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周寧海被撈上來時已是進氣多出氣少,雖經(jīng)太醫(yī)全力救治撿回一條命,卻也元氣大傷,足足在床上躺了一個月,才勉強下地走動。
在景仁宮外遇到時,安陵容看他佝僂著背,立在為華妃備好的轎輦前,寬大的袍服套在身上,竟有些空蕩蕩,必也是吃了不少苦頭。
他頭垂的很低,安陵容似乎還能透過那帽檐感受到他怨毒的目光,她輕笑一聲,扶著浮金的手進景仁宮了。
因著尚未侍寢,按宮規(guī)無需往景仁宮晨省,甄嬛便帶了流朱去御花園散步。
她心中盤算著,在此小坐片刻,或能正好遇上從景仁宮請安歸來的眉姐姐與陵容,一同回儲秀宮,圍著暖爐烤些香甜的栗子。
園中難得的清靜。
甄嬛擇了一處臨水的石欄坐下,池水映著天光,粼粼波光襯著疏影,甚是怡人。
一時興起,她抽出一管竹笛,清越悠揚的笛音便如流水般淌出,在寂靜的園中縈繞。
這份偷得的閑暇,讓她緊繃的心弦難得松弛了幾分,眉宇間染上了幾分少女特有的慵懶與閑適。
腳步聲自身后花徑傳來,沉穩(wěn)有力。甄嬛并未立時回頭,只以為是尋常宮人。
直到那腳步聲停在不遠處,一個帶著幾分探究意味的低沉男聲響起:
“此處景致倒好,不知是哪位佳人在此?”
甄嬛聞聲微怔,竟是個陌生男子,這聲音帶著一絲渾然天成的威壓。
她從容起身,按著規(guī)矩微微垂首側身,準備依禮回話。那人卻不再言語,仿佛等著她先開口問安。
甄嬛看他一身常服,無法確定身份,便試探性問:“不知閣下尊姓大名?!?/p>
“哦?”來人似乎有些意外,他清了清嗓子,道,“本王是果郡王,偶然行至此地?!?/p>
果郡王?
甄嬛心中瞬間涌起一股強烈的荒謬。
入宮前,她曾在宮外見過真正的果郡王一面,那位王爺?shù)哪挲g應小于眼前這位不下十歲。
這人還能是誰?敢冒用果郡王的名義,又是這么個中年年紀,只能是當今圣上。
皇帝竟用如此拙劣的借口接近一個宮嬪?
這行為,在她看來更是輕浮得近乎荒唐!堂堂天子,冒充兄弟之名與后宮妃嬪搭訕?
此事若傳揚出去,無論結果如何,她甄嬛一個“狐媚惑主”、“勾引王爺”的污名怕是跑不掉了。
一股被冒犯的慍怒和不齒涌上心頭,但甄嬛面上卻分毫不顯,反而將頭垂得更低,姿態(tài)恭謹?shù)脽o可挑剔。
她依著宮規(guī),行了一禮,聲音清越平靜,不卑不亢:
“臣妾莞常在甄氏,參見王爺。不知王爺在此,擾了王爺清凈,是臣妾之過。臣妾這就告退?!?/p>
“哎!”見她竟如此干脆利落地要走,雍正下意識出聲挽留,這小女子竟如此不經(jīng)挑逗,“貴人且慢!本王當真只是偶然路過,忽聞笛聲清越,宛若空谷幽蘭,芙蓉泣露,實乃天籟。一時心折神往,這才唐突上前,還望貴人莫怪本王孟浪?!?/p>
甄嬛仿佛沒聽見那句刻意文雅的贊美,也完全無視了那“莫怪孟浪”的輕佻歉意。
她保持著行禮的姿態(tài),目光依舊低垂:
“王爺謬贊,臣妾愧不敢當。吹笛不過隨意消遣,粗陋不堪入耳,更不敢當‘天籟’二字,臣妾告退?!?/p>
說罷,她纖手已穩(wěn)穩(wěn)搭上流朱適時伸來的手臂,徑自轉身走了。
主仆二人步履從容卻異常迅捷,沿著來時的路徑,頭也不回地徑直離去。
直到那抹素雅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拐角之后,雍正才緩緩收回目光。
他摩挲著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臉上浮現(xiàn)一抹玩味。
這小女子倒是有趣得很。不僅笛藝出眾,這份不卑不亢、疏離傲氣的勁兒更是罕見,絕不似庸脂俗粉。
蘇培盛一直恭謹?shù)睾蛟谟▓@入口不遠處,見雍正緩慢步出御花園,忙緊趨幾步上前,躬身垂手。
雍正似還在回味,可惜佳人不在側,他沉吟片刻才淡淡開口:“去景仁宮看看,若柔常在已從皇后處出來了,便接她到養(yǎng)心殿來伺候筆墨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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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yǎng)心殿,蘇培盛引著安陵容踏入西暖閣,低聲道:“小主稍候,皇上更衣片刻即來?!闭f罷便躬身退下。
暖閣里空無一人,安陵容垂手侍立,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暖炕案幾上散落著幾張雪浪箋吸引。
箋上墨跡未干,一支上好的紫毫筆擱在硯山上。
她悄然上前兩步,目光落在最上面那張紙上。
紙上是皇帝剛勁有力的字跡,開頭赫然寫著:
“菀菀吾妻:
……又是一年秋深,獨不見卿笑靨如昨……舊時庭前紅楓,今已亭亭……”
是寫給純元皇后的悼詞。她又翻看了一下,將案幾邊緣一張寫廢了的草稿飄落在地。那張紙上,同樣以飽含深情的筆觸寫著“菀菀吾妻”,只是后面似乎涂改了幾筆。
安陵容迅速彎腰拾起那張廢稿,毫不猶豫地塞進了自己寬大的袖袋深處。
剛剛藏好,身后便傳來了沉穩(wěn)的腳步聲。
“臣妾參見皇上?!卑擦耆萸尚毁?,依禮下拜。
“來了?!庇赫_步未停,徑直走到安陵容身側,握住她微涼的手腕,并未多言,只牽著她便往那寬大的紫檀書案去。
書案上擺放著一只素凈的白玉瓶,瓶中斜插著數(shù)枝含苞待放紅梅。
安陵容若有所思,似乎距離除夕不遠了。
傍晚晚膳后從養(yǎng)心殿出來,行至僻靜處,安陵容對王德祿道:“去倚梅園替我尋一個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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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余鶯兒跪在麗景軒正殿下首,深低著頭,只看得見柔常在鞋面上繁復精致的纏枝蓮紋。
安陵容漫不經(jīng)心地撇著青玉蓋碗中的浮沫,道:“聽聞你唱昆曲不錯,今后來儲秀宮當差吧。”
余鶯兒簡直喜不自勝,這位柔常在新貴得寵,竟能得了她的青眼!
儲秀宮的差事可比倚梅園好上百倍千倍,她忙不迭地叩拜行禮:“多謝柔常在!奴婢一定盡心盡力!”
雖不能進殿貼身侍奉,但這外院的活計比起倚梅園也是天上人間。灑掃庭院、侍弄花草,或是傳話跑腿,都輕松體面許多。
這位新主子似乎真喜歡她那點子昆曲功夫。
安陵容閑來無事,常斜倚在儲秀宮廊下的美人靠上,點名叫余鶯兒唱上一曲兒。
幾支《游園驚夢》下來,似乎真入了她的耳。余鶯兒便得了這難得的殊榮,能在主子跟前獻藝。她便唱得愈發(fā)用心。
安陵容合著眼,指尖隨著曲牌的節(jié)奏在扶手上無聲輕叩。
她讓余鶯兒唱曲,一來是自己確實存了份心思,想從這余鶯兒身上琢磨些昆曲的韻味門道,品學一二;二來嘛,她品咂著這廊下斜倚、佳人唱曲的閑適滋味,確實是美妙。
不得不說皇帝真是會享受!
這幾日,除了私下令王德祿好生盯著她,倒也相安無事。
上一世余鶯兒除夕夜頂了甄嬛的恩寵不說,還給了她“完璧歸趙”的羞辱,雖能力有限不足為懼,但是這一世還是及早將她按下去為好,也免得多生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