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像是吝嗇的賊，從窯洞口的枯草縫隙里，偷偷摸摸滲進來幾縷灰白。
炭窯里彌漫著苦澀的藥味、血腥氣，還有一種緊繃的、劫后余生的沉寂。
阿囡在蕭屹懷里動了一下。
不是之前那種痛苦掙扎的抽搐，而是一種細微的、睡足了之后的不安扭動。
她滾燙的高熱已經(jīng)退去大半，轉(zhuǎn)為一種低低的、黏人的溫?zé)幔∧樕弦步K于有了一絲極淡的血色，不再蒼白得嚇人。
蕭屹幾乎一夜未合眼，布滿血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感受到懷里的動靜，他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連呼吸都屏住了，小心翼翼得如同捧著即將融化的冰雪。
那雙緊閉了許久的、睫毛上還沾著濕氣的大眼睛，緩緩地、艱難地睜開了一條縫。
迷蒙，渙散，映著窯洞里昏暗的光線，像是蒙塵的琉璃。
她的視線沒有焦點，茫然地對著頭頂凹凸不平的窯壁，小小的眉頭習(xí)慣性地蹙起，帶著長期養(yǎng)成的驚怯。
蕭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喉嚨干澀發(fā)緊，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生怕驚散了這縷好不容易回歸的魂靈。
阿囡的目光緩緩移動，掠過角落里如同石雕般沉默守護的周巖和其他暗衛(wèi)，最后，落回到了近在咫尺的、那張布滿血污和胡茬、寫滿了疲憊與焦灼的臉上。
沒有立刻的恐懼，也沒有陌生的尖叫。
她只是怔怔地看著，大眼睛里霧氣朦朧，似乎在努力地辨認，努力地從混亂的記憶和持續(xù)的昏沉中，打撈起一點模糊的印象。
炭窯里安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心跳。
許久，她那干裂起皮的小嘴唇微微動了動，發(fā)出一點氣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黑黑的……叔叔……？”
還是這個稱呼。
像一根細針，精準(zhǔn)地刺入蕭屹心臟最軟處，帶來細密尖銳的疼。但他眼底深處那幾乎凝固的血冰，卻因這一聲而悄然裂開一絲微不可查的縫隙。
他極其緩慢地、生怕驚動她一般，用那沙啞得不成樣子的聲音回應(yīng)，試圖擠出一個溫和的表情，卻只牽動了臉上的傷疤和凝固的血痂：
“嗯……是叔叔?！?/p>
他頓了頓，補充道，聲音輕得像嘆息：“……痛不痛了？”
阿囡沒有立刻回答。她似乎耗盡了力氣，又閉上了眼睛，小小的腦袋在他臂彎里無力地蹭了蹭，像是在尋找一個更舒服的姿勢。
過了一會兒，她才又極輕地嘟囔了一句，帶著濃濃的倦意和殘留的委屈：
“……苦……藥苦……”
不是喊痛，不是喊怕，是說藥苦。
蕭屹那顆被血與火錘煉得堅硬如鐵的心，在這一刻，酸軟得一塌糊涂。
他笨拙地、用那只相對干凈的手，輕輕拍著她的后背，像小時候哄她入睡那樣，盡管動作僵硬得如同提線木偶。
“嗯…藥苦…下次…下次叔叔給你找甜的……”他承諾著，聲音依舊沙啞，卻帶上了一種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生澀的溫柔。
阿囡似乎又睡了過去，呼吸變得均勻綿長。
蕭屹維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任由晨曦將那點可憐的光線涂抹進來，照亮他懷中這失而復(fù)得的、脆弱不堪的珍寶。
周巖悄無聲息地挪近了些，壓低聲音：“將軍，小郡主情況暫時穩(wěn)住了，但此地絕非久留之所。林家昨夜吃了大虧，絕不會善罷甘休，一旦天明，搜山的規(guī)模只會更大?！?/p>
蕭屹的目光依舊膠著在女兒臉上，頭也未抬，聲音低沉卻清晰：“他們以為，我會像喪家之犬一樣，只顧著逃。”
他緩緩抬起眼，眸中昨夜那焚心的瘋狂和絕望已經(jīng)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徹骨的、近乎冷酷的平靜。
那平靜之下，是即將噴發(fā)的火山。
“皇帝想忍，想權(quán)衡，想用我的女兒做籌碼，慢慢跟林家周旋。”他扯出一個沒有任何笑意的弧度，“可本將軍，沒這個耐心了。”
周巖心神一凜：“將軍的意思是？”
“林保在我們手里，水月庵的賬冊和手札在我們手里?！笔捯俚穆曇羧缤懔吮?，“林家現(xiàn)在最怕什么？”
周巖瞬間明了：“他們怕將軍不管不顧，把這一切捅破天！怕陛下…哪怕為了顏面，也無法再裝聾作?。 ?/p>
“沒錯?！笔捯俚皖^，看著女兒即使在睡夢中依然不安的睡顏，眼神溫柔了一瞬，隨即被更深的狠戾覆蓋，“他們以為握住了我的軟肋，卻忘了，逼急了的父親，什么事都做得出來?！?/p>
他輕輕將再次睡熟的阿囡交給周巖：“護好她。”
然后，他站起身。一夜的廝殺、疲憊、傷痛，似乎并未壓垮他的脊梁，反而讓他像一柄重新磨礪過的、染血的古刃，散發(fā)出更加危險的氣息。
他走到炭窯口，目光穿透稀疏的枯草，望向山下那片被薄霧籠罩的、依舊被林家勢力封鎖的區(qū)域，望向更遠處，那巍峨的皇城輪廓。
“他們不是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等著搜山，等著我自投羅網(wǎng)嗎？”蕭屹的聲音平靜得可怕，“那就讓他們搜。”
“將軍？”周巖不解。
“找兩個人，扮作我們的樣子，制造點動靜，往東南方向的山林里跑?！笔捯傧铝睿凵癖?，“把搜山的大部分人馬，給我引開?！?/p>
“那將軍您？”
蕭屹回過頭，看了一眼被周巖小心翼翼抱著的女兒。
“備馬。”
“我們……”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從正門，回京?！?/p>
周巖瞳孔驟縮！從正門？！在林家布下重兵、嚴(yán)陣以待的關(guān)口？！
這簡直是瘋了！
但看著蕭屹那雙平靜之下翻涌著滔天巨浪的眼睛，周巖把所有勸阻的話都咽了回去。
他明白了，將軍這不是要逃，是要用最直接、最悍然的方式，告訴所有人——
戰(zhàn)神歸來。
仇，該報了。
“是！”周巖沉聲應(yīng)命，眼中也燃起豁出去的瘋狂，“末將這就去安排！”
蕭屹最后望了一眼京城的方向。
林家，貴妃，皇帝。
你們想要的平衡，你們玩弄的權(quán)術(shù)。
今日，便由我蕭屹，親手撕碎。
他彎腰，拾起地上那柄飲飽了鮮血的“鎮(zhèn)岳”。
劍身嗡鳴，渴望著新的殺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