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微妙而堅韌的紐帶悄然滋生。我不再僅僅是乙方代表林清冉，他也漸漸在“晏總”這層堅不可摧的盔甲上，為我裂開一道縫隙。有時我進來，他閉著眼靠在椅背上養(yǎng)神，只低低說一聲“來了”；有時他會讓我替他從頂天立地的書柜高處取文件，因他的左腿無力，登高有摔墜之虞；更多時候，我會在他修長的手指即將觸及煙盒時，默不作聲地走過去，按下遙控，打開那扇巨大的弧形落地窗，讓山間清冽的、帶著草木氣息的風(fēng)灌入，然后不容分說地收走他半盒煙和那只古董打火機。
“你比老秦的醫(yī)囑更具執(zhí)行力。”他無奈地嘆氣，眼神里卻并無慍怒，反而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縱容。
項目圓滿結(jié)束那晚，他留我在云棲苑用了晚餐。餐廳正對著無邊際的觀景露臺，暮色四合，山嵐?jié)u起，將湖面染成朦朧的黛色。他破例喝了小半杯勃艮第紅酒，蒼白的臉頰泛起一層薄薄的、不自然的紅暈。
“清冉，”他放下晶瑩剔透的水晶杯，目光深邃如窗外沉沉的夜色，“我今年，三十五了。”
我有些意外，公開資料上從未提及這位晏家三少的年齡。
“比你大了整整一輪還多?！彼猿暗貭苛藸孔旖牵畚矌椎兰毤y在柔和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清晰，那是歲月與病痛共同雕琢的痕跡。
“晏總……”
“叫我阿衡，”他打斷我，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剝離了身份的、近乎私密的柔和，“在這里，沒有晏總，只有阿衡。”
晚餐后，山間飄起了綿綿細雨。我堅持親自開車送他回來盡管他的司機和那輛勞斯萊斯幻影隨時待命。進入別墅內(nèi)部那部需要指紋識別的專屬電梯時，極其輕微的啟動震動讓他身形一晃，我下意識扶住他微涼的手肘。他身體瞬間的僵硬和隨即放松的、近乎全然的依賴，無聲地傳遞著一種超越界限的信任。
客廳里，巨大的意大利真火壁爐燃著幽藍的火焰，驅(qū)散著山雨的濕寒。他靠在寬大的沙發(fā)里，左手的痙攣卻越來越難以控制，呼吸變得短促而淺，即使在暖黃跳動的火光映照下，臉色依舊透著一種令人心驚的灰敗。
“別看……”他側(cè)過臉，下頜線繃得死緊，聲音里透著一絲我從未聽過的狼狽與自厭，“這副狼狽相……很糟糕?！?/p>
我走到沙發(fā)前，屈膝蹲下身，仰頭看著他，然后伸出手，輕輕包裹住他那只冰涼、顫抖、曾經(jīng)翻云覆雨此刻卻連一支筆都握不穩(wěn)的手?！安辉愀?，”我的聲音清晰而堅定，清晰地叫出那個名字，“阿衡一點也不糟糕?！?/p>
他猛地轉(zhuǎn)回頭，黑曜石般的眼眸緊緊鎖住我，里面有震驚的波瀾，有深沉的掙扎，有被看透的脆弱，還有一絲……從深淵裂隙中透出的、微弱卻滾燙的光亮。時間仿佛凝固，只有壁爐里木柴燃燒發(fā)出的細微噼啪聲，如同心跳的鼓點。
“清冉，”他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粗糲的砂紙磨過，“你該回去了。”
我一動不動，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鞍⒑猓蔽矣麖?fù)雜難辨的目光，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我喜歡你?！?/p>
空氣驟然凝滯成冰。他閉上眼，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再睜開時，眼底是深不見底的寒潭?！跋肭宄彼恳粋€字都說得緩慢而沉重，像在宣讀自己的判決，“我大你十二歲，這一身病……癲癇，偏癱，左半邊身子是個累贅，腦子里還埋著一顆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炸的‘炸彈’。我甚至……”他頓了頓，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自剖，“不能保證明天醒來，是否還能認得你，還能……擁抱你?！?/p>
“我想得很清楚?！蔽业穆曇魯蒯斀罔F，沒有絲毫猶豫，“阿衡，我喜歡你。從第一次在休息室看到你痛得渾身發(fā)抖、卻還強撐著不肯倒下的那一刻起，就喜歡了?！?/p>
他驟然抬眸，銳利的目光似乎要穿透我的靈魂：“理由？”
“因為你忍著劇痛也要維持最后體面的樣子很帥，”我直視著他，一字一句，如同宣誓，“因為你明明可以安然坐在輪椅上受人服侍、卻固執(zhí)地拄著手杖與命運角力的樣子很帥，因為……你抽煙時望著窗外遠山的側(cè)影，孤獨得像一座亙古的雪山，卻又強大得讓人移不開眼，心……疼得要命?！?/p>
晏衡忽然伸出手，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將我猛地拉入懷中。他的懷抱并不溫暖，甚至帶著山雨的微涼，混合著藥味和他身上獨特的冷冽煙草氣息，但我清晰地聽到了他胸腔里那顆沉穩(wěn)有力的心臟，正以與我同樣狂亂的節(jié)奏搏動著。
“傻姑娘?！彼麌@息般的聲音在我發(fā)頂響起，下巴輕輕抵著我的頭發(fā)，那嘆息里，裹挾著無盡的疲憊與一種劫后余生般的釋然。
那晚，我沒有離開這座寂靜的山中堡壘。在空曠得能聽到彼此呼吸的主臥里，我們只是相擁而眠。半夜，我被身邊壓抑的、如同困獸般的低吼和劇烈的痙攣驚醒。他蜷縮著，左手像被無形的荊棘纏繞撕扯，額上冷汗涔涔。我坐起身，在昏暗中，一遍遍用掌心溫?zé)崴d攣僵硬的左臂肌肉，用指腹輕柔地按壓他緊繃的穴位，直到那陣兇猛的痛苦浪潮緩緩?fù)巳?，他才在我懷里沉沉睡去，眉心依舊緊蹙著不安的溝壑。
清晨，我醒來時，他已然穿戴整齊，坐在床邊的電動輪椅上——這是他極少示人的狀態(tài)，也昭示著昨夜那場無聲戰(zhàn)役的代價。晨光熹微，透過昂貴的絲絨窗簾縫隙，給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
“早安，小冉。”他轉(zhuǎn)過頭，對我露出一個帶著倦意卻無比真實的微笑，這個稱呼讓我瞬間臉頰滾燙，心跳失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