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亮平同志!”
這一聲暴喝,讓所有的檢察院法警身體一震。
祁同偉沒有說話。
他好整以暇地走到茶臺邊,提起那把紫砂壺,給自己面前的建盞續(xù)上茶。
滾燙的茶水注入杯中,升騰起一縷白霧,模糊他臉上的表情。
張樹立往前踏出一步,胸前的黨徽紅得刺眼。
“誰授權(quán)你,帶著武裝人員,沖擊我們紀(jì)委和公安廳的聯(lián)合辦案點(diǎn)?”
祁同偉端起茶杯,用杯蓋輕輕撇去浮沫。
他看到,侯亮平的脖頸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漲紅,那張總是掛著自信的臉上,血色正在褪去,變得青一陣白一陣。
“張書記……”侯亮平開口,“我接到確切線報,祁同偉在這里……進(jìn)行權(quán)錢交易。”
“線報?”
張樹立怒極反笑。
他直接抓起桌上那支閃著紅點(diǎn)的錄音筆,舉到侯亮平眼前。
“我的線報,就是祁廳長本人!”
“我們紀(jì)委盯黃志誠這條毒蛇很久!因?yàn)槿鄙僦苯幼C據(jù),遲遲無法收網(wǎng)!是祁廳長主動聯(lián)系我,說黃志誠狗急跳墻,想拉他下水,我們才將計就計,布下今晚這個局!”
張樹立步步緊逼。
“侯局長,你的人證呢?物證呢?”
“還是說,你堂堂一個反貪局長,辦案就憑一個來路不明的‘線報’?”
祁同偉喝一口茶。
茶是好茶,大紅袍的巖韻醇厚,回甘清冽。
可惜,眼前這個叫侯亮平的師弟,怕是品不出其中的滋味。
他能清楚地看到,侯亮平身后的隊(duì)伍,已經(jīng)開始騷動。
那些崇拜的眼神,正在迅速轉(zhuǎn)變?yōu)槔Щ?、動搖,甚至是……鄙夷。
沒什么比讓一個人在自己的追隨者面前丟盡臉面,更具殺傷力。
祁同偉這才緩緩放下茶杯,杯底與紅木茶臺碰撞,發(fā)出一聲清脆的“嗒”。
聲音不大,卻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過來。
他站起身,先是走到癱軟如泥的黃志誠面前,彎下腰,整理一下他被弄亂的衣領(lǐng)。
“黃老板,別怕。紀(jì)委的同志會送你回去,把問題講清楚,組織是講政策的?!?/p>
他的語氣溫和。
做完這一切,他才不急不緩地走向侯亮平,臉上掛起溫潤的笑容。
“張書記,消消氣,消消氣?!?/p>
他對著怒不可遏的張樹立擺了擺手,姿態(tài)十足。
“侯局長也是反腐心切嘛,出發(fā)點(diǎn)是好的,都是為了黨和人民的工作。自己人,別搞得這么緊張。”
這番話,讓張樹立緊繃的臉緩和下來,他重重地哼一聲,扭過頭,算是給祁同偉面子。
可這話落在侯亮平耳朵里,卻比任何一句斥責(zé)都來得刺耳。
祁同偉轉(zhuǎn)過身,正對著侯亮平,主動伸出手。
“侯局長,候師弟,猴子。你好,我是祁同偉?!?/p>
“好久不見?!?/p>
他的笑容熱絡(luò)又真誠。
手,就這么停在半空中。
時間,仿佛靜止。
侯亮平的所有下屬,張樹立的所有手下,都在看著他。
接,還是不接?
祁同偉的目光平靜地落在他臉上。
他看到侯亮平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一下,手臂的肌肉繃緊,最終,還是緩緩抬起手。
兩只手握在一起。
祁同偉能感覺到,侯亮平的手冰冷、僵硬。
他用力握了握,還親熱地上下?lián)u了搖。
“侯局長,你剛來漢東,情況不熟,我理解。”祁同偉的聲音里滿是寬厚與包容,
“但是你這份反腐的決心,這種雷厲風(fēng)行的作風(fēng),我祁同偉是佩服的!真的,太佩服了!”
他松開手,轉(zhuǎn)身面向眾人。
“我們漢東的政法隊(duì)伍,就需要侯局長這樣有沖勁、有闖勁的年輕干部!這說明什么?說明沙書記和最高檢的領(lǐng)導(dǎo),有眼光?。 ?/p>
一番話滴水不漏。
既肯定侯亮平“反腐”的功,又捧上級領(lǐng)導(dǎo),順便還把自己塑造成一個顧全大局、愛護(hù)同僚的榜樣。
祁同偉看到,侯亮平的臉色已經(jīng)不是青白,而是一種死灰。
祁同偉上前一步,拉近兩人的距離。
他沒有壓低聲音,而是用一種恰到好處,能讓在場核心人員都聽清的音量,慢條斯理地開口。
“不過說真的,侯局長?!?/p>
他特意在“局長”兩個字上加微不可查的重音,帶著一絲玩味。
“今晚這個局,是我們紀(jì)委和公安廳的絕密行動。除了我和張書記,以及各自的絕對心腹,不會有第五個人知道?!?/p>
他臉上的溫和笑容,此刻在燈光下,顯得意味深長。
“你能這么精準(zhǔn)、這么快地找到這里……”
他目光掃過侯亮平身后那些噤若寒蟬的下屬。
“說明我們公安系統(tǒng)內(nèi)部,還是有你侯局長信得過的同志啊?!?/p>
這句話,讓整個包廂的空氣,瞬間凝固。
什么叫“信得過的同志”?
這是在當(dāng)著市紀(jì)委副書記的面,當(dāng)著他侯亮平所有嫡系的面,一刀捅破他安插眼線、破壞內(nèi)部團(tuán)結(jié)的窗戶紙!
這讓他怎么答?
說沒有?
那他怎么解釋自己帶著人,像神兵天降一樣破門而入?
說有?
那他就是當(dāng)眾承認(rèn),自己在公安廳內(nèi)部搞策反,行徑卑劣!
這是一個死局。
祁同偉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侯亮平的瞳孔在那一瞬間猛然收縮,下意識地回頭,目光在他自己的隊(duì)伍里瘋狂搜索。
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就會瘋狂生長。
祁同偉嘴角的弧度,終于帶上一絲真實(shí)的笑意。
他看著侯亮平的臉上,所有的驕傲和銳氣都已蕩然無存,只剩下被徹底擊潰后的茫然和屈辱。
他輸了。
輸?shù)靡粩⊥康?,體無完膚。
“收隊(duì)!”
侯亮平猛地轉(zhuǎn)身,用盡全身力氣沖向門外。
他的人馬,如蒙大赦,一個個低著頭,灰溜溜地跟在他身后,幾乎是小跑著撤退。
剛才破門時的囂張,此刻只剩下倉皇的腳步聲。
……
包廂里,很快恢復(fù)安靜。
那盞奢華的水晶吊燈依舊明亮,卻照得一地狼藉,更顯空曠。
張樹立看著門口的方向,重重地?fù)u搖頭,走到祁同偉身邊,聲音壓得很低。
“祁廳長,這個侯亮平……實(shí)在是太不像話!”
“京城最高院下來的嘛,火氣大,是好事?!逼钔瑐プ叩讲枧_邊,提起水壺,給張樹立面前空了的杯子續(xù)上滾燙的茶水,霧氣裊裊升起。
他將茶杯推到張樹立面前。
“就怕,這火,燒錯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