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沫蜷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旅館單人床上，目光空洞地掃過房間。劣質(zhì)墻紙邊緣卷曲發(fā)黃，留下歲月的污痕，窗玻璃上蒙著一層洗不去的灰翳，把窗外城市的霓虹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光暈。墻角那只孤零零的行李箱，拉鏈半開，仿佛一張欲言又止的嘴，又像一個無聲的句點，將她在這座龐大都市里輾轉(zhuǎn)數(shù)年的掙扎與疲憊，都凝固在這片狹小、廉價的空間里。
手機(jī)屏幕在她指尖下幽幽亮著，通訊錄里“媽”的名字，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在那里。指尖懸停片刻，終于落下，撥號音單調(diào)地響著，每一聲都敲在她緊繃的神經(jīng)上。
“沫沫？”母親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透過聽筒傳來，卻瞬間點燃了夏之沫心頭的酸澀。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她用力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
“媽……”聲音干澀得厲害，幾乎不成調(diào)，“我想通了……”她停頓了一下，那幾個字在舌尖滾燙，“我回家?；丶艺夜ぷ?。”
短暫的沉默后，電話那頭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驚喜：“真的？哎喲！我的好女兒！想通了就好！想通了就好啊！”母親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歡快，“媽明天一早就托人給你找！體體面面的工作！包在我身上！回來就好，回來媽就放心了……”
母親還在絮絮地說著家鄉(xiāng)哪家單位清閑、哪家待遇好，聲音里是純粹的、不加掩飾的安心與滿足。夏之沫只覺那聲音像潮水般涌來，將她淹沒。她機(jī)械地應(yīng)著“嗯”、“好”、“知道了”，直到最后一句“路上小心點”后，通話戛然而止。
忙音嘟嘟響起，像極了某種倒計時。夏之沫緩緩垂下手，手機(jī)屏幕暗下去，映出她自己模糊而蒼白的臉。母親那純粹的喜悅，像一面明亮的鏡子，清晰地映照出她此刻心底的荒蕪與失落。家是安穩(wěn)的港灣，但港灣之外那片曾讓她心潮澎湃的深海呢？那片屬于夢想、屬于未知、也屬于某個人的海域……就此永遠(yuǎn)擱淺了嗎？
她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的掙扎似乎被一種疲憊的平靜取代。起身，動作有些滯澀地走到行李箱邊。里面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大多是些穿了幾年、洗得發(fā)白的衣物，幾本翻舊了的專業(yè)書沉甸甸地壓在最底下，書頁邊緣卷起毛邊。她拿起一件淺藍(lán)色的薄毛衣，手指撫過袖口處細(xì)微的起球——那是去年冬天，許庭深陪她在夜市地攤上買的。指尖在那粗糙的觸感上停留了幾秒，最終，她還是將它疊好，輕輕放了回去。
就在她拉上行李箱拉鏈，發(fā)出“嗤啦”一聲輕響時，手機(jī)屏幕再次亮了起來，熟悉的號碼在黑暗中無聲地跳躍——許庭深。
心臟像是被那只無形的手猛地攥緊，又驟然松開。她盯著那閃爍的名字，呼吸滯住了幾秒，才按下接聽鍵，把手機(jī)貼在耳邊。
“喂？”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
電話那頭，是沉重而壓抑的沉默，只有粗重的呼吸聲通過電流傳來，敲打著她的耳膜。過了仿佛一個世紀(jì)，許庭深低沉沙啞的聲音才響起，帶著一種強(qiáng)行壓抑的緊繃：“你……住哪里？”他頓了一下，像是尋找著合適的措辭，“方便嗎？”
夏之沫的指尖無意識地?fù)钢欣钕浯植诘倪吔恰！班拧彼龖?yīng)了一聲，聲音飄忽。窗外城市的喧囂隔著薄薄的玻璃傳進(jìn)來，顯得遙遠(yuǎn)而不真實。
“能聊聊嗎？”他問，語氣里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
“……嗯?！币琅f是那個單音節(jié)詞，卻仿佛用盡了她此刻所有的力氣。
又是一陣難捱的沉默。夏之沫幾乎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樣子，眉頭緊鎖，手指煩躁地揉著眉心，或是無意識地揪著沙發(fā)扶手上開裂的人造革。終于，他再次開口，聲音里滿是干澀和一種無力的探尋：“你……有什么打算？”
該來的還是來了。夏之沫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目光落在窗外那片混沌的光暈上，仿佛穿透了墻壁，看到了另一個逼仄的空間?！拔覝?zhǔn)備回老家了……”聲音很輕，卻像一塊投入死水的石頭，清晰地砸了下去。
電話那頭瞬間陷入一片死寂。接著，是一聲拉得很長、帶著濃重鼻息的嘆息，沉重得仿佛承載了千斤的重量。隨即，一聲短促、苦澀到極點的低笑傳來，帶著自嘲的意味?！盎乩霞摇谩彼貜?fù)著，每一個字都咬得很慢，像是在咀嚼著難以言說的滋味，“……也好?！?又是一陣停頓，然后是他近乎破碎的追問，帶著一絲微弱的、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希冀，“那我們……還能再……”
“庭深?！毕闹驍嗔怂?。她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下定決心的平靜，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間壓下了他話語中所有的不安與試探。“我們給彼此一點時間吧。”
電話那頭徹底沒了聲息，只剩下他壓抑的呼吸。
夏之沫握緊了手機(jī)，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清晰地說出那個盤桓在心底、也懸在兩人未來之間的數(shù)字：“兩年。兩年后，你若能有個穩(wěn)定的生活……”她頓住，感覺自己的心也被這句話懸在了半空，“我們再談吧！”
“兩年……”許庭深喃喃地重復(fù)了一遍，聲音里最初是茫然，隨即像被投入熔爐的鐵塊，驟然被一股灼熱的力量注入，變得滾燙而堅決，“好！好！沫沫，我一定好好努力工作！一定！”他急急地保證著，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語氣里是破釜沉舟的誓言，卻又在下一秒，泄露了深藏的不安與脆弱，“你……你能不能……不要不理我？”
這小心翼翼的祈求，像一根細(xì)針，猝不及防地刺中了夏之沫心底最柔軟的地方。緊繃的神經(jīng)驟然一松，一絲久違的、帶著淚意的笑意竟不受控制地從喉嚨里溢出，化作一聲輕輕的、釋然的笑。
“嗯?！彼龖?yīng)著，聲音里也帶上了一點溫軟的鼻音，如同春冰初融時細(xì)微的裂響，“希望我們……都能找到最好的自己！”
不等他再說什么，她輕輕按下了掛斷鍵。屏幕暗下去，房間里瞬間恢復(fù)了寂靜，只有窗外模糊的市聲作為背景。
手機(jī)被隨手放在枕邊。夏之沫沒有立刻躺下，而是走到窗邊，撩開那層薄薄的、帶著洗不凈污漬的窗簾。城市的燈火在遠(yuǎn)處流淌，像一條永不疲倦的光河，映在她清澈的瞳孔里。曾幾何時，這燈火讓她心潮澎湃，充滿征服的欲望。如今再看，那光芒依舊璀璨，卻不再讓她感到窒息般的沉重，反而透出一種遙遠(yuǎn)而疏離的美感。
一股奇異的暖流，混雜著決斷后的疲憊和一種嶄新的、近乎輕盈的期待，悄然從心口彌漫開來，緩緩流淌至四肢百骸。那些日夜糾纏的焦慮、不甘、對未來的恐懼，仿佛隨著那通電話，隨著那句“兩年”的約定，被暫時地、妥帖地安放了下來。
她走回床邊，脫掉外套，動作是久違的輕快。鉆進(jìn)帶著廉價洗滌劑味道、卻還算干凈的被子里，身體陷入不算柔軟的床墊，發(fā)出一聲細(xì)微的嘆息。嘴角，在黑暗中不由自主地向上彎起一個極小的弧度。
原來，互相喜歡，并不需要時時刻刻黏在一起，把對方和自己都擠壓得喘不過氣。真正的喜歡，或許是像兩棵樹，各自在風(fēng)雨里努力扎根、向上生長，縱使暫時分離，根系卻在地下隱秘地相連，枝葉終將在更高處相逢。
這個念頭像一顆溫暖的種子，落在她疲憊的心田。眼皮漸漸沉重，意識沉入一片安寧的黑暗。這是她在這個城市里，在這個簡陋的棲身之所，第一次睡得如此安穩(wěn)、深沉。
電話忙音響起的那一刻，許庭深像是被抽掉了全身的骨頭，重重地、毫無緩沖地跌坐回那張破舊的布藝沙發(fā)里。沙發(fā)發(fā)出一聲不堪重負(fù)的呻吟，彈簧的抗議聲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刺耳。
手機(jī)從他汗?jié)竦恼菩幕?，“啪嗒”一聲掉在沙發(fā)凹陷的縫隙里，屏幕朝下，光亮被瞬間吞噬。黑暗瞬間包裹了他，只有墻角那盞接觸不良的老舊節(jié)能燈管，還在徒勞地亮著，將他臉上變幻的痛苦、茫然和那點剛剛被點燃又被現(xiàn)實冷水澆熄的微光映照得更加扭曲。
“兩年……穩(wěn)定……” 夏之沫的聲音還在耳邊回蕩，像烙印一樣燙在他的意識里。他猛地抬起雙手，捂住了臉。掌心粗糙的觸感摩擦著皮膚，帶來一陣細(xì)微的刺痛。他用力地揉搓著，仿佛想揉掉那份深入骨髓的無力感，揉掉自己連一句“別走”都說不出口的憋屈。
指縫間，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天花板上那塊被樓上漏水洇出的、邊緣發(fā)黃的巨大霉斑。那污跡像一只猙獰的、沉默的眼睛，也在居高臨下地嘲笑著他的窘迫。
就在這時，一陣尖銳的、帶著明顯不滿的敲門聲毫無預(yù)兆地砸在薄薄的隔斷板上，震得墻壁都在嗡嗡作響。“許庭深！搞什么鬼？大半夜的！”樓下房間的室友粗啞的嗓音穿透劣質(zhì)的隔板，帶著被吵醒的暴躁，“動靜小點！還讓不讓人睡了？！”
那聲音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扎進(jìn)許庭深剛剛被夏之沫的話點燃、尚未成形的決心泡沫里。他身體一僵，捂著臉的手頹然放下，垂落在身側(cè)。
他緩緩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攤開的、微微顫抖的右手上。掌心黏膩，沾著一些細(xì)小的、被劃傷的血液黏膩——那是幾分鐘前，他在極度焦躁中，無意識地狠狠攥緊又打翻茶幾上的玻璃杯。鮮紅色的血漬混合著汗水，在昏暗閃爍的光線下，形成一小片骯臟而刺目的污跡，粘附在掌紋里，像一種自責(zé)的烙印。
那點可憐的、剛剛因夏之沫的“兩年之約”而升起的、名為希望的火苗，在這片污跡和隔壁的斥罵聲中，像被潑了一盆冰水，嗤嗤作響，幾近熄滅。只剩下一種冰冷的、沉重的、名為“現(xiàn)實”的東西，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脊梁上，幾乎要將他碾進(jìn)沙發(fā)那破舊的布紋里。
他猛地弓起背，像一只被重創(chuàng)的野獸，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沉悶至極的嗚咽，被死死壓抑在齒縫間。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聳動起來，不是因為哭泣，而是源于一種更深的、幾乎要將他撕裂的自我厭棄和無處宣泄的憤怒。那憤怒的對象模糊不清——是這座城市鋼筋水泥的冰冷？是那些永遠(yuǎn)高高在上的“體面”工作？是隔壁那扇薄如紙片卻隔開兩個世界的門板？還是……他自己？
許庭深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球死死盯住天花板上那塊巨大的、沉默的霉斑。那片潮濕腐朽的印記，此刻在他眼中仿佛活了過來，扭曲、蔓延，最終幻化成一個無聲的、巨大的問號，懸在他搖搖欲墜的世界之上。
夏之沫那句帶著淚意的輕笑——“希望我們都能找到最好的自己”——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傳來，遙遠(yuǎn)而失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