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事會會議室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長條桌兩側，中泰礦業(yè)的董事和高管們面色凝重地傳閱著林軒提交的最終審計報告。每一頁紙上那些冰冷的數字和嚴厲結論，都像一記記重錘，敲在在場每個人的心上。
林軒坐在末席，脊背挺得筆直，神情平靜如水。只有微微收緊的下頜線條，泄露了他內心的波瀾。這場風暴由他而起，現在到了見證結果的時刻。
“簡直難以置信！”一位年長的董事猛地合上報告，聲音因憤怒而顫抖，“趙明遠和王弘毅竟然在公司眼皮底下搞出這么大的窟窿！這是對我們所有人的羞辱！”
另一位與趙部長交好的董事則面色不善地看向林軒：“林經理，這份報告的指控非常嚴重。你確定所有證據都經過核實了嗎？審計工作難免有疏漏，若是夸大其詞...”
“所有發(fā)現均有原始憑證和支持性證據為依托?！绷周幤届o地打斷，聲音不高卻清晰堅定，“底稿已經準備就緒，隨時可供各位董事和監(jiān)管機構查閱。如有任何疑問，我很樂意現場解答。”
會議室里響起一陣竊竊私語。提問的董事臉色難看地閉了嘴。
主持會議的李董輕輕敲了敲桌子，讓眾人安靜下來：“現在不是質疑審計專業(yè)性的時候。事實擺在眼前，我們需要的是解決方案和問責?！彼D向林軒，目光復雜，“林經理，首先我代表董事會感謝你的專業(yè)和勇氣。中泰礦業(yè)幸而有你這樣的專業(yè)人士，才避免了更大的損失。”
標準的官方感謝詞，林軒心想。他微微頷首：“這是我的職責所在?！?/p>
“鑒于目前的情況，”李董繼續(xù)說道，語氣慎重，“集團將立即啟動危機應對程序：一是配合紀委和監(jiān)管機構的調查；二是緊急啟動資金補缺方案；三是調整管理層分工，在過渡期間由我暫代財務部長職責?！?/p>
這些都在預料之中。林軒靜靜地等待著那個關乎自己未來的決定。
李董沉吟片刻，目光再次投向林軒：“關于林經理的貢獻，董事會經過討論，決定正式邀請你加入中泰礦業(yè)?？紤]到你的專業(yè)能力和對公司的貢獻，我們?yōu)槟銣蕚淞思瘓F總部財務部的報表管理主管職位，年薪三十五萬元。”
三十五萬。
這個數字像一記悶拳擊中林軒的胸口。遠遠低于王副總當初承諾的待遇，甚至比他目前在事務所的收入還要低。在還清家庭債務的道路上，這幾乎是杯水車薪。
會議室里眾人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有同情，有審視，有幸災樂禍。林軒能感覺到那些目光中的重量。
“感謝董事會的認可?！绷周幈３致曇羝椒€(wěn)，“我能了解一下這個職位的具體職責嗎？”
李董旁邊的HR總監(jiān)接過話頭：“報表管理主管是總部財務部的關鍵崗位，四級主管職級，負責集團公司合并報表的編制、審核和報送工作，直接向財務部長匯報。這個職位對專業(yè)能力要求很高，通常需要多年經驗才能勝任?！?/p>
言下之意：給你這個職位已經是破格提拔，不要不識抬舉。
林軒迅速在腦中計算著：三十五萬年薪，稅后每月約兩萬五千元。即使把全部收入用于還債，也需要近二十年才能還清六百萬債務，這還不算利息。而趙志宏的威脅雖然暫時解除，但那些債務仍然存在，債主不會等待二十年。
現實冰冷而殘酷。
“李董，各位董事，”林軒深吸一口氣，選擇了一種委婉的表達方式，“我非常珍視這個加入中泰的機會。但鑒于我個人的一些特殊情況，這個薪酬水平可能難以滿足我的實際需要。不知是否還有協商空間？”
會議室里頓時安靜下來。在國企體系中，如此直接地回應薪酬問題幾乎可以說是魯莽的。
李董微微皺眉：“林經理，我理解你的想法。但國企有嚴格的薪酬體系，這個待遇已經是基于你的特殊情況所能提供的最高標準。要知道，很多在中泰工作多年的老員工，薪酬都達不到這個水平。”
一位董事插話道：“年輕人，國企提供的不僅是薪酬，還有穩(wěn)定性和平臺機會。以你的能力，只要踏實工作，未來發(fā)展空間很大?！?/p>
漂亮的空頭支票。林軒心中苦笑，債務壓力卻不會給他慢慢等待“未來發(fā)展”的時間。
“我完全認同中泰的平臺價值，”林軒不卑不亢地回應，“正因如此，我相信我的專業(yè)能力和即將為公司做出的貢獻，值得一個更具市場競爭力的待遇?！?/p>
李董的身體微微前傾，語氣變得意味深長：“林經理，你的能力有目共睹。但你也應該明白，剛剛經歷的這場風波，對公司造成了不小的震動。在這個敏感時期，穩(wěn)定壓倒一切。一個過高的薪酬安排，可能會引發(fā)不必要的...議論和阻力。”
這話中的暗示再明白不過：給你這個職位已經引起某些人的不滿，不要再得寸進尺。
林軒沉默了。他意識到，自己雖然揭發(fā)了舞弊，立下大功，但也成了某些人眼中的麻煩制造者。這份offer不是論功行賞，而是一種平衡和安撫。
會議結束后，林軒獨自留在空蕩的會議室里，望著窗外繁華的城市景觀，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手機震動，是母親發(fā)來的消息：“小軒，剛才又有人來電話問還款的事，我說你很快就能解決了。一切都還好嗎？”
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扎在他心上。他不能告訴母親，他冒著生命危險換來的機會，根本無力解決他們的困境。
“一切順利，媽。很快就能解決了?！彼貜偷?，感到一陣自我厭惡。
離開會議室時，李董的秘書悄悄塞給他一張紙條：“李董請您稍后到他辦公室一趟?！?/p>
半小時后，林軒坐在李董辦公桌對面。此時的李董卸下了會議上的官方姿態(tài)，表情略顯疲憊。
“小林，會上有些話不便明說，”李董親自為他倒了杯茶，“我知道這個待遇與你的期望有差距。但國企有國企的規(guī)矩，一下子給你太高的職位和薪酬，反而會把你放在火上烤。”
林軒點點頭：“我明白您的難處，李董。只是我確實有不得已的苦衷?！?/p>
“關于你父親的事情，我有所耳聞?！崩疃蝗徽f道，讓林軒吃了一驚，“王弘毅之前提過一些。這也是為什么我力主給你這個職位，雖然薪酬不高，但至少能提供一個穩(wěn)定的起點。”
林軒謹慎地回應：“感謝您的關照?！?/p>
“國企講究按部就班，循序漸進?！崩疃馕渡铋L地看著他，“只要你踏實工作，展現出真本事，機會自然會來。總部平臺能接觸到核心業(yè)務和關鍵人脈，這對你長遠發(fā)展非常重要。眼光要放長遠些?！?/p>
離開李董辦公室，林軒的心情更加復雜。李董的話不無道理，但他的現實壓力卻無法等待漫長的“按部就班”。
回到臨時辦公室，發(fā)現顧心怡正在等他?！奥犝f董事會結束了？一切還順利嗎？”她關切地問。
林軒勉強笑了笑，簡單說明了情況。
“三十五萬？”顧心怡睜大眼睛，“這太過分了！沒有你，他們根本發(fā)現不了這些問題！”
“國企有它的規(guī)則?！绷周幤v地說，“我現在的身份很微妙——既是功臣，也是麻煩?！?/p>
顧心怡猶豫了一下，輕聲說：“德誠那邊還在等你回去。王總說過，只要你回來，合伙人之路依然為你敞開?！?/p>
是的，回到德誠，穩(wěn)步晉升合伙人，年薪百萬并非遙不可及。但那意味著放棄已經揭開一角的真相，放棄在中泰內部繼續(xù)調查的機會。
更重要的是，趙志宏雖然倒了，但他的同伙和債主們還在。如果不在中泰這個平臺上站穩(wěn)腳跟，他和家人的安全仍然難以保障。
深夜，林軒獨自一人在辦公室，面前攤開著兩份offer：一份是中泰的聘任函，年薪三十五萬；另一份是德誠的挽留信，承諾明年即可晉升經理。
他在紙上列出了兩個選擇的利弊：
中泰：薪酬低，但平臺重要；能繼續(xù)調查；相對安全；職業(yè)路徑不確定。
德誠：薪酬高，專業(yè)性強；但遠離風暴中心；安全問題需獨自面對；發(fā)展路徑清晰。
任何一個選擇都無法完美解決他的困境。
就在他陷入兩難之際，手機收到一條加密信息。是紀委調查組的一位聯系人發(fā)來的：“林先生，我們在趙明遠的加密文件中發(fā)現了一些涉及境外資金往來的記錄，其中有幾筆匯往一個海外賬戶，賬戶名拼音與王弘毅提供的‘保護傘’名單中的某個代號相符。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匯款的時間點，與公司某個海外項目的重大決策時間高度吻合?！?/p>
林軒的心跳加速。這條信息意味著，調查還遠未結束，海外項目中可能隱藏著更多秘密。
同時，另一條短信映入眼簾，是某個小貸公司發(fā)來的催款信息：“林先生，關于林建國的債務，請于三日內回復還款計劃，否則我們將采取法律手段?！?/p>
現實的壓力和未盡的調查同時壓在他的肩上。
林軒走到窗前，望著遠處閃爍的霓虹燈光。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其實沒有選擇。為了家人的安全，為了徹底解決問題，他必須留在中泰這個戰(zhàn)場上。即使起點再低，這也是他唯一的戰(zhàn)場。
他拿起筆，在中泰的聘任函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第二天，林軒將簽好的聘任函交給HR部門，正式接受了報表管理主管的職位。消息傳開，同事們看他的眼神各異——有的敬佩，有的不解，有的明顯帶著嫉妒和排斥。
當他第一次走進總部財務部的辦公區(qū)時，迎接他的是各種復雜的目光。趙部長的舊部們表面上客氣，眼神中卻藏著敵意；其他同事則好奇地打量著這個“掀翻了趙部長”的風云人物。
他的新辦公室是一個小小的隔間，與在德誠時的小獨立辦公室相去甚遠。桌上堆滿了等待交接的報表文件，電腦里是復雜無比的合并報表系統。
前任主管被調離得匆忙，交接工作幾乎為零。林軒需要從頭開始熟悉這個龐大集團的報表體系。
“林主管，這是上個月的合并報表底稿，”一位面色冷淡的中年女員工將一摞文件放在他桌上，語氣公事公辦，“李董吩咐了，下周就要報送本月報表，請您盡快熟悉工作?！?/p>
林軒點點頭，開始翻閱那些厚厚的文件。很快，他發(fā)現這個崗位的工作量之大、責任之重，遠遠超出一個普通四級主管應承擔的范疇。集團旗下上百家子公司的報表需要合并，各個環(huán)節(jié)都存在歷史遺留問題和潛在的雷區(qū)。
這分明是個燙手山芋，一個處理不好就可能背鍋的位置。
午休時，林軒無意中聽到兩個員工在茶水間的對話：
“...把他放在這個位置上，明擺著是考驗也是警告。”
“是啊，報表出問題第一個問責的就是他...”
“聽說他拒絕了德誠的經理機會？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林軒默默走開，心中了然。這個職位既是機會，也是試煉場。有人希望他知難而退，有人則在等待他犯錯。
下班后，林軒最后一個離開辦公室。站在大廈門口，他回頭望了望中泰礦業(yè)氣派的總部大樓。這里不再是想象中的救生索，而是另一個戰(zhàn)場，另一個需要征服的礦坑。
手機響起，是顧心怡：“第一天感覺怎么樣？”
林軒苦笑一下：“比審計更挑戰(zhàn)?！?/p>
“聽說報表主管那個位置不好做，前后已經走了三個人了?！?/p>
“是嗎？”林軒若有所思，“那倒讓我更感興趣了。”
掛斷電話，林軒深吸一口晚間的涼氣。他或許暫時無法解決債務問題，但他已經站在了能夠繼續(xù)調查的位置上。那些海外項目的異常，那些資金往來的疑問，都能在合并報表中找到蛛絲馬跡。
就在這時，一條新郵件提醒響起。發(fā)件人是集團IT部門，主題是“系統訪問權限開通通知”。
林軒點開郵件，發(fā)現自己的賬號已經被授予了訪問集團全球財務系統的權限，包括那些海外項目的明細賬。
他微微一笑，意識到這或許是李董暗中給予的支持。
然而，當他嘗試登錄系統時，卻發(fā)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大多數子公司的數據都能正常訪問，但偏偏那幾個有疑問的海外項目公司，系統顯示“權限審核中，無法訪問”。
夜色中，林軒的表情凝重起來。看來，即使趙部長倒臺，某些阻礙依然存在，甚至可能來自更高層。
他收起手機，目光堅定地望向遠方。這場戰(zhàn)斗還遠未結束，而他剛剛占領了一個小小的前沿陣地。真正的較量，現在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