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國際機場。
祁同偉解開安全帶，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走下舷梯。
京城西郊的晨霧，葉南天書房里那能壓得人骨頭發(fā)沉的檀香，還有那句“漢東的天，塌不下來”，被他一一打包，嚴(yán)絲合縫地藏進了腦子最深處。
現(xiàn)在，依舊是那個風(fēng)塵仆仆的漢東省公安廳廳長。
嗡——
口袋里的私人手機震動起來。
屏幕上跳動的，是那個他無比熟悉的名字——高育良。
祁同偉按下接聽鍵，不等對方開口。
“喂，老師，我剛下飛機。南湖那邊的工作匯報，我整理好就給您送過去。”
他語速很快，主動匯報的姿態(tài)滴水不漏。
電話那頭安靜一瞬。
“匯報不急。”高育良的聲音傳來，依舊溫和，“晚上有空嗎？”
“有！老師您有指示，我隨時有空！”祁同偉的回答沒有一絲猶豫。
“嗯?！备哂妓坪鯇@個態(tài)度還算受用：
“那就來山水莊園吧，你趙叔叔家的瑞龍也在。你和小琴，一起過來?！?/p>
祁同偉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趙瑞龍。
高小琴。
山水莊園。
好一盤為他精心準(zhǔn)備的鴻門宴。
敲打，安撫，試探，拉攏，最后再用趙家這只真老虎的虎皮，提醒他這條“狗”，誰才是真正的主人。
“好的老師！”他聲音里的疲憊一掃而空：
“我馬上就過去！一定不讓您和趙公子久等！”
掛斷電話，祁同偉臉上的所有表情瞬間褪去。
……
山水莊園。
燈火璀璨，漢服侍女穿梭如云，空氣里彌漫著頂級食材與法國香水混合的、昂貴又曖昧的氣息。
祁同偉的奧迪A6在門口停穩(wěn)。
車門打開，他沒有立刻下車，而是先整理一下自己的袖口。
臺階上，一道火紅的身影早已等在那里。
高小琴。
她今天穿一件量身定制的紅色真絲旗袍，開衩極高，一雙讓無數(shù)男人夢寐以求白皙的玉腿襯托著一雙高跟鞋，那白玉一般的腳顯得無比動人。
長發(fā)挽成一個慵懶的發(fā)髻，耳垂上是兩顆鴿血紅的耳墜，在燈光下?lián)u曳著醉人的光。
她還是那個艷冠京州，讓無數(shù)男人魂牽夢繞的山水集團董事長。
看到祁同偉下車，她臉上立刻綻放出最完美的笑容，蓮步輕移地迎上來。
“同偉，你可算來了，高書記都念叨你好幾遍?！彼穆曇糗浥础?/p>
按照過去的劇本，此刻的祁同偉，應(yīng)該立刻快步迎上去，或許還會緊張地幫她理一理被風(fēng)吹亂的鬢發(fā)。
但今天，祁同偉只是站在原地。
他就這么站著，任由高小琴一步步向他走來。
他沒有看她的臉，也沒有看她引以為傲的身段。
他的視線，直勾勾地落在她耳垂上那兩顆血紅的耳墜上。
高小琴臉上的笑容，在距離祁同偉還有三步遠的時候，僵住。
不對勁！
這個男人不對勁！
這不是祁同偉看她的眼神！
那個男人的注視，永遠是炙熱的，是貪婪的，是混雜著自卑與自傲的復(fù)雜。
她很熟悉，也很享受那種被渴望的征服感。
可眼前這個男人……他只是在“看”。
高小琴的心，猛地一沉。
“同偉？”她試探著，又喊一聲。
祁同偉的視線終于從耳墜上移開，落在她的臉上。
他露出一個微笑。
“小琴，等久了吧。”
“高書記和趙公子在哪個房間？我們快進去，別讓他們等急?！?/p>
他的語氣熱絡(luò)，態(tài)度親和。
可高小琴卻覺得，這個笑容是假的。
“……在，在荷塘月色廳。”高小琴強行壓下心頭的翻騰，轉(zhuǎn)身在前面引路。
只是那包裹在旗袍下，走得儀態(tài)萬方的身體，已經(jīng)有些僵硬。
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看不懂身后這個男人。
荷塘月色廳。
推開門，包廂里只坐著一個人。
高育良。
他穿著一身熨帖的便裝，戴著金絲眼鏡，正慢條斯理地用開水沖洗著一套精致的汝窯茶具。
趙瑞龍并不在。
祁同偉心里冷笑。
果然，虛張聲勢，用一個不在場的人來營造壓力，這才是他這位老師慣用的手段。
“老師！”祁同偉臉上立刻堆滿發(fā)自肺腑的笑容，“學(xué)生來晚，讓您久等?！?/p>
高育良指向?qū)γ娴奈恢谩?/p>
“坐?！?/p>
他將一杯澄黃的茶湯，推到祁同偉面前。
“丁義珍的事情，你受委屈?！备哂奸_口，一句話，就定性。
這是一個陷阱，等著祁同偉跳進來訴苦。
祁同偉端起茶杯，卻不喝，雙手捧著，手背青筋微露。
他臉上，瞬間浮現(xiàn)出委屈與憤懣交織的神情。
“老師，我不是委屈，我是后怕！”
“哦？”高育良端起自己的茶杯，輕輕吹了吹熱氣。
“我后怕??！”祁同偉的聲音陡然拔高：
“丁義珍出逃，背后一定有人通風(fēng)報信！這股勢力能量大得嚇人，連最高檢的抓捕令都能提前知道！”
“李達康第一時間就想把‘抓捕不力’的鍋扣到我頭上！老師！”他猛地轉(zhuǎn)過身，雙眼通紅地對上高育良，
“他扣給我，不就是想把臟水引到您身上嗎？整個漢東，誰不知道我祁同偉是您一手提拔的學(xué)生！”
“我當(dāng)時腦子里就一個念頭，我不能讓他們得逞！我不能給您臉上抹黑，更不能讓趙家因為這件事被動！”
高育良摩挲茶杯的手指，停頓一下。
這番話，已經(jīng)不是在解釋，而是在表功，甚至是在用趙家這張虎皮，反過來提醒他。
“所以，你就當(dāng)著全省記者的面，把‘保護傘’這三個字喊出來？”
高育良只是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學(xué)生。
“對！”祁同偉猛地一拍大腿。
“我必須喊！我必須把這口鍋當(dāng)著全省人民的面，親手砸個稀巴爛！”
“鍋砸爛，誰也別想再撿起來，扣到咱們頭上！”
“我把水?dāng)嚋?，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過來，那些躲在暗處想看咱們笑話，想拿這件事做文章的人，他們才不敢輕舉妄動！”
他重新坐下，身體前傾，看著高育良。
“老師，學(xué)生當(dāng)時是真急昏頭，沒想那么多，就想著不能讓您和趙家為難?，F(xiàn)在想想，確實是太沖動，太莽撞了……”
一旁侍立的高小琴，聽得心臟都在收緊。
她終于明白哪里不對勁。
以前的祁同偉，在高育良面前是條狼，一條渴望被認可、急于證明自己的狼。
而現(xiàn)在的祁同偉，是只狐貍，一只把狼皮披在身上，卻用最狡猾的方式來維護自己利益的千年狐貍！
高育良沉默無聲。
這番解釋，天衣無縫。
既是沖動，也是忠誠。
既是魯莽，也是擔(dān)當(dāng)。
他甚至找不到一個可以用來敲打的切入點。
可他心里，卻有一絲違和感，揮之不去。
今天的祁同偉，情緒太飽滿了，表演痕跡……似乎重一點。
就在這時，高育良放在茶臺上的私人手機，突兀地響起來。
他看一眼來電顯示，隨即按下免提鍵。
一個囂張又懶洋洋的聲音從手機里傳出來。
“高叔，我，瑞龍啊?！?/p>
“聽說你那個學(xué)生，挺能惹事啊？在機場搞那么大陣仗，把李達康那老頑固的臉都快抽腫，哈哈！有意思！”
高育良沒有說話，只是端起茶杯，看向祁同偉。
祁同偉立刻站起身，對著手機的方向，微微躬身。
“趙公子您說笑，我就是一個辦案的，都是被李達康書記逼得沒辦法。丁義珍跑掉，他第一個就要辦我，我……我也是為自保?！?/p>
他巧妙地，又把那套“被逼無奈”的說辭，當(dāng)著趙瑞龍的面，重復(fù)一遍。
電話那頭的趙瑞龍似乎很受用這種恭維，大笑兩聲。
“行了行了，知道你是我爸和高叔的人。這次干得不錯，讓李達康吃癟，我看著也痛快！下次來京城，我請你喝酒！”
“謝謝趙公子！謝謝趙公子！”
電話掛斷。
高育良放下茶杯，發(fā)出一聲輕響。
他深深地看祁同偉一眼，然后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
“你啊……坐下吧?！?/p>
“瑞龍就是這個性子，你別往心里去。人抓回來，就是大功一件。達康那邊，我會去談?！?/p>
飯局結(jié)束。高育良拍拍祁同偉的肩膀，讓他“好好休息”。
走廊里，只剩下祁同偉和高小琴。
“同偉。”高小琴看著他，終于忍不住，問出心底的疑惑，“你今天……真的沒事嗎？”
她試圖從他臉上捕捉到一絲真實的情緒。
祁同偉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
他看著眼前這個風(fēng)情萬種的女人，看著她眼中的驚疑和探究。
突然，他上前一步，在兩人即將擦身而過的瞬間，猛地抓住她的手腕。
高小琴渾身一僵。
一張折疊起來的紙條，被他強硬地塞進她冰冷的手心。
祁同偉的身體靠過來，嘴唇幾乎貼到她的耳廓上，灼熱的呼吸吹得她耳根發(fā)麻。
一個只有她能聽到的聲音。
“高小琴，想活命嗎？”
他松開手，退后一步，臉上又恢復(fù)那種熱絡(luò)親和的微笑。
“早點休息?！?/p>
說完，他轉(zhuǎn)身大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