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點整。一種極其精準(zhǔn)的，介于聲音與震動之間的東西將我從深眠中拖拽出來。不是鬧鐘，
不是犬吠，也不是夜歸鄰居的引擎轟鳴。是寂靜中誕生的序曲——廚房方向，
輕微到幾乎被心跳掩蓋的……切剁聲。又來了。胃袋下意識地抽搐，不是饑餓，
是某種更深層的、近乎本能的排斥。喉嚨深處泛起昨夜那油膩肉湯的詭異回甘，
那味道香得過分，香得令人頭皮發(fā)麻，吃下去卻像吞了一團(tuán)溫?zé)岬?、無法消化的羊毛。
身側(cè)的床墊壓力改變，窸窣聲響。她起來了。我立刻閉合眼皮，讓呼吸保持沉睡的綿長。
腳步聲輕柔，像貓，掠過臥室地毯，出門，右轉(zhuǎn)，走向廚房。切剁聲變得清晰，篤，篤，篤，
穩(wěn)定得令人窒息。這已經(jīng)是這個月的第幾次？第五次？第六次？記不清了。
只記得每次都是三點整，每次都是我被那聲音和隨之而來的濃香弄醒，或者，
是她溫柔地將我喚醒?！袄瞎啃研雅?，我煮了肉，趁熱吃才香?！彼穆曇艨偸悄敲刺穑?/p>
裹著蜜一樣的關(guān)切。燈光下，她的臉完美得如同瓷偶，每一寸肌膚都散發(fā)著溫潤的光澤，
嘴角上揚的弧度精確到毫米。但那雙眼睛，偶爾，在我埋頭喝湯的時候，
會捕捉到一絲極快掠過的、專注到近乎貪婪的光，緊緊盯著我吞咽的喉嚨。
我不敢問那是什么肉。她只說補身體，說我工作太辛苦，說她愛我愛到怕我消失。湯很濃，
肉燉得極爛，入口即化，卻總是嘗不出熟悉的豬、牛、羊的味道。某種……陌生的醇厚。
白天她依舊是我的妻，溫柔，體貼，有點過分依賴。只是家里不再叫外賣，
她說不如她做的干凈。冰箱里總是塞滿她買回來的“新鮮食材”，用厚厚的保鮮盒裝著，
我看不見內(nèi)容。今天下午，隔壁陳太太紅著眼圈敲開門，問我們有沒有看見她家的托尼，
一只過分活潑的泰迪。妻子站在我身后，表情擔(dān)憂又無辜，柔聲說著安慰的話。
我陪著陳太太查看了樓道監(jiān)控，托尼最后的身影是昨天傍晚跑出了單元門。
送走絕望的陳太太，我鬼使神差地，在倒廚房垃圾時多看了一眼。黑色垃圾袋最上層，
是揉成一團(tuán)的沾著油污的廚房紙巾，還有幾片碎裂的骨頭。我想把袋口扎緊，
一抹刺眼的藍(lán)色卻卡在邊緣。我把它抽了出來。一個皮質(zhì)項圈，小小的，藍(lán)色，
上面釘著幾個銀色鉚釘，沾著已經(jīng)發(fā)黑的、黏膩的……血。正中間的一個金屬銘牌，
被油膩糊住一半。我用拇指用力擦了幾下?！癟ONY”。心臟猛地停跳，
然后發(fā)瘋般撞擊胸腔。冰冷的惡寒順著脊椎急速爬升，炸開在頭皮。托尼……沒跑出去。
那昨晚的肉……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劇烈收縮，我沖進(jìn)洗手間，對著馬桶干嘔，
吐出來的只有酸水，和那股永遠(yuǎn)散不去的、詭異的肉香?！袄瞎磕阍趺戳?？不舒服嗎？
”她的聲音從客廳傳來，帶著恰到好處的焦急。我死死捂住嘴，壓下喉嚨口的痙攣，
用盡全力讓聲音聽起來正常：“沒……沒事，可能有點反胃。”“哎呀，肯定是累著了，
今晚早點睡，我給你弄點熱的吃?！彼哪_步聲靠近。我慌忙按下沖水鍵，
在水聲中將那個項圈死死攥進(jìn)手心，塞進(jìn)口袋最深處。抬起頭，鏡子里我的臉，慘白如紙，
瞳孔里是無法掩飾的驚懼。夜，沉重得如同浸透了墨汁。我躺在床上，
每一根神經(jīng)都像繃緊的鋼絲，無法入睡。身邊的妻子呼吸均勻，似乎睡得很沉。
但我能感覺到，那平靜之下某種令人不安的暗流。時間一分一秒爬向三點。
恐懼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求證欲在我腦子里瘋狂廝殺。那是什么肉？下一次是什么？
項圈……人的項圈上有名字嗎？當(dāng)——！顱內(nèi)仿佛響起一聲鐘鳴。三點整。身側(cè)的她，動了。
沒有片刻遲疑，如同一個被精準(zhǔn)設(shè)定的程序。輕柔的起身，窸窣的腳步聲。出門，右轉(zhuǎn)。篤。
篤。篤。廚房里的聲音又一次響起。這次，我豎起的耳朵能分辨出更多的細(xì)節(jié)。
利刃切開肌理的滯澀聲，刀刃與砧板碰撞的沉悶撞擊，
還有……一種細(xì)微的、濕漉漉的、拉扯的聲音。我的牙齒開始不受控制地打顫，
我拼命咬緊牙關(guān)，肌肉僵硬得像石頭。冷汗從每一個毛孔里沁出，迅速冰透了睡衣。黑暗中，
我的眼睛瞪得極大，徒勞地試圖看清天花板模糊的輪廓。每一個感官都在尖叫，
捕捉著廚房里傳來的每一個細(xì)微聲響，并在腦內(nèi)放大成恐怖的畫面。
時間從未如此緩慢而折磨。不知道過了多久，或許只有十分鐘，或許有一個世紀(jì)。
腳步聲回來了。輕盈的，一步，一步，靠近臥室。我猛地閉上眼，調(diào)動全部演技讓身體松弛，
呼吸放緩，模仿沉睡的節(jié)奏。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聲音大得我懷疑整個房間都能聽見。
她走到床邊，停下。我能聞到那股味道更加清晰地飄來，不是食物的香，是生肉的腥，
混雜著一種冰冷的、金屬的氣息。還有一絲極淡的、被香料努力掩蓋的……鐵銹味。
她的目光如有實質(zhì)，烙在我的臉上。寂靜中，我等待著她那句甜蜜的、“老公，
起來吃宵夜了”。但它沒有來。一只手，冰涼、柔軟，卻帶著某種不容置疑的力道，
輕輕撫上我的臉頰。指尖沿著我的顴骨滑動，緩慢得令人毛骨悚然，仿佛在丈量，在品味。
然后，她俯下身。溫?zé)岬暮粑捣魑业亩?，帶來她近乎夢囈般的低語，聲音輕柔得像羽毛，
卻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扎進(jìn)我的鼓膜——“這次要給你吃什么肉，
才能讓你永遠(yuǎn)留在我身邊呢？”撫摸著我臉頰的手指，微微收緊了一點。三點十七分。
她的呼吸還停在我的耳畔，那句低語像毒蛇的信子，一圈圈纏繞住我的脖頸，越收越緊。
我?guī)缀跄芨杏X到她唇瓣擦過我耳廓時的微顫，像某種祭祀前的禱告。那只撫在我臉頰上的手，
指尖微微陷進(jìn)皮膚，仿佛在測試肉質(zhì)的彈性。我沒有動。連睫毛都不敢顫。
心跳聲在顱腔里轟鳴，震得太陽穴突突直跳。冷汗順著額角滑落，一滴，砸在枕頭上，
無聲無息。我怕哪怕一絲抽搐，都會驚醒這頭披著人皮的野獸。她沒有離開。
她的手緩緩下移，從臉頰滑向脖頸，指腹輕輕摩挲著我的頸動脈，
像是在感受血液奔流的節(jié)奏。那觸感讓我胃部劇烈抽搐，幾乎要破功嘔吐。我死死咬住牙根，
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澳闼谜媸彀 彼p聲說，語氣里竟帶著一絲……憐愛？
“每次都能睡得這么香，真好?！彼氖质栈亓?。腳步聲輕盈地退開，走向廚房。
切剁聲再次響起，比剛才更急促了些，刀刃與砧板撞擊的節(jié)奏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
像是某種儀式的鼓點。我緩緩睜開一條眼縫。月光從窗簾縫隙漏進(jìn)來，
在地板上劃出一道慘白的光帶。廚房的門虛掩著，昏黃的燈光從門縫滲出，
在地上投下一道細(xì)長的、微微晃動的影子。那影子正來回擺動，是她在切東西。
我的手在被子下悄悄移動，摸向枕頭深處——那里藏著一把水果刀。
是我三天前借口削蘋果買的，一直沒敢用。此刻刀柄的金屬觸感讓我稍稍鎮(zhèn)定，
仿佛抓住了一根浮木。但我知道，這把刀在她面前，可能連劃破她皮膚都做不到。
她太冷靜了。太……完美了。從我們結(jié)婚那天起，
她就是所有人眼中的理想妻子：溫柔、賢惠、無微不至。她記得我所有喜好，
連我喝咖啡要幾塊糖都記得一清二楚。她從不發(fā)脾氣，從不抱怨，
甚至連皺眉都像是精心設(shè)計過的嬌嗔。可現(xiàn)在，這完美背后裂開了一道口子，
露出里面蠕動的、不可名狀的東西。托尼的項圈還在我的口袋里，冰冷的金屬硌著大腿。
我?guī)缀跄芟胂蟪鏊蝗舆M(jìn)鍋里燉煮的樣子——皮毛融化，骨頭軟化，
最后變成那一鍋濃稠的、香得詭異的肉湯。那湯，我喝了三天。我胃里又是一陣翻攪。
切剁聲停了。腳步聲再次靠近。這一次，她手里端著一個白瓷碗，碗口冒著熱氣。
她走到床邊，輕輕將碗放在床頭柜上，動作輕柔得像在放置一件易碎的藝術(shù)品?！袄瞎?/p>
”她柔聲道，“我給你煮了點東西，補補身子。”我依舊閉眼，呼吸綿長。她坐在床沿，
手指再次撫上我的臉，這次卻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澳憧偸沁@么累，工作到很晚，
回來還要應(yīng)付那些煩人的同事……我好心疼?！彼穆曇舻拖氯?，像是自言自語，
“你知道嗎？我最怕的，就是你有一天會離開我?！彼氖只蛭业暮韲担p輕按了一下。
“這里……跳得好快。你在做夢嗎？夢到什么了？是不是夢到我對你不好？”我沒有回應(yīng)。
她輕笑了一聲，那笑聲像玻璃碎片在月光下閃爍?！安粫模以趺磿δ悴缓媚?？
我這么愛你，愛到……恨不得把你切成一小塊一小塊，藏進(jìn)我的身體里，永遠(yuǎn)不讓你走。
”她的手突然收緊。我猛地睜開眼。她正俯視著我，臉上依舊掛著那抹甜美的笑，
可那雙眼睛——那雙曾經(jīng)溫柔似水的眼睛——此刻像兩口深不見底的井，
里面翻涌著某種我無法理解的、近乎狂熱的占有欲?！澳阈蚜?？”她輕聲問，
語氣自然得仿佛剛才什么都沒發(fā)生。我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聲音?！皝?，趁熱吃。
”她端起碗，遞到我面前。湯面浮著一層金黃的油花，幾塊深褐色的肉塊沉在底下，
散發(fā)著濃郁的香氣?？赡窍銡饫?，混著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腥甜?！斑@是……什么肉？
”我終于擠出一句話，聲音沙啞得不像自己的。她歪了歪頭，笑容天真無邪：“你猜？
”我盯著她。她也回望著我，眼神清澈，仿佛在等一個甜蜜的情侶游戲答案?！笆恰Ｈ?？
”我試探著?！安粚ε丁！彼龘u搖頭，指尖輕輕攪動湯面，一塊肉翻上來，
露出內(nèi)里纖維分明的肌理——那紋理，太細(xì)，太密，不像任何家畜。“是羊肉？”“也不對。
”她湊近我，呼吸噴在我臉上，“再猜一次？”我的手在被子下握緊了水果刀。她忽然笑了，
笑得像春日暖陽：“不告訴你。你只要知道，這是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是我用最深的愛，
一點一點熬出來的?！彼ㄆ鹨簧诇?，輕輕吹了吹，遞到我唇邊：“張嘴，乖。
”我僵在原地。她的笑容沒有變，可眼神里的溫度一點點降下去?！皬堊?。”她又說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