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這是我意識復(fù)蘇后最先感知到的東西。不是山間清修的寒露，而是那種能鉆進骨頭縫里，
帶著城市尾氣和灰塵味道的濕冷。我蜷縮在一條窄巷的垃圾箱后面，
身上是一件單薄且臟污的看不出原色的T恤和一條破舊牛仔褲。口袋里空空如也。我是誰？
腦子里一片混沌，只有一個模糊的名字：凌淵。
還有其他一些碎片化的概念——修煉、靈氣、瓶頸……但它們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
遙遠而不真切。與之相比，更強烈的是胃部灼燒般的抽搐和喉嚨里干得發(fā)痛的渴意。饑餓，
是人類最原始，也最無法抗拒的教師。它很快就教會了我，在這個光鮮亮麗的鋼鐵叢林里，
活下去是第一要務(wù)。我踉蹌著走出小巷，匯入清晨匆忙的人流。人們衣著光鮮，步履匆匆，
手里拿著熱氣騰騰的咖啡或早餐，
沒有人多看我這個渾身散發(fā)著異味、眼神茫然的流浪漢一眼。霓虹閃爍，高樓林立，
這一切本該讓我感到新奇，但我卻只覺得格格不入，像一滴油浮在水面上。
阿姨；那個推著簡陋早餐車、警惕地四處張望、躲避城管的小販；還有那幾個蜷縮在天橋下，
裹著破舊被褥的流浪者。我在一個公交站臺的長椅上坐下，試圖理清思緒。
旁邊坐著一位老人，比我更邋遢，身上一股濃重的酸餿氣，
但他看著我的眼神卻沒有其他人的回避與冷漠，反而有種同病相憐的渾濁善意?！靶聛淼模?/p>
”他啞著嗓子問，遞過來半個干硬的饅頭。我遲疑了一下，
饑餓最終戰(zhàn)勝了那點殘存的、不知從何而來的矜持。我接過來，狼吞虎咽，
粗糙的食物刮過喉嚨，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滿足?！爸x……謝謝?！蔽业穆曇舾蓾?。“嘿，
沒啥?！崩蠞h咧嘴笑了笑，露出稀疏發(fā)黃的牙，“這世道，誰還沒個難處。叫我老胡就行。
”老胡告訴我，他是怎么下崗，怎么家庭破裂，怎么流落街頭的。他的話瑣碎而悲觀，
但那半個饅頭和短暫的交流，卻像一顆微小的火星，落在我冰封的心湖上，
泛起一絲幾乎察覺不到的漣漪。這是一種奇特的感受，陌生，卻不全然令人厭惡。然而，
這點微弱的暖意轉(zhuǎn)瞬即逝。一輛黑色的轎車疾馳而過，濺起路邊的積水。
一個空的塑料瓶滾到路中間。老胡眼睛一亮，
幾乎是本能地蹣跚著沖過去想撿——那能換幾毛錢。刺耳的剎車聲！然后是沉悶的碰撞聲。
車頭只是輕輕擦到了他，但老胡像片枯葉一樣摔倒在地。轎車停都沒停，
只是稍微減緩了速度，司機從車窗探出頭，惡狠狠地罵了句“老不死的，找死?。 ?，
便一腳油門揚長而去。我沖過去扶起他。他臉色慘白，捂著胸口，呼吸急促。
“沒……沒事……”他喘著氣，掙扎著想站起來，“就是……碰了一下……嘿，
瓶子沒撿著……”周圍的人遠遠看著，指指點點，沒有人上前。有人拿出手機，
不知是在拍照還是報警。老胡的呼吸越來越弱，眼神開始渙散。他緊緊抓著我的胳膊，
指甲嵌進我的肉里，似乎想從我這唯一的“熟人”身上汲取一點力量。
“冷……好冷……”他喃喃著。我抱著他，徒勞地想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他，
卻只感到他生命的溫度在快速流逝。那種感覺無比清晰，像握著一捧沙，
眼睜睜看著它從指縫漏光，無能為力。救護車來時，他已經(jīng)沒了氣息。
我被醫(yī)護人員詢問了幾句，一無所知的我什么也答不上來。他們把他抬上車，呼嘯而去。
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街道很快恢復(fù)了秩序和整潔，只有地上那一小灘未干的水漬，
映照著城市冷漠的天空。我站在原地，
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一種情緒——一種混合著茫然、憤怒和巨大悲涼的情緒，
狠狠撞擊著我空蕩蕩的胸口。這就是人間？這就是我要求體驗的“疾苦”？老胡的死，
像一盆冰水，澆醒了我?？辗旱拿悦１桓唧w的生存壓力取代。我必須找到吃的，
找到遮風(fēng)擋雨的地方。憑借著一副還算強健的身體（這似乎是封印后僅存的好處），
我在一個嘈雜混亂的建筑工地找到了一份小工的工作。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
搬磚、和水泥、清理垃圾，工作繁重得能讓最壯的漢子散架。汗水浸透衣服，
混合著塵土粘在身上，晚上收工時，胳膊腿都像不是自己的。工頭是個滿臉橫肉的中年人，
克扣工錢、罵罵咧咧是家常便飯。工友們大多是來自各地的農(nóng)民工，被生活壓彎了腰，
麻木地重復(fù)著苦役。他們起初欺生，讓我干最累最臟的活兒，我默默承受了。不是逆來順受，
而是這些瑣碎的惡意，與老胡的死相比，似乎輕飄飄的，激不起我太多情緒。
直到我認(rèn)識了小陳。小陳睡在我旁邊的鋪位，是個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瘦削，
但眼睛里總有一股不服輸?shù)捻g勁。他比我晚來幾天，卻主動幫我熟悉環(huán)境。晚上，
別人聚在一起打牌喝酒吹牛，他卻在昏暗的燈光下看一本破舊的護理書籍?！鞍衬锊≈?，
尿毒癥，每周都得透析?！彼幸淮蔚吐晫ξ艺f，眼神里有沉重的負(fù)擔(dān)，也有光，
“得多攢點錢。聽說學(xué)好護理，能去大醫(yī)院當(dāng)護工，錢多些?！毙￡惖那趭^和目標(biāo)感，
讓我看到苦難中另一種姿態(tài)。我們漸漸熟絡(luò)起來。他教我如何更省力地干活，
我把工頭發(fā)的、自己舍不得抽的煙給他。一種基于共同困境的、簡單而真誠的友誼開始滋生。
然而，好運似乎從不光顧這里。一場暴雨后，工地濕滑，小陳在搬運鋼筋時腳下打滑，
沉重的鋼筋條砸在他的腿上。慘叫過后，他的小腿以一種不自然的角度彎曲著，鮮血淋漓。
工頭趕來，臉色難看地罵他不小心，耽誤工期，只讓人草草把他送去附近的黑診所。
診斷是粉碎性骨折，需要立刻動手術(shù)，否則可能殘疾。手術(shù)費、醫(yī)藥費，
對于小陳來說是天價。工頭矢口否認(rèn)是工傷，說小陳自己違反操作規(guī)范，
最多給點“人道主義補償”——區(qū)區(qū)幾千塊。小陳躺在散發(fā)著霉味的病床上，臉色慘白，
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絕望。他攢下的那點錢，連手術(shù)的零頭都不夠。他家里的母親，
還在等著他的錢透析。我看著小陳眼里的光一點點熄滅，變成了死灰。
那種熟悉的、面對不公和苦難時的無力感再次攫住了我。憤怒在我胸腔里積聚，
那是一種冰冷而陌生的情緒，與我模糊記憶中的“平靜修行”格格不入。我去找工頭理論，
換來的只是奚落和威脅：“不想干就滾！有的是人干！再鬧事，那幾千塊都沒有！
”我甚至嘗試去更高級的地方投訴，但流程復(fù)雜，證據(jù)難尋，遠水救不了近火。小陳等不起。
夜里，我看著小陳因疼痛和焦慮而無法入睡，咬著牙不發(fā)出呻吟，眼淚卻無聲地從眼角滑落。
那一刻，我強烈地渴望擁有那些模糊記憶中的“力量”。哪怕只是一點點，
能輕易掰斷工頭的手指，或者變出救命的錢財。但我什么都沒有。
我只是一個掙扎在溫飽線上的、無能的凡人。最終，是我和其他幾個看不下去的工友，
湊了一筆微不足道的錢，又逼著工頭多掏了一點，勉強讓小陳做了個最基礎(chǔ)的手術(shù)，
保住了腿，但會不會留下后遺癥，能不能再干重活，都是未知數(shù)。他被老家的親戚接走時，
拉著我的手，
哽咽：“凌哥……謝謝……俺娘的病……咋辦啊……”卡車載著他和他的絕望消失在塵土中。
我站在原地，拳頭緊握，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滲出血絲。
挫敗感和憤怒像毒蛇一樣啃噬著我的內(nèi)心。人間疾苦，不僅僅是饑餓寒冷，
更是這種眼睜睜看著希望破滅、努力被踐踏、卻呼告無門的絕望！
工地的工作隨著項目結(jié)束而終止。我拿著微薄的結(jié)算工資，再次流落街頭。
小陳的遭遇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讓我對這個世界多了幾分冰冷的審視。為了省錢，
我租了一個最便宜的、只有一張床和一個簡易灶臺的隔間。隔壁住著一對母子，女人叫蘇晴，
看著不到三十歲，卻有著超乎年齡的疲憊和滄桑。她兒子叫樂樂，大約五六歲，很瘦弱，
臉色是一種不健康的蒼白，但眼睛很大很亮，見到我會怯生生地叫“叔叔”。
他們似乎過得很艱難。我經(jīng)常聽到蘇晴深夜壓抑的咳嗽聲，
和樂樂因為病痛而發(fā)出的細微呻吟。透過薄薄的門板，
我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混合著中藥和消毒水的味道。一次，
我下班回來（我找到了一份在后廚洗碗的臨時工），正好碰到蘇晴抱著樂樂跌跌撞撞地出門，
孩子發(fā)著高燒，小臉通紅。她一個人手忙腳亂，又要拿包又要抱孩子，顯得無比艱難。
鬼使神差地，我上前接過了孩子。“去哪家醫(yī)院？我?guī)湍恪！碧K晴愣了一下，
眼里閃過一絲戒備，但看著懷里燒得迷糊的孩子，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眼神里滿是感激的脆弱。去了醫(yī)院，排隊、掛號、取藥，我一直陪著。樂樂確診是肺炎，
需要住院觀察。蘇晴忙前忙后，繳費時看著那張薄薄的銀行卡，臉色比樂樂還要蒼白。
我瞥了一眼繳費單上的數(shù)字，那幾乎是她好幾個月的收入。
我把我剛拿到手的、還沒捂熱的工資，抽出一大半，塞給她。“先拿著應(yīng)急。
”她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手，“不行！不能要你的錢！我們非親非故……”“就當(dāng)借的。
”我的語氣很生硬，似乎不習(xí)慣這種幫助人的姿態(tài)，“孩子要緊?！彼粗?，
眼眶瞬間就紅了，嘴唇顫抖著，最終低下頭，接過那疊皺巴巴的鈔票，
聲音細若蚊蚋：“謝謝……我一定會還你……”從那以后，我們的交集多了起來。
我會在下工后，順路買點水果或者便宜的玩具去看樂樂。孩子很乖，打針吃藥都不哭鬧，
只是睜著大眼睛問：“叔叔，我什么時候能好？我想去幼兒園?！碧K晴則總是忙忙碌碌，
照顧孩子，還要接一些零散的手工活拿回家里做，常常熬到深夜。我了解到，
樂樂得的是一種先天性的血液疾病，需要長期服藥和定期檢查，費用高昂。
蘇晴的丈夫早年拋棄了他們母子，她一個人扛起所有。生活的重?fù)?dān)幾乎將她壓垮，
但她從未在樂樂面前表現(xiàn)出絕望，總是溫柔而堅強。在她的身上，
我看到了與小陳相似的韌性，卻又多了幾分母性的光輝和一種令人心碎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