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紀念日的零點，秒針跳過十二，窗外的城市綻開一朵絢爛的煙花。我的呼吸，
也跟著那朵煙花，一起散了。身體里的生命力像被瞬間抽干，冰冷從指尖開始蔓延。
我能清晰地“看”到自己躺在冰冷的臥室地板上，手機屏幕還亮著，停留在撥號界面。
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最終還是沒有撥出去。我叫許念，一個死在自己結婚紀念日，
還穿著五年前那件舊婚紗的傻瓜。我的靈魂沒有立刻消散，而是像一縷稀薄的空氣，
漂浮在這間我生活了五年的屋子里。我看到了我的丈夫，沈修言，在凌晨三點，
一身疲憊地回到了家。他沒有開燈，徑直走向書房，甚至沒有朝臥室的方向看一眼。
對于我們分房睡這件事，我已經(jīng)習慣了。他是國內頂尖科技公司的CEO，時間以秒計算，
效率是他人生的唯一信條。而我，一個畫賣不出去的藝術家，在他眼里，
大概和那些需要定期清理的系統(tǒng)緩存差不多。我飄進書房，看到他坐在電腦前，
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代碼和K線圖。他點燃一根煙，煙霧繚繞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就這么靜靜地看著他，從凌晨三點，看到清晨六點。他沒有絲毫察覺，隔壁的臥室里，
他的妻子，已經(jīng)變成了一具正在慢慢變硬的尸體。天亮了，家里的保姆張阿姨來上班，然后，
一聲凄厲的尖叫，劃破了這個看似平常的早晨。沈修言終于從書房里沖了出來。他看到了我，
穿著婚紗，倒在冰冷的地板上。他的臉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數(shù)據(jù)模型無法計算的表情——震驚，
錯愕，還有一絲……茫然。他沒有沖過來抱住我，也沒有流淚。他做的第一件事，
是拿出手機，撥打了120，然后是110。他的聲音冷靜得可怕，條理清晰地報出地址，
說明情況，就像在處理一個突發(fā)的項目危機。警察來了，醫(yī)生也來了。
鑒定結果很快出來：突發(fā)性心力衰竭。加上我早有預兆的病歷，一切都順理成章。
我看著沈修言，看著他冷靜地簽字，冷靜地回答警察的問題，
冷靜地看著我的身體被蓋上白布，抬了出去。他的臉上，沒有一絲悲傷。我跟在他身邊，
看著他處理我的后事。訂最好的墓地，選最貴的骨灰盒，葬禮的流程，請了專業(yè)的團隊策劃，
每一個細節(jié)都完美得像一場產(chǎn)品發(fā)布會。他甚至親自修改了悼詞，
刪掉了一些在他看來“過于情緒化”的詞句，替換成了更客觀、更理性的描述。
“許念是一位……熱愛生活的伴侶?！边@是他修改后的最終版本。多可笑。我死后的第七天，
是我的頭七。也是他公司一款重要產(chǎn)品發(fā)布失敗，股價跌停的日子。那天晚上，
他一個人坐在空曠的客廳里，沒有開燈。我看到他把頭深深地埋進手里，
肩膀開始無法抑制地顫抖。他哭了。在我死后，他第一次流淚。我飄過去，滿心以為，
這遲來的悲傷，總算是為我而流。然后，
我聽到他從指縫里擠出的、帶著哭腔的、絕望的嘶吼：“為什么……為什么會跌停？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那顆已經(jīng)停止跳動的心臟，又被生生捅了一刀。原來，他不是不會痛。
只是他的痛，從來都與我無關。也對。一個連結婚紀念日都能忘得一干二凈的男人，
我還在期待什么呢？這場獨角戲，演了五年，也該落幕了。只是沈修言，你不知道。死亡，
不是結束。我為你準備的，那場真正殘忍的報復，才剛剛開始。2葬禮辦得體面又高效。
來賓們對著我的黑白照片鞠躬，沈修言站在一旁，穿著剪裁得體的黑色西裝，表情肅穆，
看不出悲喜。他說著得體的感謝詞，接待著每一位前來吊唁的賓客，像一個完美的男主人。
沒人覺得奇怪。因為在所有人眼里，沈修言就是這樣。一個情緒穩(wěn)定到近乎冷酷的男人，
一個將理性奉為圭臬的AI式人類。葬禮結束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讓保姆張阿姨，
把我所有的東西都打包起來?！八漠?，還有那些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都處理掉。
”他站在我畫室的門口，沒有走進來，語氣像在下達一個清理系統(tǒng)垃圾的指令?！跋壬?，
這些……都是太太最寶貝的東西?！睆埌⒁逃行┎蝗??！皼]用的東西，留著占地方。
”沈修言的眉頭微微皺起，那是一種對“低效率”事物本能的排斥，“找個靠譜的回收公司，
盡快。”我飄在畫室中央，看著那些我傾注了無數(shù)心血的畫作，
那些我從世界各地淘來的、每一個都有故事的小物件。這些，是我活過的證據(jù)。而在他眼里，
只是“沒用的東西”。也對，他的人生，只需要代碼、數(shù)據(jù)和商業(yè)計劃書。
我的這些“感性垃圾”，確實與他的世界格格不入。張阿姨嘆著氣，開始收拾。
她小心翼翼地把我的畫一幅幅卷起來，把我的那些小擺件用軟布包好。
沈修言則回到了他的書房，仿佛隔絕了與我有關的一切。我跟了進去。我看著他打開電腦，
投入到工作中。他的手指在鍵盤上飛速敲擊，屏幕上的代碼流像瀑布一樣刷新。
他還是那個他，我的死亡，似乎只是讓他損失了幾個小時的工作時間，僅此而已。直到深夜，
張阿姨敲響了書房的門?！跋壬际帐昂昧?。只是……在太太的床頭柜里，發(fā)現(xiàn)了這個。
”張阿姨遞過去一個東西。那是一個深藍色的筆記本，硬質的牛皮封面，沒有任何裝飾。
是我用了五年的日記本。沈修言接了過來，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惡。我知道，
在他看來，寫日記這種行為，是最低效、最無病呻吟的情緒宣泄?！耙徊⑻幚淼簟?/p>
”他看都沒看，就要把它扔進旁邊的垃圾桶?！跋壬?！”張阿姨急忙攔住，
“太太她……她好像在第一頁給您留了話?！鄙蛐扪缘膭幼黝D住了。他終究還是有些好奇，
或者說，是程序員對“遺留指令”的本能反應，讓他翻開了那本日記。日記的第一頁，
只有一行字，是我清秀的筆跡。“修言，如果你看到了這封信，就當是我留給你的，
最后一個游戲?！庇螒颍可蛐扪缘拿碱^皺得更深了。他繼續(xù)往下看?！斑@個游戲很簡單。
日記里，我記錄了100件我想和你一起做，卻沒能完成的事。請你，代替我，
一件一件地去完成它。日記的最后一頁，藏著我留給你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秘密。
”沈修言的臉上，是一種混合著荒謬和不耐煩的表情。他快速地往后翻。
日記的紙頁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響。他想直接找到最后一頁的那個所謂“秘密”。但他失敗了。
因為從第二頁開始，每一頁，都是用特殊的藥水寫成的。只有在特定的條件下，
字跡才會顯現(xiàn)。而那個條件，就寫在前一頁任務的某個角落里。比如，第二頁的解謎線索，
可能就藏在第一件任務的描述中。這是一個線性的、不可跳過的、強制執(zhí)行的游戲。
沈修言“呵”地一聲笑了出來，像聽到了本世紀最好笑的笑話。
他把日記本“啪”的一聲合上，扔在桌上?！盁o聊?！彼鲁鰞蓚€字，然后轉過身，
繼續(xù)面對他的電腦屏幕。我一點也不意外。我知道他會是這個反應。這個游戲，
我從確診那天起，設計了整整一年。我研究過他的每一個行為模式，
預測過他的每一種心理反應。我知道，單憑幾句遺言，根本不可能驅動他。所以，
我準備了“后手”。第二天，沈修言的律師給他打來電話?！吧蚩?，
關于您妻子許念女士的遺囑，有一項附加條款需要您知曉?！蔽夷堋翱础钡缴蛐扪越与娫挄r，
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表情。“她說，她名下持有的，貴公司5%的原始股份，
將在她去世一年后，自動轉入慈善基金會名下。”沈修言的表情，終于變了。那5%的股份，
對他至關重要。那是他維持對公司絕對控股權的命脈?！暗?，”律師繼續(xù)說道，
“遺囑里也注明了。如果您能在一年之內，完成她留下的一份清單上的所有事項，
并獲得最終的‘鑰匙’，就可以終止這份贈與協(xié)議。”沈修言的目光，緩緩地，
落在了書桌上那本深藍色的日記本上。我看到他的拳頭，慢慢地握緊，手背上青筋暴起。
我知道，他在憤怒。他在憤怒我的“算計”。這個他一向看不起的、活在感性世界里的女人，
竟然用他最在乎的、最理性的“利益”，給他下了一個死局。他別無選擇。
我看到他拿起那本日記，臉上是屈辱，是憤怒，是厭惡。但最終，他還是翻開了它。游戲，
開始了。而他，我的好丈夫，還不知道。當他踏出第一步，他就已經(jīng)輸了。因為這份遺囑，
根本就是假的。那5%的股份，我早就在另一份公證遺囑里，毫無保留地留給了他。
這份所謂的“附加條款”，只是我讓律師配合我演的一出戲。一個，
足以讓他心甘情愿走進我為你打造的迷宮的，小把戲。3沈修言終究是個頂級玩家。
即便他鄙夷這場游戲，但一旦接受規(guī)則，他就會以最高效的方式去通關。
他讓助理把日記本拿去技術部，試圖破解字跡顯現(xiàn)的秘密，失敗了。
那種藥水是我托一個學化學的朋友特制的，配方獨一無二。他也試過跳過任務，
直接尋找所謂的“鑰匙”，同樣失敗了。在浪費了三天時間后，他終于意識到，
除了按我的規(guī)則來，別無他法。那天，他第一次，主動走進了我的畫室。
那是一個他從未踏足過的領域。畫室里還殘留著松節(jié)油和顏料的氣味。他環(huán)顧四周，
目光掃過那些還未來得及處理的畫架、畫布，最后，落在了墻角一個不起眼的箱子上。
箱子上貼著標簽：“游戲道具”。他打開箱子，里面是我為他準備的，
這個游戲的所有“裝備”。一個拍立得相機，一個空白的旅行手帳，還有一張地圖。
他拿起日記本，翻到第一頁?！叭蝿找唬喝ァ疅o眠’咖啡館，點一杯Espresso，
不加糖，不加奶。然后，用拍立得，在三號桌的位置，拍一張窗外的照片。
”“無眠”是我們第一次約會的地方。那杯苦得讓人皺眉的Espresso，
是他當時點的。他大概，早就忘了吧。我看著沈修言，他只是面無表情地記下地址，
然后換上衣服，出門。他的行動力快得驚人，沒有一絲拖泥帶水。對他來說，
這只是一項必須完成的工作。我跟著他，來到了那家位于小巷深處的咖啡館。
咖啡館還是老樣子，復古的裝修，空氣里彌漫著濃郁的咖啡香和舊書的味道。
沈修言找到了三號桌。他點了Espresso，然后拿出拍立得，對著窗外，
干脆利落地按下了快門。照片吐出來，在他手里慢慢顯影。窗外是一堵爬滿了爬山虎的紅墻，
午后的陽光在上面灑下斑駁的光影。很美。但他沒有看。他只是把照片夾進手帳，
然后端起那杯Espresso，一口喝了下去。下一秒，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那種極致的苦澀，瞬間席卷了他的味蕾。我看到他的喉結劇烈地滑動了一下，
強行把那口咖啡咽了下去。他的臉，因為那股苦味，皺成了一團。我突然覺得有點想笑。
這個習慣了所有事情都在掌控之中的男人，大概從未想過，有一天會被一杯咖啡，
逼得如此狼狽。他放下杯子，像是完成了一項酷刑，立刻起身準備離開。
但就在他起身的那一刻，咖啡館的老板娘，一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女人，叫住了他?！跋壬?，
您是……沈先生吧？”沈修言回過頭，眼里帶著詢問。“我是這里的店主，我認識您的太太，
許念?！崩习迥锏难凵窈軠厝?，“她以前，經(jīng)常來這里。就坐您這個位置?！鄙蛐扪缘谋砬椋?/p>
沒有任何變化?！懊恳淮蝸?，她都會點一杯不加糖的Espresso?！崩习迥锢^續(xù)說道，
“她說，她想嘗嘗，自己不喜歡的東西里，有沒有可能，藏著喜歡的人的秘密。
”沈修言的身體，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八€說，她每次來，
都會拍一張同樣角度的照片。”老板娘指了指他手里的拍立得，“她說，她想看看，
同一個窗景，在不同的日子里，會有什么不一樣的風景。她說，
生活里那些被我們忽略的細節(jié)，才是最美的?！崩习迥镄跣踹哆兜卣f著，
沈修言只是靜靜地聽著。我不知道他聽進去了多少。他沒有回應，只是對老板娘點了點頭，
然后轉身，快步離開了咖啡館。回到家，他把自己關進書房。我看到他，
拿出那張剛剛拍下的照片。他看著照片上的那堵紅墻，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拿出日記本，
翻到了任務一的那一頁。他用我們喝剩下的咖啡，輕輕涂抹在頁面的右下角。
那是我留下的線索。被咖啡浸濕的紙頁上，慢慢浮現(xiàn)出第二頁的字跡。
“任務二：去城西的流浪動物救助站，找到一只叫‘煤球’的黑貓。喂它吃一根火腿腸。
”他看完，合上日記。然后，他拿起那張照片，和我以前拍下的、夾在手帳里的無數(shù)張照片，
放在一起。同樣的窗景，同樣的爬山虎。只是，季節(jié)不同，光影不同。有些照片上，有雨滴。
有些照片上，有落葉。還有一張，上面落了一只迷路的蝴蝶。我看著他，
看著他那張萬年不變的冰山臉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一絲……我看不懂的，復雜的情緒。
這場游戲，才剛剛開始。而他的世界，那座由數(shù)據(jù)和邏輯構建的、固若金湯的堡壘，
已經(jīng)因為一杯咖啡，一張照片，裂開了一道微小的縫隙。4沈修言的效率，是刻在骨子里的。
第二天一早，他就驅車前往城西的流浪動物救助站。車子的后備箱里，
放著一整箱最高級的火腿腸。對他來說，喂貓，和完成一個KPI，沒有本質區(qū)別。
找到目標，執(zhí)行動作，達成結果。救助站很偏僻，環(huán)境也有些雜亂。
空氣里彌漫著動物和消毒水混合的氣味。沈修言那身昂貴的手工西裝，和這里格格不入。
他皺著眉，找到了救助站的負責人，一個看起來很和善的阿姨。
“我找一只叫‘煤球’的黑貓?！彼_門見山?！懊呵虬?！”阿姨一聽，立刻笑了起來，
“您是……許念的朋友吧？她以前經(jīng)常念叨，說會讓她的先生來看看煤球?！鄙蛐扪缘难凵?，
閃爍了一下。阿姨把他帶到貓舍。里面有幾十只貓，
但沈修言還是一眼就看到了那只叫“煤球”的貓。它通體烏黑，只有四只爪子是白色的，
像是踩著雪。它很高冷，不像別的貓一樣湊上來討好，只是懶洋洋地趴在最高的貓爬架上，
用一雙金色的眼睛，睥睨著一切?！熬褪撬！卑⒁讨钢f，“煤球是三年前，
許念在暴雨天里救回來的。當時它腿斷了，差點就沒命了。是許念，一點一點把它照顧好的。
”沈修言沒有說話，只是看著那只貓。他拿出火腿腸，剝開，遞了過去。
煤球只是懶懶地瞥了一眼，然后，毫不客氣地，把頭扭到了一邊。沈修言的眉頭，
又皺了起來。一個他一手打造的商業(yè)帝國，都能被他玩弄于股掌?，F(xiàn)在，他竟然被一只貓，
給無視了。這激起了他骨子里的好勝心。接下來的一個小時，我看到我的丈夫，
那個高高在上的沈總，用盡了各種方法，試圖討好一只貓。他把火腿腸切成小塊，
堆成各種形狀。他學著別人的樣子，用很傻的語氣“喵喵”叫。他甚至試圖伸手去摸它，
結果被毫不留情地撓了一爪子，手背上瞬間多了幾道血痕。他所有的理性和邏輯，
在煤球面前，全部失效。最后，他累了，有些狼狽地坐在貓舍的地上，
看著那個依舊對他不屑一顧的貓大爺?！盀槭裁矗俊彼滩蛔柵赃叺陌⒁?，
“它為什么不吃？”阿姨笑了：“許念把它慣壞了。
它只吃一種特定的、需要提前一天用雞胸肉和蛋黃做的貓飯。而且，喂它的人，
必須是它認可的?！鄙蛐扪猿聊??！霸S念說，煤球跟她很像?！卑⒁桃贿吔o別的貓?zhí)硎常?/p>
一邊絮絮叨叨地說，“看著高冷，不好接近。但只要你真心對它好，它就會把最柔軟的肚皮，
露給你看?！卑⒁痰脑?，像一顆小石子，投進了沈修言的心湖。他看著手背上的抓痕，
又看了看那只高傲的黑貓。最終，他沒有再嘗試，只是對阿姨說：“那種貓飯的做法，
能教我嗎？”那天下午，沈修言沒有離開救助站。他脫掉了那身價值不菲的西裝，
只穿著一件白襯衫，笨拙地，跟著阿姨學習怎么做貓飯。他把雞胸肉撕成細絲，把蛋黃碾碎，
攪拌在一起。他的動作，從一開始的生疏，到后來的熟練。
我看著他那雙習慣了敲擊鍵盤、簽署上億合同的手，現(xiàn)在，卻沾滿了雞肉的油膩。畫面違和，
又帶著一絲奇異的和諧。貓飯做好了，他端著那碗還冒著熱氣的食物，
再一次走到了煤球面前。這一次，他沒有急著遞過去，只是把碗放在地上，然后自己，
在不遠處坐了下來，靜靜地等著。煤球似乎聞到了熟悉的味道。它從貓爬架上跳下來，
優(yōu)雅地走到碗邊，遲疑了一下，然后，開始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在沈修言的注視下，
它吃完了整整一碗。吃完后，它沒有立刻走開，而是走到沈修言的腳邊，用它的頭，輕輕地，
蹭了蹭他的褲腿。我看到沈修言的身體，在那一刻，完全僵住了。他緩緩地，伸出手，
這一次，煤球沒有躲。他輕輕地，落在了煤球的頭上，撫摸著它柔軟的毛發(fā)。夕陽的余暉，
透過貓舍的窗戶照進來，把一人一貓的影子，拉得很長。那一刻的沈修言，
褪去了所有的冷漠和鋒利，眼神里，流露出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溫柔。
離開救助站的時候，他向阿姨承諾，以后每周，他都會來一次。不是為了完成任務。
而是……他自己想來。回到家，他處理了手上的傷口，然后，拿出了我的日記。這一次，
他沒有用任何工具，而是學著阿姨的樣子，用指腹沾了一點蛋黃液，涂抹在紙頁上。
第三頁的字跡，緩緩浮現(xiàn)?！叭蝿杖喝ァ畷r光’舊書店，找到一本《百年孤獨》，
翻到第78頁。”他看著那行字，然后，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褲腿。那個位置，
仿佛還殘留著，一只貓的，溫柔的觸感。他的邏輯世界，那堵堅硬的墻，又一塊磚，松動了。
5“時光”舊書店，藏在大學城后面的一條老街上。店面很小，一走進去，
就是一股紙張發(fā)霉和時光混合的味道。書架一直頂?shù)教旎ò?，書堆得滿滿當當，
連下腳的地方都很難找。這是一個和沈修言的世界，完全相反的地方。這里沒有效率，
沒有秩序，只有沉淀下來的，緩慢的時光。他顯然很不適應。我看到他站在門口，眉頭緊鎖，
似乎在計算這家書店的坪效比，和這種商業(yè)模式的存活概率。最終，對“通關”的執(zhí)念，
還是戰(zhàn)勝了他對“混亂”的厭惡。他走了進去，開始在迷宮般的書架里，
尋找那本《百年孤獨》。書店老板是一個戴著老花鏡、頭發(fā)花白的老爺爺，
他正趴在柜臺上午睡，對沈修言的到來，毫無反應。這要是放在沈修言的公司，這個老板，
大概已經(jīng)被開除八百次了。沈修言找了很久，才在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那本書。
書的封皮已經(jīng)很舊了，泛著黃，邊角都起了毛。他翻到第78頁。那一頁，
沒有藏著什么下一關的線索，只有一段被我用紅色水筆劃下來的句子。
“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不是你遭遇了什么，而是你記住了哪些事，又是如何銘記的。
”句子的旁邊，有一個小小的，我畫的簡筆畫。畫的是兩個小人，手牽著手，在看星星。
那是我們剛在一起時，我?guī)ド巾斂戳餍怯甑膱鼍?。那晚，他很不耐煩?/p>
一直在看手機處理工作，說這種等待是“毫無意義的時間浪費”。而我，
卻覺得那是我人生中最浪漫的夜晚。沈修言看著那行字，和那個幼稚的簡筆畫，
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許，他根本就不記得那晚的事了。他合上書，
準備去結賬。就在這時，書店老板醒了。他揉了揉眼睛，看到沈修言手里的書，
突然“咦”了一聲?！澳贻p人，這本書，你是在哪里找到的？”“角落的書架上?！薄肮至?。
”老板扶了扶老花鏡，走過來，把書接過去，“這本書，我記得，
是前不久一個姑娘寄存在我這里的?！鄙蛐扪缘难凵?，瞬間變了?！耙粋€什么樣的姑娘？
”“長得很清秀，說話聲音很好聽，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崩习寤貞浀?，“她說，
這本書對她很重要，她怕丟了，就先放在我這里。她說，她的愛人，有一天，會來把它帶走。
”老板一邊說，一邊翻著書頁?！八€特意囑咐我，如果那個男人來了，
一定要讓他看看書的扉頁?！崩习宸綍牡谝豁?，遞給沈修言。扉頁上，是我的一行字，
寫給他的?！八徒o我生命里，最孤獨的馬孔多。愿你有一天，能走出你的小鎮(zhèn)?！瘪R孔多，
是《百年孤獨》里那座與世隔絕的小鎮(zhèn)，也是一個被宿命和孤獨籠罩的符號。
這是我曾經(jīng)給他起的，專屬的昵稱。因為我覺得，他就像活在自己的馬孔多里。那座小鎮(zhèn)，
由數(shù)據(jù)、代碼和商業(yè)規(guī)則構成，無比繁榮，也無比孤獨。他走不出去，也不讓任何人走進來。
沈修言看著那行字，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了起來。他猛地抬起頭，看著老板，
聲音沙啞得厲害：“她……她還說了什么？”“沒了?！崩习鍝u了搖頭，“她放下書就走了。
哦，對了，她還順手幫我整理了一下門口那幾盆快要枯死的綠蘿。真是個好心的姑娘。
”沈修言的目光，立刻轉向門口那幾盆綠蘿。它們現(xiàn)在長得郁郁蔥蔥，綠色的藤蔓垂下來，
生機勃勃。他走過去，伸出手，輕輕地，觸碰了一下那翠綠的葉子。我看到他的眼眶，
在那一刻，紅了。不是因為悲傷。而是一種巨大的、遲來的……恐慌。他終于意識到，許念，
不是一串寫在死亡證明上的冰冷文字。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她會來咖啡館，會救助流浪貓，
會逛舊書店，會留下讓他迷惑的線索，會和陌生人，提起他這個“愛人”。她的生活，
在她死后，才以這樣一種他無法理解，也無法抗拒的方式，一點一點地，滲透進他的世界。
他以為自己是玩家。卻不知道，從他踏進那家咖啡館開始，他就已經(jīng)成了這個游戲里，
最無助的，NPC。他拿著那本《百年孤獨》，失魂落魄地走出了書店。陽光下，他第一次，
沒有立刻上車離開。而是站在那幾盆綠蘿前，站了很久很久。他拿出手機，
刪掉了下午所有的會議。然后，他給我發(fā)了一條微信。一條，永遠不會再有回復的微信。
上面只有三個字。“為什么？”6那條“為什么”的微信，像一塊投入死水的石頭。
沈修言沒有等到回復，也不可能等到。從舊書店回來后，他變了。
他不再把完成任務當成一個必須攻克的KPI。他的節(jié)奏，慢了下來。他開始花很多時間，
待在我那間他從未踏足過的畫室里。他把我所有的畫，一幅幅地，重新掛了起來。我的畫，
大多是風景。有我看過的日出，有我淋過的雨，有我喂過鴿子的廣場，還有很多，我幻想中，
想和他一起去的，遙遠的地方。他站在那幅畫著海邊燈塔的畫面前，看了整整一個下午。
我記得，我畫這幅畫的時候，他就在隔壁書房。我曾滿心歡喜地叫他來看，說：“修言，
你看，像不像我們以后老了，隱居的地方？”他當時頭也沒抬，只是回了一句：“養(yǎng)老，
是一種最低效的生命狀態(tài)?！爆F(xiàn)在，他看著這幅畫，眼神里，卻充滿了……向往。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只看到，他拿出那本空白的手帳，用我留下的那支筆，笨拙地，
臨摹著畫上的那座燈塔。他畫得很爛，線條歪歪扭扭。但他畫得，很認真。這天晚上，
他沒有睡在自己的房間，也沒有去書房。他睡在了我們的主臥。
那張他已經(jīng)有兩年沒有躺過的床上，還殘留著我的氣息。他躺在我的那邊，枕著我的枕頭。
黑暗中，我看到他睜著眼，一夜無眠。第二天，他沒有去公司。他把自己關在書房里，
拿出那本《百年孤獨》。他不像從前那樣，急著尋找線索，而是從第一頁開始，
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了起來。我有些驚訝。這本書，我曾經(jīng)推薦給他無數(shù)次。他每一次，
都用“沒有時間看這種虛構類文學”為理由拒絕了?，F(xiàn)在，他卻看得那么專注。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在他身上投下安靜的光影。他時而皺眉，時而舒展，
完全沉浸在那個光怪陸離的魔幻世界里。我飄在他身邊，突然覺得，這一刻的安寧，
美好得有些不真實。如果，我還在。如果，我們能像這樣，安安靜靜地，一起讀一本書。
那該多好。書的第78頁，那個被我畫了簡筆畫的角落，被他反復摩挲，起了毛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