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金絲雀的覺醒他讓我滾，后來跪在冰上求我回頭我是沈督軍豢養(yǎng)的金絲雀，
是他白月光的替身。 他夜夜喚著「綰綰」，卻從不記得我的本名。 直到那日他真愛歸來，
他隨手丟我一紙休書：「滾吧，你連她的影子都不配?！?我笑著叩首，
轉(zhuǎn)身投入北城新貴的懷抱。 后來他紅著眼闖進我的婚宴，卻見我正與新郎十指相扣。
風雪夜，他跪在督軍府外整整三日，嘶聲問：「如今我又是誰的替身？」
北城新貴把玩著槍，懶笑：「她從未提過么？綰綰，本就是她的乳名。」屋子里暗沉沉的，
只有西洋梳妝臺前亮著一盞綠罩子的臺燈，光暈昏黃，攏著鏡前一抹纖細的身影。
空氣里浮著桂花頭油的甜香，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沈督軍常用的雪茄煙味。
蘇婉對著鏡子，將最后一縷發(fā)絲用發(fā)卡仔細別好，露出那段白皙得有些脆弱的脖頸。
鏡中的臉，眉眼溫順，唇色淡粉，每一處輪廓都經(jīng)過精心的描摹，
朝著另一個陌生的靈魂靠攏。樓下傳來汽車引擎的轟鳴，
然后是皮鞋踏在大理石地板上清晰而冷硬的聲響，一步，一步，越來越近。
她的脊背幾不可查地繃緊了一瞬，又很快松懈下來，仿佛那只是一聲疲倦的嘆息，
終年困在這金絲籠里，連情緒都變得懶怠。房門被推開，帶著夜間的寒氣和酒意。沈聿珩，
權(quán)傾東南的督軍，就站在門口，肩章冰冷，大衣未脫，目光沉沉地掃過來，落在她臉上時，
有片刻的恍惚和濃得化不開的倦怠。他朝她走來，腳步不算穩(wěn)，帶著宴歸的微醺。
陰影完全將她籠罩，帶著煙酒和冷冽秋風的氣息。他冰涼的指尖抬起她的下巴，
迫使她仰起臉，迎接他的端詳。他的指腹有些粗糙，摩挲著她的下頜，眼神透過她，
在看另一個遙遠的人。“綰綰……”他低喚，聲音含混不清，帶著酒后的沙啞，
還有一絲她從未在清醒時聽過的、錯覺般的溫柔。蘇婉垂下眼睫，唇角卻依著多年的習慣，
向上彎起一個柔順的弧度。溫婉的，馴服的，像一尊沒有魂靈的瓷偶。他俯身，
帶著酒氣的吻落下來，印在她的頸側(cè)，呼吸灼熱，
一遍遍地呢喃那個名字：“綰綰……我的綰綰……”帳幔搖晃，燈火昏朦。她始終睜著眼，
望著天花板上枝形吊燈模糊的輪廓，像一只僵死的蝶。男人的重量壓得她喘不過氣，
汗?jié)竦聂W角貼著她的臉頰，那一聲聲繾綣入骨的“綰綰”，是鑿子，一下下，
將她原本的模樣鑿得粉碎。從未有人問過，她原本叫什么。連她自己，都快忘了。翌日天明，
身邊早已空冷。唯有枕畔幾根不屬于她的長發(fā)，和空氣中未散盡的雪茄余味，
證明昨夜并非幻夢。她起身，赤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對著鏡中那張過度修飾的臉，
沉默地拿起梳子，將一夜顛簸弄得凌亂的發(fā)絲，
重新一絲不茍地梳回那個“綰綰”應(yīng)有的樣式。變故來得毫無征兆。
那是一個晴朗的秋日下午，她正對著窗子繡一方帕子，帕角欲要繡一只小小的雀鳥，
針腳細密。沈聿珩突然回來了，比平日早了許多，身后親衛(wèi)屏退左右，他大步走進來，
軍靴沾著院外的泥屑，神情是一種壓抑不住的、近乎灼人的明亮。他身后跟著一個女子，
穿著一身精致的洋裝，卷發(fā)時髦，面容嬌艷，眉眼間竟與她有五六分相似，卻更鮮活，
更驕傲，帶著被嬌寵慣了的明媚張揚。蘇婉站起身，指尖的繡花針微微一刺，
一粒血珠無聲沁出，暈染了帕子上雀鳥的胸脯。沈聿珩的目光甚至沒有在她身上停留一秒，
全部注意力都傾注在身旁的女子身上，那種眼神，是蘇婉從未得到過的、真切滾燙的珍視。
“婉清，小心門檻?！彼穆曇羰撬吧臏睾?。那女子嬌笑一聲，目光輕飄飄地掃過蘇婉，
帶著一絲審視和不易察覺的輕蔑，隨即挽住了沈聿珩的手臂，姿態(tài)親昵自然。
沈聿珩這才像是終于注意到屋里還有一個人。他看向蘇婉，臉上的溫情瞬間冷卻，
褪成一種慣常的、居高臨下的淡漠。他從副官手中取過一只單薄的信封，
隨手擲在她身前的茶幾上。“收拾你的東西，滾出去?！甭曇羝届o無波，
像在處置一件用舊了的廢物。蘇婉的目光落在那信封上，上面墨字淋漓，是“休書”二字。
他順著她之前的目光，看向身旁巧笑嫣然的婉清，再轉(zhuǎn)回她臉上時，
那點淡漠變成了毫不掩飾的厭棄與嘲諷。“贗品終究是贗品。”他扯了扯嘴角，
“如今正主回來了，你還賴著做什么？”“滾吧，”他重復(fù)道，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刀，
“你連她的一根頭發(fā)絲……都不配比?！笨諝饽郎?。窗外梧桐葉飄落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蘇婉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許久，她緩緩地彎腰，拾起那封休書。指尖冰涼。她抬起頭，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悲傷，沒有憤怒，甚至沒有一絲波瀾。然后，她對著沈聿珩，
以及他臂彎里那個真正的“婉清”，極其緩慢、卻又無比清晰地叩首下去。
額頭觸及冰冷的地板，發(fā)出輕微的一聲響。像一個終結(jié)的符號。再起身時，
她甚至極輕地笑了一下，唇角彎起的弧度奇異難辨。她沒有再看那兩人一眼，挺直了脊背，
拿著那封休書，一步步走上樓去。她的東西很少，少到只一個小皮箱就裝完了。
所有華服珠寶，都是他買的，屬于“綰綰”的，她一件未取。半小時后，她提著小皮箱，
穿著一身半舊的素色旗袍，走出了這座困了她數(shù)年的督軍府朱門。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單薄得像隨時會斷掉。她沒有回頭?！? 婚宴風波三個月后，北城新貴傅容琛的婚宴，
冠蓋云集，權(quán)貴如潮。華燈璀璨，衣香鬢影，西洋樂隊奏著靡靡的調(diào)子。傅容琛，
掌控半個北方航運與報業(yè)的巨擘，傳言里手眼通天、心狠手辣的年輕梟雄，此刻正溫柔含笑，
挽著他新婚妻子的手，穿梭于賓客之間，接受著或真或假的恭賀。
新夫人一身正紅色金線刺繡旗袍，頸間一串瑩潤奪目的東珠項鏈，容光懾人，
眉眼間昔日怯懦溫順褪盡，只剩下一種慵懶的、置身事外的明媚。她是蘇婉，亦不再是蘇婉。
宴會廳沉重的雕花大門忽然被一股巨力猛地撞開！寒風裹著雪花瞬間灌入，樂聲戛然而止。
所有賓客驚愕回頭。門口，沈聿珩一身戎裝凌亂，裹挾著滿身風雪與酒氣，
眼底是駭人的猩紅，死死釘在大廳中央那對璧人身上。
他像是從一場潰敗的戰(zhàn)場上直接闖入這片繁華，眼神瘋狂而破碎，幾乎支撐不住身體。
他一步步走進來，軍靴踏在地板上，聲音在死寂的大廳里驚心動魄。
目光死死纏著那個紅得灼眼的身影?！巴裢瘛彼宦曢_口，聲音破碎得不成調(diào)子，
帶著一種全然的絕望和不敢置信。傅容琛幾乎在同一時刻便將蘇婉護在了身后，
他臉上依舊掛著懶洋洋的笑意，眼神卻瞬間冷冽如刀，一只手已不動聲色地按在了腰間。
蘇婉的手，正與傅容琛十指緊緊交扣著。她抬起眼，平靜地看向闖進來的男人，
那雙曾經(jīng)盛滿卑微愛慕和怯懦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陌生的、冰涼的漠然。
如同看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闖入者。這漠然徹底擊碎了沈聿珩。他踉蹌著，幾乎要跪倒下去，
聲音是泣血般的嘶?。骸八钦l？如今……如今我又是誰的替身？！你說?。?/p>
”最后一句，已是崩潰的咆哮。傅容琛低低地笑了起來，他側(cè)過頭，
溫柔地吻了吻蘇婉的額發(fā)，姿態(tài)親昵無比。然后，他才抬眼看向形銷骨立的沈聿珩，
那雙桃花眼里掠過一絲冰冷的、殘忍的玩味?！芭?？”他慢條斯理地開口，
聲音帶著一種戲謔的懶散，在這落針可聞的大廳里清晰無比地蕩開?！八龔奈锤闾徇^么？
”他的目光掠過沈聿珩慘無人色的臉，像是欣賞一出絕妙的戲劇，緩緩地，一字一句地，
投下最后的重擊?！熬U綰——”“本就是她的乳名?！备等蓁〉脑捯粝褚活w子彈，
精準地釘入死寂的空氣?！熬U綰——本就是她的乳名?！泵恳粋€字都清晰、緩慢，
帶著一種近乎優(yōu)雅的殘忍，在大廳輝煌的燈火下反復(fù)回蕩，擊碎了所有虛假的鏡像。
沈聿珩臉上的血色霎時褪得干干凈凈，比窗外呼嘯的冰雪更蒼白。他踉蹌了一下，
那雙猩紅的、盛滿瘋狂和痛苦的眼睛，
死死地、難以置信地投向傅容琛身后那個穿著大紅喜服的身影。蘇婉，他的“婉婉”，
傅容琛口中的“綰綰”。她依舊站在那里，頸間的東珠流轉(zhuǎn)著溫潤卻冰冷的光澤，
映得她側(cè)臉線條有一種陌生的疏離。她甚至沒有看沈聿珩，只是微微仰頭看著傅容琛，
唇角似乎含著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笑意。那是一種全然的信賴和……歸屬。
這畫面比任何刀槍更具殺傷力。沈聿珩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想說什么，
卻只發(fā)出一聲破碎的、被徹底碾軋過的氣音。他世界里的所有基石，
在過去三個月里早已被思念、悔恨和猜疑腐蝕得搖搖欲墜，而在這一刻，
被這句輕飄飄的話徹底炸成了齏粉。他想起那些夜晚，他抱著她，一聲聲喚著“綰綰”，
將她當作另一個女人的幻影。那時她是什么表情？是隱忍的悲傷，還是無聲的嘲諷？
他從未仔細看過。他想起他丟下休書，說她連影子都不配時，她那一聲輕笑，那一個叩首。
那不是認命，那是訣別。是把他像個蠢貨一樣徹底摒棄出她的世界。原來不配的是他。
他守著一個贗品的名號，卻弄丟了真正的珍寶，還親手將她推給了別人。
“不……不可能……”他終于嘶吼出來，聲音卻干澀得像是被砂紙磨過，“你騙我！傅容??！
你——”傅容琛臉上的懶笑倏地收起，眼神瞬間變得鷹隼般銳利冰冷，
按在腰間的手微微一動，那是隨時要拔槍的姿態(tài)。
幾名穿著黑色西裝、氣息精悍的侍從無聲地迅速上前，擋住了沈聿珩可能撲過來的路徑。
“沈督軍，”傅容琛的聲音冷了下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今日是傅某與內(nèi)子大喜之日。
你擅闖私宅，驚擾賓客，是當我北城沒有規(guī)矩么？”他微微側(cè)頭，語氣又緩下來，
卻更添諷刺：“或者說，東南的督軍，已經(jīng)落魄到要靠攪擾前緣舊愛的婚宴來找存在感了？
”賓客間響起壓抑的驚呼和竊竊私語。
閃光燈猛地亮起——有膽大的報記者記錄下了這足以轟動全國的一幕：東南督軍沈聿珩，
狀若瘋魔，闖婚宴對峙北城新貴傅容琛及其新婚夫人。沈聿珩對周遭的一切充耳不聞，
他的世界只剩下那個紅色的身影。他看到傅容琛的手臂保護性地環(huán)著蘇婉的腰，
看到蘇婉的手輕輕搭在傅容琛的手臂上，指尖涂著鮮紅的蔻丹，刺得他眼睛生疼。
那原本……或許是該屬于他的。“婉……蘇……”他張了張嘴，
卻發(fā)現(xiàn)連她的名字都無法完整喚出。他該叫她什么？蘇婉？還是綰綰？哪一個，
似乎都早已被他親手玷污，失去了呼喚的資格。巨大的眩暈和絕望攫住了他。蘇婉終于動了。
她緩緩轉(zhuǎn)過頭，目光平靜地落在沈聿珩臉上。那目光里沒有恨，沒有怨，
甚至沒有勝利者的炫耀，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徹底的了然和淡漠。
就像在看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卻又糾纏了許久的陌生人終于要徹底退出她的生命。
她什么也沒說。只是那樣看了一眼，便重新轉(zhuǎn)向傅容琛，極輕地搖了搖頭，
仿佛在說“不必為這種人動氣”。這一個眼神，比萬千辱罵更讓沈聿珩痛徹心扉。
他寧愿她恨他，罵他，拿槍指著她，也好過這樣徹底的、不留一絲余地的漠視。她真的，
不要他了。連恨意，都吝嗇給予?！岸杰姡 彼母惫俳K于帶著幾名親衛(wèi)擠了進來，
看到眼前情形，臉色大變，慌忙上前試圖拉住幾乎站立不穩(wěn)的沈聿珩，“督軍，我們走吧！
此地不宜久留！”副官的聲音焦急而惶恐，帶著哀求。沈聿珩猛地揮開副官的手，
力道之大讓副官踉蹌后退。他死死盯著那對即將轉(zhuǎn)身離去的新人，眼眶紅得幾乎滴出血來。
傅容琛不再看他，只攬著蘇婉，低聲溫柔道：“綰綰，累了吧？我們進去休息。
”那一聲“綰綰”，叫得自然親昵，充滿了珍視。沈聿珩看著他們相攜轉(zhuǎn)身，背影成雙，
一步步走向燈火輝煌的內(nèi)廳，將他和他帶來的所有風暴與狼狽，徹底隔絕在外。
雪花從洞開的大門更加猛烈地卷入，落在他的肩章、他的發(fā)梢，冰冷刺骨。他終于支撐不住，
猛地向前撲跌一步，單膝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巨響。
喉頭腥甜上涌。周圍是死一樣的寂靜，只有風雪呼嘯，
以及樂隊試圖重新奏起、卻顯得無比尷尬僵硬的樂聲。副官和親衛(wèi)們慌忙圍上來要扶他。
他卻猛地抬起頭，望著那扇已經(jīng)閉合的內(nèi)廳門，像一頭瀕死的困獸，
發(fā)出最后一聲絕望到極致的、無人能答的嘶吼：“為什么——?。?！”為什么你不早告訴我？
為什么我蠢到那種地步？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沒有人回答他。只有北地的風雪，
毫不留情地灌滿整個前廳，冷得徹骨。3 風雪跪求北地的風雪，像是要撕碎一切般，
在傅公館雕花的鐵門外咆哮。宴廳內(nèi)的暖光、樂聲、觥籌交錯被徹底隔絕，
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死寂。沈聿珩被他的副官和親衛(wèi)幾乎是半拖半架地弄了出來，
塞進汽車里。他癱在后座，軍大衣敞著，肩章歪斜，眼底那片猩紅未退，卻空洞得嚇人。
他不再嘶吼，也不再掙扎，只是死死攥著拳，指甲掐進掌心，滲出血絲，混著融化的雪水，
冰冷粘膩。汽車并未駛回下榻的飯店。他混沌的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
一個偏執(zhí)到瘋狂的念頭——回去?；囟杰姼?。那里或許還有她殘留的氣息，
還有他親手犯下愚蠢錯誤的證據(jù)。他要去找到一點什么，證明方才那場酷刑般的婚宴，
只是一個荒誕的噩夢。“回……南邊……”他啞著嗓子，對前排冷汗涔涔的副官下令，
“立刻！備專列！”副官不敢違逆，連聲應(yīng)下。一路無言。只有車輪碾過積雪的咯吱聲，
和沈聿珩粗重壓抑的呼吸聲。專列連夜疾馳，穿過被冰雪覆蓋的平原山川。
他獨自一人坐在包廂里，不飲不食，不眠不休。窗外是飛速倒退的灰暗景色，
窗玻璃上模糊映出他憔悴狼狽、胡茬青黑的倒影。那倒影的眼睛里，
反復(fù)重演著婚宴上的一幕幕——傅容琛宣示主權(quán)般的擁吻，記者刺眼的閃光燈，
賓客們驚詫又鄙夷的目光……還有她。她穿著大紅喜服的明媚模樣，她頸間那串刺眼的東珠，
她看他時那冰封般的漠然。以及最后那一聲“綰綰”，傅容琛叫得那般自然親昵，
卻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臟上?！熬U綰……本就是她的乳名?！痹瓉砟切┮雇?，
他擁著她，忘情地呼喚另一個女人的名字時，她在他懷里，
聽著他對著“婉清”的替身呼喚她自己的乳名，是何等的心情？他以為她在扮演別人，
卻不知自己才是那個徹頭徹尾、被蒙在鼓里戲弄的小丑！
“呵……呵呵……”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肩膀劇烈顫抖，笑聲比哭更難聽，
充滿了自嘲和毀滅般的絕望。專列終于嘶鳴著，?？吭跂|南督軍府所在的城市月臺。
天氣這里雖未下雪，卻也是陰雨綿綿，冷入骨髓。得到消息的部下早已開車等候，見他下來，
皆是嚇了一跳，不敢多問，沉默地將他迎上車。車隊駛回那座熟悉的、宏偉卻冰冷的督軍府。
朱門依舊，石獅沉默。但一切都不一樣了。他跌跌撞撞地沖進去，穿過回廊，
無視所有下人的驚慌行禮，徑直沖上樓，沖進那間曾屬于“她”的臥室。房間里空蕩蕩的。
梳妝臺上，那些他命人買來的昂貴香水、首飾盒還在，但打開來看，
里面屬于她的、那些不值錢的小物件，一枚素銀戒指，一支用了半截的口紅，全都不見了。
衣柜里，他置辦的所有華服旗袍都整整齊齊地掛著，散發(fā)著樟腦丸的味道，
唯獨她當初帶來的那只小皮箱和里面幾件半舊衣物消失了。她走得干干凈凈，
果真如她離開時所說，只帶走了屬于她自己的東西?？諝饫?，
連那絲淡淡的、他熟悉的桂花頭油味都散盡了，只剩下陳腐的灰塵和冷寂。他瘋狂地翻找，
拉開每一個抽屜，掀開枕頭床褥，像一頭焦躁的困獸，試圖尋覓一絲她存在過的證據(jù)。終于，
在床底最角落，他摸到了一樣小小的、冰涼的東西。他顫抖著手掏出來。
那是一枚小小的、劣質(zhì)的珍珠發(fā)卡，樣式很舊了，珍珠已經(jīng)有些發(fā)黃，
甚至邊緣有細微的磨損。是他哪一次醉酒后，或許粗暴地拂過她的頭發(fā)時，不小心弄掉，
又被踢進床底的？這甚至可能都不是他買給她的。這太廉價，
不配出現(xiàn)在“督軍女人”的妝奩里。這或許是她從前帶來的，唯一一件，
還殘留著她體溫和氣息的舊物。他緊緊攥著那枚發(fā)卡，冰冷的珍珠硌得他掌心的傷口生疼。
他想起她總是用這枚發(fā)卡，仔細地將鬢邊碎發(fā)別到耳后，動作輕柔。他那時從未在意過，
甚至覺得她那副溫順卑微的樣子看久了令人乏味。原來那細微的動作，那發(fā)卡背后，
藏著一個他從未試圖去了解的靈魂，一個有著“綰綰”這樣柔軟乳名的女孩。而他，
用最殘忍的方式，碾碎了這一切?！鞍 。?！
”壓抑了一路的痛苦、悔恨、憤怒和絕望終于徹底爆發(fā)。他猛地揮臂，
將梳妝臺上所有的瓶瓶罐罐橫掃在地！碎裂聲刺耳響起，香水和脂粉的濃郁香氣猛地炸開，
彌漫在空氣里，甜膩得令人作嘔。他踉蹌著后退，背靠著冰冷的墻壁，緩緩滑坐在地。
外面陰雨敲打著玻璃窗，發(fā)出淅淅瀝瀝的聲響，更襯得屋里死寂得可怕。
副官小心翼翼地守在門外，不敢進來。不知過了多久，雨聲似乎停了，
又或者變成了更冰冷的什么東西。一個侍衛(wèi)冒著挨罵的風險，
報告：“督……督軍……外面、外面下雪籽了……您……您要不要……”沈聿珩猛地抬起頭。
他連滾帶爬地撲到窗邊，猛地推開窗戶。冰冷的、夾雜著雪籽的寒風瞬間倒灌進來，
吹得他一個哆嗦。窗外，天色晦暗，細密的、冰冷的雪籽窸窸窣窣地砸在窗欞上、地面上，
漸漸將庭院染上一層不祥的白。不是北地那樣豪邁的大雪，是南方濕冷入骨的冰寒。
他看著那片逐漸蔓延開的白色，眼前晃動的卻是北城傅公館門外，那漫天席卷的鵝毛大雪，
和她一身刺目的紅。以及傅容琛最后那句，帶著懶洋洋笑意的致命話語。
“她從未跟你提過么？”“綰綰——本就是她的乳名?！泵恳粋€字，都像這冰冷的雪籽，
砸在他的心上，瞬間凍結(jié)成堅冰，又裂開無數(shù)細碎的傷口。他忽然像是被什么東西魘住了。
猛地轉(zhuǎn)身，不顧一切地沖下樓，沖過驚愕的下人，沖出了督軍府沉重的大門?！岸杰?！
”“督軍您去哪！”副官和親衛(wèi)們驚慌失措地追出來。沈聿珩卻恍若未聞。他徑直沖下臺階，
沖過門廊，一步踏入了門外庭院那片越來越密的冰雨雪籽之中。
冰冷的濕寒瞬間浸透了他的軍裝大衣，雪籽砸在他臉上，生疼。
他望著督軍府那扇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進出、象征著他無上權(quán)柄的朱漆大門，膝蓋一軟。
“砰——”一聲沉悶的巨響。他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雙膝砸在冰冷堅硬、覆著一層薄雪和冰雨的石板地上?！岸杰姡 备惫賴樀没觑w魄散，
沖過來要拉他。“滾開！”沈聿珩猛地甩開他，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
眼睛赤紅地瞪著那扇門，仿佛那不再是他的府邸，而是某個需要他贖罪的祭壇，
或者是一扇永遠不會再為他打開的、通往過去的大門。“她聽見……會回來嗎？
”他喃喃自語，眼神渙散了一瞬，隨即又被更深的偏執(zhí)取代，
“她得回來……我得問她……我得……”問他錯過的所有真相，
問那個他從未認識過的“綰綰”。風雪更大了些，冰雨雪籽漸漸變成了細碎的雪花，
紛紛揚揚落下，覆蓋在他的頭發(fā)、肩膀、脊背上。他就那樣跪在督軍府門外的風雪里，
背脊挺得僵直，卻又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會被風雪壓垮。
像一尊徹底被悔恨和絕望吞噬的、正在逐漸冰封的雕像。路過的行人驚恐地遠遠避開，
指指點點。督軍府的侍衛(wèi)們遠遠圍著，無人敢上前，也無人敢離去，空氣凝固得可怕。
只有風雪呼嘯的聲音，以及那個男人跪在冰天雪地里的、固執(zhí)到瘋狂的背影。他在賭。
賭一個微乎其微的可能。
賭那個早已被他親手推開、此刻正身在北方另一處繁華之地、身著嫁衣的“綰綰”，
能心軟回頭。賭這場南地罕見的冬雪，能凍醒他那個荒誕殘酷的夢?；蛘?，
干脆將他徹底埋葬。南方的雪，下得黏膩而陰狠。不像北方的干爽潑辣，
這里的雪糝子混著冰雨，濕冷地往骨頭縫里鉆，
很快就在沈聿珩的肩頭、發(fā)梢積起一層薄而沉重的白。軍呢大衣吸飽了濕氣，顏色變得深黯，
像一塊巨大的、正在不斷凍結(jié)的冰，壓在他挺直又僵硬的脊背上。督軍府朱門外，
青石板路面很快蒙上一層滑膩的冰殼。副官急得團團轉(zhuǎn)，拿著一件厚氅想給他披上，
卻被沈聿珩一把揮開。他猩紅的眼睛死死盯著空蕩的街角，仿佛下一刻，
就會有一輛汽車駛來，車上走下那個他魂牽夢縈的身影。“督軍！您這是何苦??！
夫人……蘇小姐她不會……”副官的聲音帶著哭腔，在寒風里抖得不成樣子?！伴]嘴！
”沈聿珩的聲音嘶啞破裂，呵出的白氣瞬間被風雪撕碎，
“她會的……她只是……只是在生氣……”他的話像是在說服別人，更像是在催眠自己。
凍得發(fā)紫的嘴唇哆嗦著，
我得問清楚……綰綰……我的綰綰……”那枚劣質(zhì)的、發(fā)黃的珍珠發(fā)卡被他死死攥在手心里，
冰冷的珍珠棱角幾乎要嵌進他凍僵的皮肉里，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楚，
支撐著他快要渙散的神智。時間在冰寒中緩慢地爬行。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天色徹底暗沉下來，督軍府門前亮起了昏黃的電燈，燈光落在雪地上，
映出他跪得筆直又孤絕的影子，拉得很長。街面早已空無一人，只有風雪不知疲倦地呼嘯。
他的膝蓋從尖銳的刺痛變?yōu)槁槟荆詈髲氐资チ酥X，仿佛已經(jīng)不再屬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