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如織，巷口的破井像一張沉默的嘴，吞盡了夜色與冷光。
林青玄伏在井沿，手指顫抖著劃過粗糙石面，血與唾液混成的殘符歪斜卻執(zhí)拗地延展著最后一筆。
那不是完整的“鎖陰符”，只是《相風(fēng)堂》古卷中記載的一角殘訣，是他瀕死前翻閱千遍、刻入魂魄的記憶碎片。
指尖一滯，他咳出一口黑血，腥甜在舌尖炸開。
經(jīng)脈如被火灼，識海翻騰——強(qiáng)行催動“觀鬼氣”本就如刀割神魂，如今再以血為引、以殘念勾連地脈，幾乎是在透支這具本就虛弱不堪的軀殼。
可他不能停。
遠(yuǎn)處，那“咔……咔……”的聲響已不再遙遠(yuǎn)。
枯枝斷裂般的關(guān)節(jié)摩擦聲穿透雨簾，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活人的心跳上。
花街口的燈籠在風(fēng)中搖晃，昏黃的光暈被雨水打碎，映出一道佝僂扭曲的身影——陰行尸來了。
林青玄閉目，再度沉入“觀鬼氣”的異象。
世界瞬間褪去色彩，灰綠如腐苔覆蓋視野。
天地間的生氣被抽離，只剩下濃稠如墨的青黑鬼氣，在尸身周遭翻涌奔流。
那氣息不散，反而隨著步伐節(jié)律，一寸寸向街心某處匯聚，仿佛地下有根無形之線，牽引著它奔赴命定之點。
“不是隨機(jī)游走……”他瞳孔微縮，“它在尋‘陽氣匯聚’的節(jié)點——是活人聚集處！”
念頭一閃，腦海中驟然浮現(xiàn)出一個紅裙身影。
林狗兒的記憶碎片在此刻浮現(xiàn)：寒冬街頭，他蜷縮在屋檐下，餓得意識模糊。
一個女子蹲下身，遞來一碗冒著熱氣的粟米粥，輕聲道：“狗兒，別死在這兒?！?/p>
是柳煙。
她總在花街盡頭擺攤，賣些野菊與山蘭。
一身紅裙舊了，卻洗得干凈。
街坊說她命苦，男人死得早，靠賣花養(yǎng)活病母。
可她笑起來，像春山初雪融。
而現(xiàn)在，那陰行尸的鬼氣軌跡，正死死鎖向她的花攤！
林青玄猛地?fù)蔚囟?，膝蓋劇痛如裂，整個人踉蹌?chuàng)涞?，又硬生生用手肘撐住?/p>
他不能等，不能看無辜者死在眼前——哪怕他曾發(fā)誓不再輕信人性，哪怕這世道爛透如朽木。
“我林青玄……可以冷血，但不能冷心?！?/p>
他咬牙爬行，拖著傷腿，一寸寸挪出廢巷。
雨水沖刷著血痕，在石板上拖出暗紅細(xì)線。
終于，他撞開一截塌墻，視線豁然落在花街盡頭——柳煙正低頭收拾殘花，竹籃里剩幾枝濕漉漉的白菊，她輕輕拂去花瓣上的水珠，動作溫柔，渾然不覺死神正踏雨而來。
“快走！”林青玄嘶吼出聲，聲音沙啞如裂帛。
他拼盡全力撲過去，一把掀翻花籃，殘花散落泥水，竹籃滾出老遠(yuǎn)。
柳煙驚退兩步，抬頭望來。
雨水順著她的發(fā)絲滑落，映著燈籠微光，眼中滿是驚疑。
她看著眼前這個渾身泥血、形如乞丐的男人，嘴唇微動：“你……狗兒？”
林青玄喘息如風(fēng)箱，胸口劇烈起伏，眼神卻銳利如刀。
他想吼，想讓她立刻逃，可話到嘴邊，卻見她拿起一只粗陶碗，遞了過來。
“先喝口熱的?！?/p>
碗中粥尚溫，米粒軟糯，浮著一點油星。是她自己舍不得吃的晚飯。
那一瞬，林青玄僵在原地。
重生以來，他被追殺、被毆打、被唾棄。
他用林狗兒的身份茍活，被人喚作“街痞”“賤胚”，連死都不配有人收尸。
可此刻，有人認(rèn)出了他——哪怕只是“林狗兒”，也有人愿遞來一碗熱粥。
熱氣順著喉嚨滑下，暖意如針，刺破冰封的心防。
他低頭看著碗，又抬眼望向柳煙。
那雙眼里沒有憐憫，只有樸素的關(guān)切。
像一盞在風(fēng)雨中不肯熄的燈。
“你……為什么要幫我？”他聲音低啞。
“你以前……也幫我趕走過那些地痞?！彼α诵Γ劢怯屑?xì)紋，“一碗粥，不算啥?！?/p>
林青玄沉默。雨水順著額角流下，混著不知是汗是淚的濕意。
可就在這短暫的安寧里，異變陡生。
花街另一頭，那“咔……咔……”的聲響，忽然停了。
死寂。
連雨聲都仿佛被吞噬。
林青玄猛地抬頭，瞳孔驟縮——
陰行尸站在街心，頭顱緩緩轉(zhuǎn)動，空洞的眼窩穿透雨幕，直直鎖定了花攤方向。
它的手臂僵直垂落，指甲漆黑如鐵，嘴角裂開一道詭異弧度，像是在笑。
然后，它動了。
不再是遲緩的挪步，而是猛地一震，速度驟增！
地面青黑鬼氣如潮倒灌，盡數(shù)涌向它的雙足，仿佛被某種無形之力催動。
雨勢未歇，反而更急了。
天幕如潑墨，巷中積水已漫過腳踝，渾濁的泥水裹著殘花敗葉，在街心打旋。
那陰行尸破墻而出，腐肉皸裂，關(guān)節(jié)咯吱作響，雙足踏地竟不濺水花——鬼氣裹身，已非尋常行尸可比。
林青玄踉蹌后退，背脊撞上濕冷石墻，鼻血順唇角滑落，滴入泥中，瞬間被雨水沖散。
耳中嗡鳴如雷，識海翻江倒海，那是“控地脈”反噬的征兆。
他強(qiáng)行以殘損經(jīng)脈引動地氣，如同凡人舉山，稍有不慎便是神魂俱裂。
可他不能退。
此時的柳煙已被嚇得癱坐在地，手中陶碗翻倒，熱粥潑了一地，她嘴唇發(fā)白，卻仍死死盯著那逼近的尸影，眼中滿是驚恐與不肯退的倔強(qiáng)。
方才她遞粥時那一點微光，此刻竟成了壓在他心頭最沉的擔(dān)子。
“我林青玄……重生為狗兒，不是為了看人再死一次?！彼а?，舌尖血氣未散，掌心殘符因濕氣開始暈染，但他仍死死盯著那尸首的動向。
就在陰行尸撲出的剎那，他右手一揚(yáng)——三枚銅錢自袖中飛出，劃出三道微光，叮當(dāng)落于前方排水溝的三岔口，恰好成三角之勢，隱隱鎖住地氣流動的節(jié)點。
“三才鎖氣陣，起！”
他噴出一口精血，正中掌心，五指如鉤，狠狠拍向地面。
“地脈聽令，塌！”
剎那間，大地輕震。
溝底松土如被無形之手?jǐn)噭樱嗄緮嗔崖暋斑青辍闭?，上方一段破墻?yīng)聲傾斜，磚石泥灰轟然砸落，正壓在陰行尸腰腹。
那尸首悶哼一聲，動作一滯，青黑鬼氣劇烈翻騰，仿佛被陣法所困，一時難以掙脫。
林青玄喘息如牛，冷汗混著雨水從額角滾落。
這一擊耗力極巨，五臟如焚，但他眼神未亂，反而更銳。
果然，巷口陰風(fēng)驟起，雨絲竟逆向飄散，如被某種力量排斥。
一道佝僂身影踏水而來，油氈黑袍裹身，背負(fù)半塊腐朽棺材板，上刻“柳氏之棺”四字，字跡斑駁，透著陰寒。
來人手持一截泛黃人骨，骨端系著銅鈴，鈴聲不響，卻讓人心頭莫名發(fā)堵。
“南無阿彌陀佛……佛陀彌阿無南……”
倒念往生咒？
黑衣道人現(xiàn)身，枯瘦如柴的手指緩緩抬起，目光如刀，掃過現(xiàn)場。
尸首被壓，三枚銅錢嵌于溝口，陣勢雖簡，卻透出熟悉的氣息——那是他以為早已絕跡的玄門手段。
他瞳孔驟縮，聲音嘶啞如砂石摩擦：“相風(fēng)堂……‘三才定煞局’？不可能！那群道士早該死絕了！掌門死在亂葬崗，弟子盡屠，連《地脈真詮》都化作了灰！”
他死死盯著林青玄，眼中怒火與驚疑交織。
林青玄倚墻喘息，嘴角卻緩緩揚(yáng)起一抹冷笑。
他不答，反而緩緩抬起手，抹去鼻血，指尖沾血，在泥地上劃出一道歪斜符痕——不是攻擊，而是在推演。
他腦中飛速拼合林狗兒的記憶碎片：街坊曾說，城西亂墳崗每夜有瘋道人挖墳，風(fēng)雨無阻。
地痞笑談：“那老東西瘋了，說要給他女兒‘走陽路’，讓魂兒不入陰司?！边€有人提過，他女兒七歲夭折，穿紅裙，死于肺癆，葬在無名坡。
而眼前這道人，背棺而行，執(zhí)骨為鈴，分明是借尸引魂、以陰養(yǎng)陽的邪術(shù)。
尋常控尸者只為煉尸成兵，可他卻將行尸引向活人聚集處——不是為了殺，而是為了“試陽”。
“你女兒……是不是穿紅裙？”林青玄忽然開口，聲音沙啞卻清晰，穿透雨幕，“七歲那年，死于肺癆？”
黑衣道人身形劇震，整個人如遭雷擊。
人骨鈴驟然靜止，連那陰行尸都停下了掙扎。
雨聲仿佛在這一刻凝滯。
黑衣道人緩緩轉(zhuǎn)頭，眼中怒火瞬間化作滔天恨意，卻又夾雜著一絲幾不可察的顫抖。
他死死盯著林青玄，像是要看穿他的皮囊，直刺魂魄。
“你……是誰？”他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林青玄不答，只是冷笑：“你挖墳三年，不是為了煉尸，是為了讓她‘復(fù)活’?？赡阌缅e了法——陰尸走陽路，不是復(fù)活，是造孽。你女兒若知你以他人陽氣喂尸，怕是魂也不安?！?/p>
“閉嘴！”黑衣道人怒吼，聲如野獸嘶嚎，整個人氣息暴漲，背棺板上“柳氏之棺”四字竟?jié)B出黑血，滴滴墜地，發(fā)出“滋滋”腐蝕之聲。
他抬手一招，陰行尸猛然掙動，腐肉撕裂，竟硬生生將壓身斷墻掀開！
磚石飛濺，鬼氣如潮倒灌雙足，速度暴增，直撲林青玄！
風(fēng)聲裂耳，尸爪如鐵，距離已不足三步。
林青玄瞳孔一縮，踉蹌后退，腳步卻已觸到廢井邊緣。
井口黑洞洞，像一張等待吞噬的嘴。
他身后無路，唯有退入深淵。
可他未慌。
目光一掃，瞥見柳煙跌坐時遺落的鐵花架——斷裂的鐵鏈垂地，銹跡斑斑，卻足夠堅韌。
他猛地彎腰抓起，鐵鏈入手冰涼沉重。
下一瞬，陰行尸已撲至眼前，腐臭撲面，利爪撕風(fēng)！
林青玄不退反進(jìn)，借力旋身，將鐵鏈狠狠甩出——
“嘩啦！”
斷裂鐵鏈如蛇入井，重重撞擊井壁，發(fā)出刺耳鳴響，在深井中回蕩不絕，仿佛驚醒了什么沉睡之物。
他靠井而立，喘息未定，卻緩緩閉上雙眼。
雨，仍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