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建國,今年快六十了。腦子不太好使,十幾年前在工地上摔了一跤,留下的毛病。
記性差,反應(yīng)也慢,村里人都說我是個半傻子。但我偏偏記得一些事,
記得比刻在骨頭上還清楚。比如,2016年那個春天的下午,
我是怎么被人像拖一條死狗一樣,塞進(jìn)那輛沒有窗戶的面包車的。再比如,
我記得我女兒小雨的名字。每次在不見天日的磚廠里被餓到眼花,被打到骨裂的時候,
我都在嘴里念叨這個名字。小雨,小雨。像含著一塊糖,
能給無邊的苦澀里添上一絲若有若無的甜。那個下午,我像往常一樣在村口的大槐樹下轉(zhuǎn)悠。
一輛半舊的銀色面包車在我面前停下,車窗搖下來,一個胖子探出頭,滿臉堆笑,
牙縫里夾著菜葉?!按蟾纾氩幌霋甏箦X?包吃包住,一個月給你一千塊?!币磺K。
我當(dāng)時心里算了一下,那可比我撿破爛強(qiáng)多了。但我腦子雖然不好,
還知道要回家跟女兒商量。我搖了搖頭,含混地說:“要……回家。
”胖子的臉?biāo)查g就沉了下來,像是翻書一樣。他罵了句臟話,從車?yán)镉痔聛韮蓚€壯漢,
一人一邊架住我的胳膊,我那點(diǎn)力氣在他們手里就像面團(tuán),根本掙扎不了。
我被毫不費(fèi)力地塞進(jìn)了車?yán)?,車門“哐當(dāng)”一聲鎖死。車?yán)镆还蓾饬业暮钩艉蜔熚叮?/p>
我被按在座位上,嘴也被捂住了。我只能發(fā)出“嗚嗚”的聲音,
眼睜睜看著村口的大槐樹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小,最后消失在視線里。車開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分不清白天黑夜。我被帶到一個到處彌漫著煤灰和塵土的地方,
空氣里都是嗆人的硫磺味。一個牌子上歪歪扭扭地寫著——“鄭州XX磚廠”。從那天起,
我再也沒有見過我的家,再也沒有見過我的小雨。我的地獄,開始了。
第一個磚廠的老板姓劉,五十多歲,精瘦,背有點(diǎn)駝,笑起來露出一口包著金屬的大金牙,
在昏暗的燈光下閃著寒光。他用一根鐵棍敲著我的腿,一字一句地告訴我:“在這里,
老實(shí)干活就有飯吃,不聽話,就挨打。聽懂了沒?”我嚇得連連點(diǎn)頭。我們住的地方,
是一間廢棄的大倉庫,四面漏風(fēng)。十五個人像沙丁魚一樣擠在一起,
睡在鋪著破草席的水泥地上。這里的人,有的是聾啞人,
嘴里發(fā)出“咿咿呀呀”的聲音;有的是智障,嘴角永遠(yuǎn)掛著口水;還有幾個,就和我一樣,
腦子有點(diǎn)毛病。最小的那個叫小軍,才十八歲,是個傻子,據(jù)說是被人從火車站騙來的。
他總是咧著嘴笑,露出兩排白牙,但眼睛里空洞洞的,什么都沒有。每天的“起床號”,
是工頭老王的鞭子。凌晨3點(diǎn),天還是一片漆黑,老王會提著一桶冰水,把鞭子在里面浸透,
然后狠狠地抽在我們身上。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刺痛,比任何鬧鐘都管用。誰要是起得慢了,
老王手里的電棍就會滋滋作響地捅過來。我被電過無數(shù)次,
每次都感覺有千萬只螞蟻在啃食我的神經(jīng),身體不受控制地抽搐,口吐白沫。
老王就在一旁哈哈大笑,說看我跳“霹靂舞”。“起床干活!一群廢物!”沒有洗臉,
沒有刷牙,我們衣衫襤褸地被趕到磚窯前。磚窯里的溫度高達(dá)800度,
火光把每個人的臉都映得通紅。我們的工作,就是赤手把剛出窯的磚坯搬到推車上。
那些磚坯,燙得能把生肉烤熟。我的雙手,第一天就被燙出了一片連著一片的血泡。
血泡磨破了,就是血和嫩肉,再磨,就變成了焦黑的死肉。十根手指的指甲,
早就在一次次磕碰和高溫中全部脫落,露出下面血紅的甲床。我疼得想哭,但老王看見了,
不僅不讓我休息,反而獰笑著,把燃燒的煙頭按在我的胳膊上?!皨蓺馐裁??
沒指甲抓磚更穩(wěn)當(dāng),繼續(xù)干!”“滋啦”一聲,皮肉燒焦的味道混著劇痛鉆進(jìn)我的腦子。
我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哭出聲。因?yàn)樵谶@里,哭,是軟弱的表現(xiàn),會招來更狠的毒打。
我們一天只有一頓飯,通常是在下午兩三點(diǎn),干完一天的活之后。那頓飯,
是一大鍋用餿掉的菜葉子和爛土豆煮成的糊糊,黑乎乎的,里面經(jīng)常能看到蛆蟲在蠕動,
還有黑色的老鼠屎。但就是這樣的東西,我們卻要搶著吃。
因?yàn)檫@是我們一天唯一的能量來源。我餓得頭暈眼花,只能閉著眼睛,硬著生生往下咽。
有一次,我親眼看到小軍因?yàn)槌粤藟牡舻牟巳~,開始拉肚子。他整整拉了三天,
拉出來的都是血水。老王不給他找醫(yī)生,只是罵他裝病,耽誤干活。第四天早上,
小軍虛脫暈倒在滾燙的磚坯上,胸口被烙下了一大塊焦黑的印記。他就那樣躺著,
再也沒有醒過來。他們處理小軍的方式,就像處理一條死狗。
兩個工頭把他拖到磚廠后面的荒地里,隨便挖了個坑,埋了。沒有墓碑,沒有名字,
仿佛他從來沒有來過這個世界。在鄭州的兩年多,我見識了人能對同類殘忍到什么地步。
有一段時間,磚廠斷了糧,他們就讓我們吃老鼠,吃蟑螂。甚至……有一次,
一個叫老張的工友因?yàn)轫斪擦死贤?,被活活打死。工頭竟然讓我們把他的腿肉割下來,
煮了分著吃。我吐了,把黃色的膽汁都吐了出來。但不吃,就會被活活餓死。
那種在極度饑餓和人性撕扯中的抉擇,比任何毒打都讓我痛苦。2018年的秋天,
老王突然把我們幾個叫到一起,說要送我們?nèi)ァ案玫牡胤健?。我心里燃起一絲希望,
是不是要放我們回家了?結(jié)果,我們被像貨物一樣裝上了一輛大卡車,經(jīng)過一夜的顛簸,
來到了另一個磚廠——平頂山葉縣。這里的老板叫張老三,是個滿臉橫肉的屠夫。
他比劉老板更兇殘,手里永遠(yuǎn)提著一根浸了油的牛皮鞭。每天收工前,
他都要檢查每個人的工作量,不達(dá)標(biāo)的人,就要挨鞭子。我的腦子不好,
動作總比別人慢半拍。有一次,我因?yàn)閷?shí)在餓得沒力氣,搬磚慢了,
張老三把我吊在了倉庫的房梁上。他沒打我,而是在我下面點(diǎn)了一堆潮濕的柴火。
濃煙嗆得我?guī)缀踔舷?,眼淚鼻涕流了一臉。然后,他拿出一把小刀,在我的大腿上,慢慢地,
一刀一刀地劃了十幾道口子。血順著腿往下流,他卻笑著抓起一把鹽巴,
狠狠地撒在我的傷口上。“這樣,你就能記住教訓(xùn)了?!彼闹业哪樥f。那種疼痛,
無法用語言形容。我的后背上,至今還有一道十幾厘米長的疤。那是有一次,我實(shí)在撐不住,
暈倒在傳送帶上,張老三一鞭子抽下來,鞭子的鐵頭直接劃開了我的皮肉,血流不止。
他們沒有給我任何包扎,也是撒了點(diǎn)鹽,說能消毒。傷口化了膿,又結(jié)了痂,
就那么硬生生地長好了,留下了那道像蜈蚣一樣丑陋的疤痕。在葉縣的冬天,零下十幾度,
倉庫里沒有取暖設(shè)備。他們會把不聽話的人,扒光了衣服,扔到院子里結(jié)了冰的大水缸里。
有個叫小劉的年輕人,因?yàn)橄胩优鼙蛔チ嘶貋?,就被扔進(jìn)了冰水里。他就那樣在里面掙扎,
哀嚎,最后聲音越來越小,直到身體被凍得僵硬,渾身發(fā)紫。他們把他撈起來的時候,
他的眼睛還恐懼地睜著,眼珠上蒙了一層白霜。最讓我無法忘記的,是老李。老李五十多歲,
家里還有個小孫子,他總是念叨著想回家看看孫子。有天夜里,他因?yàn)樘I,
偷了廚房一個冷饅頭,被張老三發(fā)現(xiàn)了。張老三把我們所有人都叫到院子里,
讓老李跪在中間。他指著老李,對我們說:“他,偷了東西,壞了規(guī)矩。今天,你們每個人,
都用磚頭砸他。誰不砸,就替他受罰?!蔽覀兌笺蹲×?,沒人敢動。張老三獰笑著,
一腳踹倒了離他最近的一個聾啞人,用磚頭狠狠地砸向他的腿。聾啞人發(fā)出了野獸般的慘叫。
“砸不砸!”張老三咆哮著。我渾身發(fā)抖,眼淚止不住地流。我看到老李也在看著我,
他沖我虛弱地笑了笑,嘴唇動了動,我讀懂了他的口型,他說:“老林,別怕,不怪你。
”我哭著,撿起一塊磚頭,閉著眼睛,砸了下去。那天晚上,老李被我們活活砸死了。
他血肉模糊,臨死前,嘴里還在念叨著:“孫子……我的……孫子……”從那以后,
我感覺自己的一部分也跟著老李一起死了。我們不再是人,我們是一群為了活命,
可以向同伴揮起屠刀的畜生。我的左臂,也是在葉縣被機(jī)器壓斷的。他們沒有送我去醫(yī)院,
只是用繩子和木板簡單地綁了綁。骨頭長歪了,現(xiàn)在我的左臂根本抬不起來,
像一根枯死的樹枝掛在身上。我每天都在想小雨。我想她是不是在找我,
想她會不會以為我已經(jīng)死了。我甚至不敢想象她一個女孩子,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
想逃跑的念頭,像野草一樣在心里瘋長。但是,四周都是荒山,就算跑出去,我這個樣子,
又能跑到哪里去?2022年,我又被賣了。這次是開封蘭考縣的一個磚廠。
這里的老板叫馬強(qiáng),三十多歲,戴著金絲眼鏡,看起來斯斯文文,
卻是我們遇到的最狠毒的惡魔。他不像劉老板和張老三那樣親自動手,
他有他的“規(guī)矩”和“游戲”。他養(yǎng)了幾條兇猛的狼狗,用鐵鏈拴在磚廠門口。誰敢不聽話,
或者想逃跑,就把人扒光了扔到狗圈里。我親眼看著一個想翻墻逃跑的聾啞人被抓回來,
扔了進(jìn)去。那幾條餓瘋了的狗撲了上去,撕咬著他的血肉。那個聾啞人發(fā)不出求救聲,
只能發(fā)出“嗬嗬”的絕望嘶吼。那種聲音,至今還在我每個噩夢里回響。
馬強(qiáng)還有一個變態(tài)的愛好,他喜歡在我們身上用煙頭燙字。我的胳膊上,
現(xiàn)在還有一個清晰的“奴”字烙印。那是他親手燙上去的,
他一邊燙一邊笑著說:“你們不是人,你們是我的奴隸,永遠(yuǎn)別想離開這里。”最恐怖的,
是他喜歡讓我們互相傷害。他會設(shè)定一個根本不可能完成的工作量,然后說:“今天,
誰是最后一名,所有人就都沒飯吃?!睘榱嘶蠲?,為了那一口餿掉的菜糊糊,
我們不得不出賣彼此,拼了命地干活,甚至在背后給別人使絆子。我曾經(jīng)為了搶一輛手推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