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的夏天，蟬鳴得像要把命都給叫出來。
天還沒亮透，廠區(qū)那幾棵老槐樹上就跟掛了幾百個小喇叭似的，嗡嗡嗡，攪得人心煩意亂。
我叫李長順，縣鐘表廠層壓車間一小工。
日子過得跟車間里那些齒輪一個樣，一圈一圈，規(guī)規(guī)矩矩，磨得沒脾氣，也快沒了聲響。
這天，我們車間主任老王結(jié)婚。
我捏著工友們湊的份子錢，手心里全是汗，站在酒家門口，心里那點別扭勁兒，像鞋窠里進了顆黃豆，硌得慌。
總覺得，今天會有什么事兒要發(fā)生。
然后，我就看見了她。
新娘子旁邊那個穿粉紫色裙子的伴娘。
就那么一個側(cè)影，我心里頭“咯噔”一下，像被人猛地敲了下掛在心尖上的老座鐘，震得五臟六腑都停擺了那么一瞬。
她轉(zhuǎn)過臉來。
張?zhí)m。
分明就是張?zhí)m。
我初中暗戀了整整三年，畢業(yè)后連個影兒都沒再見過，卻總能鉆進我夢里來的那個張?zhí)m。
她比記憶里更好看了，褪了青澀，添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韻味，像熟透了的水蜜桃，隔著空氣都能聞見甜香。
她的目光掃過喧鬧的人群，然后，毫無預(yù)兆地，落在了我這個角落。
停住了。
她臉上得體的笑意倏地淡了下去，那雙漂亮的眼睛瞇了一下，像是在確認(rèn)什么。
隔著攢動的人頭，隔著鬧哄哄的聲浪，隔著那被歲月拉得老長老長的七八年光陰，她就那么直直地看定了我的眼。
我的心一下子躥到了嗓子眼。
手下意識地攥緊了褲縫。
想躲，腳底下卻像灌了鉛，挪不動半分。
她忽然微微抬了下下巴，嘴角似乎撇了一下，然后，清清楚楚，隔著那段要命的距離，我讀出了她的口型。
沒有聲音，但我看得真真切切——
“膽、小、鬼?！?/p>
三個字，像三顆燒紅的小釘子，“噗嗤嗤”，一寸寸扎進我滾燙的心尖尖上。
我猛地低下頭。
臉膛、耳朵、脖子，一陣陣地發(fā)燙，肯定紅得賽過老王胸前那朵大紅花。
胸腔里那玩意兒“咚咚咚”地撞，響得我自己都怕旁邊人聽見。
腦子里炸開一個馬蜂窩，嗡嗡亂響。
她怎么會在這兒？
她怎么成了老王媳婦的伴娘？
她居然還認(rèn)得我？
她……她為啥罵我膽小鬼？
對，膽小鬼。
她沒罵錯。
初中那會兒，把代數(shù)課本豎得老高，就為了從縫隙里偷看她后腦勺上那個小小的發(fā)旋的，是我。
體育課她跑步崴了腳，疼得眼圈都紅了，全班男生都圍上去，我心里急得火燒火燎，腳下卻挪不動半步的，是我。
畢業(yè)前磨磨蹭蹭寫了好幾個晚上，字丑得跟狗爬似的，改了又改，最終也沒敢簽上名字，只敢趁著教室沒人時，偷偷塞進她書包夾層的那封信，作者還是我。
李長順啊李長順，你可不就是個徹頭徹尾、慫到骨子里的膽小鬼。
典禮怎么進行的，我全沒留意。
司儀說了啥，新人拜了啥，底下怎么起哄笑鬧，我都像隔著一層磨砂的毛玻璃在看，模糊不清，嗡嗡作響。
只有旁邊那抹粉紫色的身影，像一道強光，灼得我坐立難安，渾身不自在。
我能感覺到，她偶爾飄過來的視線，帶著點涼颼颼的意味，像冬天里的小刀子，刮得我臉皮生疼。
好不容易熬到典禮結(jié)束，開席了。
碗筷叮當(dāng)，酒菜上桌，氣氛更加熱鬧。
我趁著亂，趕緊想換個更偏僻、更不惹人注意的桌子，最好能縮到墻縫里去，讓她徹底看不見我。
剛摸到一張離主桌遠些的桌子旁，屁股還沒挨著凳子，身邊就飄來一陣淡淡的、好聞的桂花頭油香氣。
我心里一跳，僵著脖子，像上了銹的機器人一樣，一格一格地扭過頭。
張?zhí)m端著杯橘子汽水，正站在我旁邊。
她臉上沒什么表情，聲音也是平平的，聽不出喜怒。
“這兒有人坐嗎？”
“沒…沒沒沒人！”
我舌頭像打了結(jié)，差點咬著自己。
她沒再看我，自顧自地拉開了我旁邊的椅子，坐下了。
那條粉紫色的裙擺，像一片云，輕輕地落在了我身邊。
我半弓著身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像個被釘住的木頭樁子。
同桌的都是其他車間不太熟的工人，有幾個倒是認(rèn)識張?zhí)m，笑著打趣：“哎喲，伴娘怎么跑我們這犄角旮旯來了？不去主桌陪著新娘子？”
張?zhí)m拿起筷子，輕輕笑了笑，那笑意卻沒到眼底。
“嫂子讓我隨便坐，歇歇氣?！?/p>
說著，眼風(fēng)似不經(jīng)意地掃過我。
“再說，這兒有老同學(xué)呢?！?/p>
那聲“老同學(xué)”，鉆進耳朵里，又癢又麻。
我感覺全桌人的目光好像都在我身上溜達了一圈，帶著探究和起哄的意味。
我趕緊抓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水，手抖得茶水“嘩啦”一下灑了一桌子。
“對、對不?。 ?/p>
我手忙腳亂地拿抹布擦。
“瞧你那點出息?！?/p>
一個極低的聲音，貼著我耳朵邊飄過來，帶著一絲嘲弄。
是她的聲音。
我擦桌子的手一僵，臉更燙了。
席間喧鬧繼續(xù)，人們劃拳勸酒，吵得厲害。
我卻像被罩在一個透明的玻璃罩子里，身邊的每一個細(xì)微動靜都被無限放大。
我能聽見她輕微的呼吸聲。
能聞到她身上那股好聞的桂花香。
能感覺到她裙擺偶爾拂過我褲腿的細(xì)微觸感。
突然，小腿被什么輕輕碰了一下。
溫?zé)岬?，帶著點硬度的觸感。
我猛地一僵，全身的血好像都“呼啦”一下沖到了頭頂。
是她的高跟鞋尖。
就那么輕輕地、似有若無地蹭過了我的褲腳。
一下。
又一下。
像貓爪子，不輕不重地?fù)显谛募庾畎W的那塊肉上，撓得我魂都快飛了。
我筷子上的花生米“啪嗒”一聲掉在了桌子上。
整個人繃得像一根即將斷裂的琴弦，動都不敢動，呼吸都屏住了。
額上的汗珠匯成一小股，順著鬢角往下淌，癢癢的。
她好像沒事人一樣，正小口吃著菜，側(cè)著臉聽旁邊的人說話，嘴角還帶著淺淺的、得體的笑意。
那只使壞的鞋尖卻還在繼續(xù)，沿著我的褲腳邊緣，慢慢地、磨人地、一下一下地上下蹭著。
我猛地抓起桌上的啤酒瓶，給自己灌了一大口。
冰涼的液體順著喉嚨滑下去，非但沒澆滅那點邪火，反而像往燒紅的鐵板上潑了油，“呲啦”一聲，燒得更旺了。
喉嚨干得發(fā)疼。
就在我快要忍不住跳起來的時候，那只鞋尖終于移開了。
我偷偷地、長長舒了口氣，感覺自己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后背的襯衫都濕透了。
還沒等我這口氣喘勻，她卻忽然朝我這邊微微傾過身來。
周圍的劃拳聲、笑鬧聲、碗碟碰撞聲仿佛瞬間被拉遠，模糊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只有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鉆進我耳朵里，帶著一種故作輕松的、卻讓我心驚肉跳的調(diào)侃：
“李長順，初中那會兒，偷偷塞我書包里那封情書，”
她頓了頓，筷子尖輕輕撥弄著碟子里的一粒豌豆，眼神飄忽，沒看我。
“寫都寫了，怎么到最后……沒敢署名呢？”
轟?。?/p>
我腦子里像炸開了一個馬蜂窩，嗡嗡亂響，臉上剛剛褪下去的血色又“轟”地一下全涌了回來，燒得我耳膜都在鳴叫。
她知道了！
她果然知道！
她什么時候知道的？
她看了那封信？
她……
我張著嘴，喉嚨像是被水泥堵死了，一個字都吐不出來，只能發(fā)出一些毫無意義的、破碎的氣音。
“我……我……那……你……”
汗水流進眼睛里，刺得生疼。
桌面上，人們還在熱鬧地喝酒吃菜，沒人注意我們這角落里發(fā)生的驚天海嘯。
桌面下，那片狹小、隱蔽、被垂下的桌布遮蓋的空間里。
一只溫?zé)帷⑷彳?、帶著?xì)微汗意的手，忽然準(zhǔn)確地找到了我死死攥著褲子、抖得不成樣子的右手。
輕輕覆蓋了上去。
然后，十指交纏，堅定地、用力地握緊。
我的呼吸徹底停了。
心臟也忘了跳。
全世界只剩下那只手帶來的、觸電般的、讓人魂飛魄散的觸感。
她終于轉(zhuǎn)過頭來看我，眼睛亮得驚人，里面映著我傻愣愣、紅彤彤的呆樣子。
嘴角那點笑意加深了，帶著一絲嗔怪，一絲羞澀，還有一絲我從未見過的、大膽的勇氣。
她握著我的手，又用力捏了一下，聲音低低的，像嘆息，又像最終判決：
“李長順……”
“這次，你還要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