述時，聲音不自覺發(fā)顫，“我當(dāng)時沒明白。現(xiàn)在……”
她的話被一聲極輕的“咔噠”打斷。像手指叩擊金屬，又像骨骼錯位的響動。聲音來自酒館大廳——此時本該空無一人。
艾朵的瞳孔微縮。他聞到了兩股截然不同的氣息：一道冷得像永夜，一道熾得像烈日；前者從地板縫隙滲上來，后者從天花板壓下來。兩股力量在空氣中交鋒，把塵埃定格成細(xì)小的冰晶與火星。
“待在窖里，別出來。”艾朵把肩徽塞回衣襟，順手抄起靠在墻邊的舊劍——那不過是一把凡鐵，卻在指節(jié)收緊的瞬間發(fā)出一聲若有若無的嗡鳴，仿佛認(rèn)出了舊主人的心跳。
他掀開門簾，踏入大廳。
燭火被風(fēng)壓得只剩豆大。吧臺前的長桌旁，坐著兩個陌生人。
左側(cè)之人披著漆黑長袍，袍角滴落黑霧，像活物般在地板上爬行；兜帽下的臉沒有五官，只有一張平滑的鏡面，倒映出艾朵的影子——卻扭曲得面目全非。鏡面里，艾朵的雙眼流著血，嘴角裂到耳根。
右側(cè)之人則穿著殘破的白袍，背后折斷的光翼只剩焦黑骨架，金線縫制的律法紋章被血污糊成一團(tuán)。他的臉孔俊美而空洞，瞳孔是兩枚緩緩旋轉(zhuǎn)的日輪，每轉(zhuǎn)一圈，空氣就亮一分，仿佛隨時會降下審判。
他們同時抬頭，用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開口，卻說出同樣的話：
“仲裁官艾朵，奉‘故人’之命，邀你重歸天平?！?/p>
黑袍的聲音像銹刀刮過玻璃：“冥界愿為你開啟舊日門扉，代價只需你點頭?！?/p>
白袍的聲音像裂開的圣鐘：“神域愿為你赦免昔日叛名，條件只需你回首?！?/p>
艾朵站在兩人中間，劍尖垂地。他的目光掃過黑袍鏡面里那個流血笑著的自己，又掃過白袍日輪中那個被釘在光柱上的自己。兩幅畫面都是真的——或者說，都曾是真的。
“你們來晚了?！彼p聲說，“我已經(jīng)不是仲裁官，只是個收錢的傭兵?！?/p>
黑袍的鏡面泛起漣漪，一只蒼白的手從鏡中伸出，握著一枚黑曜石雕刻的骷髏鑰匙：“冥王說，只要你肯低頭，亡魂的河流將為你改道?！?/p>
白袍的日輪驟然熾亮，一柄斷折的光矛在掌心凝聚，矛頭滴落金色火雨：“律神說，只要你肯回頭，光明的鎖鏈將為你重鑄?！?/p>
兩股力量同時壓向艾朵。地板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酒瓶接連炸裂，琥珀色的酒液在地面匯成細(xì)小的溪流，倒映出三張互不相容的臉。
艾朵沒有拔劍。他只是抬起左手，掌心攤開——那枚黑白令牌靜靜地躺著，神域星辰與冥界門扉各占一半，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疤。
“告訴你們的‘故人’，”他的聲音低而清晰，“如果真想談條件，讓他們親自來。”
剎那間，黑袍的鏡面龜裂，白袍的日輪熄滅。兩道身影像被無形之手掐住喉嚨，同時發(fā)出非人的嘶鳴。鏡面碎片與光羽灰燼在空中交織，凝成一張新的人臉——那是一張雌雄莫辨、半黑半白的面孔，左眼燃燒幽藍(lán)火，右眼旋轉(zhuǎn)金日輪。
“你太傲慢了，艾朵。”那張合成面孔開口，聲音像千面合唱，“當(dāng)年你放逐自己，是為了逃避抉擇。如今風(fēng)暴已至，逃避不再被允許。”
面孔說完便炸成漫天碎光。黑袍與白袍同時倒下，化作兩灘互不相容的水漬：一灘漆黑如墨，一灘熾白如銀。水漬中各浮起一枚碎片——黑曜石鑰匙的齒端，與光矛的斷尖。
艾朵彎腰拾起兩枚碎片。它們在他掌心顫抖，像兩顆試圖逃離的心臟。他合攏五指，碎片發(fā)出刺耳的尖叫，化作粉塵，順指縫流走。
酒館重歸寂靜。只有地板上的裂痕與碎玻璃，證明剛才并非幻覺。
瑪爾莎從窖口探出頭，臉色慘白：“那……那是什么？”
“信使?！卑溆醚ゼ饽胨樽詈笠稽c黑水，“或者說，是戰(zhàn)書。”
他轉(zhuǎn)身走向門口，雪仍在下，落在肩頭卻不融化。律法肩徽在胸前發(fā)燙，黑白令牌在腰間低鳴。遠(yuǎn)處，枯萎平原的方向，一道灰白色的光柱沖天而起，像一柄倒懸的劍，指向神域。與此同時，鎮(zhèn)外的礦坑深處，傳來亡魂的合唱，低沉而宏大，仿佛在宣告：冥界的大門已提前開啟。
艾朵停下腳步，呼出一口白霧。那霧氣在空中凝成兩個字，又迅速被風(fēng)吹散——
“回家。”
他不知這聲音來自何方，也不知道“家”指的是神域的金色廢墟，還是冥界的無光深淵，抑或是某個早已在記憶中焚毀的小鎮(zhèn)。但他知道，從今夜起，他再也無法以“傭兵”的身份旁觀。
因為雙重信使已至，天平已傾斜，砝碼正等待被重新安放。
而這一次，他無處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