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省機場的空調(diào)吹散了室外的燥熱,卻吹不散大廳里人潮涌動的喧囂。往來的行李箱滾輪碾過地磚,發(fā)出細碎的嗡鳴,而在這片熙攘里,那個戴口罩的身影顯得格外突?!汛蟀霃埬槻卦跍\灰色口罩后,露出的眼睛里蒙著層慌促的霧,腳步像被什么趕著似的,匆匆往安檢口挪。
就在這時,口袋里的手機突然震起來,一聲接一聲,像敲在緊繃的弦上。她手忙腳亂地去掏,指尖磕在包鏈上,疼得一縮,才把手機攥在手里。屏幕亮著,“葉詩涵”三個字刺得她眼睛發(fā)酸。
“喂……”她按下接聽鍵,聲音剛出口就抖得不成樣子,后半句像被什么堵住,哽在喉嚨里。
電話那頭的葉詩涵像是能透過電流看見她此刻的模樣,聲音放得極柔:“書婉,別急,慢慢走。事已經(jīng)這樣了,急也沒用。我們在出口等你,啊?”
“嗯?!鄙驎裰刂攸c頭,掛了電話才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手心已經(jīng)沁出了一層冷汗。
過安檢時,她的手還在抖,身份證在掃描儀上滑了好幾次才穩(wěn)住。坐在飛機上,艙內(nèi)的冷氣讓她打了個寒顫,望著窗外逐漸縮小的地面,思緒卻像斷了線的風箏,飄回了很久以前。
那時她和白若瀾擠在出租屋的小沙發(fā)上,分吃一碗加了雙份醋的螺螄粉,辣得直吐舌頭,卻還湊在一起看老電影;那時她們會在加班到深夜的天臺,就著月光數(shù)星星,白若瀾說“以后要一起住帶小花園的房子,種滿你喜歡的繡球”,她笑著捶對方的背,說“先攢夠首付再說”。
可什么時候開始變的呢?好像是她去蘭省大學那年,好像是白若瀾接了那個需要常年在外拍戲的劇本,電話從每天三四個,變成一周一次,再后來,只剩下逢年過節(jié)的群發(fā)祝福。隔著幾千公里的距離,各自被工作推著往前跑,那些曾經(jīng)無話不談的親昵,就這么慢慢被時光磨得淡了。
她甚至不敢想,這次回去,推開病房門見到白若瀾,該說句什么。是客套的“好久不見”,還是……
飛機降落時的失重感讓她心口發(fā)緊。拖著行李箱沖出閘口,她的視線穿過攢動的人影,先撞進了葉詩涵泛紅的眼眶。葉詩涵快步迎上來,沒多說什么,只是張開手臂給了她一個用力的擁抱,下巴抵在她發(fā)頂:“我知道你急,先喘口氣?!?/p>
沈書婉把臉埋在對方肩上,點了點頭,淚水卻先一步浸濕了葉詩涵的襯衫。
葉詩涵接過她的行李箱,車開得很穩(wěn),窗外的街景飛速倒退,沈書婉卻覺得每一秒都像被拉長了。直到ICU病房的門在面前打開,消毒水的味道猛地鉆進鼻腔,她才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腳步釘在原地。
病床上的白若瀾安靜得不像話。監(jiān)護儀的線像蛛網(wǎng)纏在她身上,有透明的液體順著輸液管一滴滴往下落,每一次儀器發(fā)出“嘀”的輕響,都像敲在沈書婉的心上。她的臉褪去了所有血色,像張被水泡過又晾干的宣紙,連唇瓣都泛著淡淡的青灰,曾經(jīng)總是彎著的嘴角,此刻抿成一條毫無生氣的直線。
沈書婉緩緩走過去,半蹲在病床邊,視線落在那雙總是笑著看她的眼睛上——此刻它們閉著,長睫毛安靜地垂著,像蝶翼落了層霜。
眼淚毫無預兆地涌出來,順著她蒼白的臉頰往下淌,砸在手背上,冰涼一片。她想伸手去碰白若瀾的臉,指尖抬到半空卻猛地頓住,抖得厲害,像怕碰碎一件稀世的瓷器。過了好久,才敢輕輕落下去,指腹貼著對方微涼的皮膚,那觸感細膩得讓人心疼。
“若瀾……若瀾……”她的聲音被淚水泡得發(fā)腫,“對不起……對不起啊……我來晚了……”
指尖下的肌膚沒有任何回應。她把額頭輕輕抵在床沿,淚水浸濕了床單的一角,“是我不好……我不該那么久不回來……你聽到了嗎?看看我……你睜眼看看我好不好……”
監(jiān)護儀的滴答聲在安靜的病房里回蕩,襯得她的哭聲格外單薄,像片被風吹得快要碎掉的葉子。
白若瀾靜靜地躺在病床上,睫毛垂得很沉,若不是床頭監(jiān)護儀上跳動的曲線還在規(guī)律起伏,證明那縷生命仍在延續(xù),周遭的一切仿佛都被按下了暫停鍵。
探視時間終是到了。葉詩涵扶著沈書婉的胳膊往外走,她的腳步虛浮,像踩在棉花上。醫(yī)生辦公室里,四十多歲的男醫(yī)生推了推眼鏡,目光落在兩人身上,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重量:“你們和病人是什么關(guān)系?”
葉詩涵轉(zhuǎn)頭看沈書婉——她的指尖還在無意識地絞著衣角,神思像沉在水里,連呼吸都帶著滯澀。葉詩涵輕輕碰了碰她的胳膊,沈書婉才猛地回神,聲音發(fā)飄:“她是我愛人?!?/p>
醫(yī)生點點頭,并未露出訝異,只是繼續(xù)道:“病人是車禍傷,送來時主要損傷在顱腦。更麻煩的是,她的求生意識很弱?!彼D了頓,鏡片后的目光沉了沉,“顱腦損傷太重,你們……要有心理準備?!?/p>
最后幾個字像淬了冰的錐子,狠狠扎進沈書婉的太陽穴。她只覺得耳膜嗡嗡作響,眼前先是炸開一片白,接著又迅速被黑暗吞噬,整個世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支撐,嘩啦啦地往深淵里墜。
她的身體控制不住地發(fā)抖,指尖死死摳住扶手的木紋,指節(jié)泛白得像要裂開,可那點力氣根本撐不住渾身的發(fā)軟。嘴唇早已失了血色,喉嚨像被滾燙的棉絮堵住,發(fā)不出一絲聲音。她只能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醫(yī)生,睫毛上掛著未干的淚,像要從他緊繃的嘴角、凝重的眉峰里,摳出哪怕一絲松動,一點能讓她抓住的希望。
可醫(yī)生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走出辦公室,走廊的消毒水味更濃了。沈書婉猛地攥住葉詩涵的胳膊,指節(jié)幾乎要嵌進對方的皮肉里:“詩涵,她到底怎么傷的?”
葉詩涵像是感覺不到疼,扶著她在走廊長椅上坐下,看著她眼下烏青、臉色慘白的樣子,聲音發(fā)顫:“這半年……有個私生飯一直跟著她。起初若瀾沒當回事,后來那人越來越過分——粉絲會上當眾堵她,還偷偷藏在影視城的角落。她發(fā)現(xiàn)對方行為偏激,報過幾次警,可沒抓到實質(zhì)傷害,也只能警告、拘留幾天……誰能想到……”
葉詩涵的聲音哽咽了,突然抓起沈書婉的手往自己臉上帶,指腹都是涼的:“是我的錯……我早該盯緊點的,是我太大意了。你打我吧,打了能好受點……”
“別這樣?!鄙驎癯榛厥?,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誰都不想的?!彼钗豢跉?,胸口卻更悶了,“我出去透透氣,讓我一個人待會兒?!?/p>
沈書婉緩步往樓下走,腳步很慢,腦海里卻像被按下了快進鍵,那些和白若瀾相關(guān)的片段爭先恐后地涌出來。
高中時的自己,像只縮進殼里的蝸牛。除了書本,不知道該怎么跟人說話,周身總像裹著層冰,同學們遠遠看著,說她“孤傲”,自然也沒什么朋友,是旁人眼里標準的“獨行俠”。
直到高三那年,白若瀾轉(zhuǎn)來班上。她像個自帶光的小太陽,走到哪兒都有笑聲跟著,能和后排調(diào)皮的男生勾肩搭背,也能和前排的女生湊在一起分享秘密,渾身的鮮活勁兒,讓沈書婉遠遠看著都覺得羨慕。
后來成了同桌。有天早上,她才發(fā)現(xiàn)英語書落在了家里——前一晚看書太沉,竟把書壓在了枕頭下。上課鈴響時,她攥著筆記本的手都在冒汗,明明白若瀾的英語書就放在桌角,她卻張不開嘴借。
正低著頭假裝記筆記,那本書突然被輕輕推到了她面前。抬眼時,撞進白若瀾彎著的笑眼里,她抬了抬下巴,示意她拿去。沈書婉還在猶豫,一張紙條被“戳”到了她胳膊上。
展開來,是一行清清爽爽的字:“你先用著,等下課后,把你的筆記借我瞧瞧唄?”字跡像春日剛抽條的新柳,帶著點跳脫的靈氣,落在紙上仿佛能聞見淡淡的墨香。
就因為這張紙條,冰層悄悄裂開了縫。她們開始一起討論題目,分享偷偷藏在書包里的零食,放學時踩著夕陽的影子慢慢走。她知道了白若瀾看似開朗下的細膩,白若瀾也讀懂了她沉默里的溫柔。
高中畢業(yè)填志愿,她們兩人一個選了A市,一個去了B市。她選了A市師范,想站在講臺上看孩子們眼里的光;白若瀾去了B市報了表演,說想在鏡頭里演遍千種人生。
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她們坐在操場的看臺上,風卷著晚霞掠過發(fā)梢。白若瀾突然湊過來,在她耳邊輕聲說:“書婉,我想跟你做很好很好的朋友?!钡撬齻儚膩頉]有間斷過聯(lián)系,一直到……
那時的風很暖,晚霞很艷,她們的未來像鋪在眼前的錦緞,亮得讓人不敢眨眼。
沈書婉走到住院部樓下,望著灰蒙蒙的天,眼淚又一次涌了上來。原來那些以為會一直延續(xù)的日子,竟會被這樣猝不及防的意外,攔腰斬斷在半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