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的影子，在路燈下被拉得很長。它扭曲，變形，不像我。更像某種匍匐的怪物，
安靜地貼著地面，貪婪地吮吸著這座城市夜晚的光暈。我喜歡我的影子。
它是我唯一誠實的伙伴?，F(xiàn)在是凌晨一點(diǎn)四十七分。我站在一條骯臟后巷的入口，
看著那個男人搖搖晃晃地走出來。他哼著走調(diào)的歌，渾身散發(fā)著劣質(zhì)酒精和嘔吐物的酸臭。
他剛剛在巷子深處的居酒屋里，用酒瓶砸了一個服務(wù)生的頭。
只因為服務(wù)生不小心把幾滴酒灑在了他那件明顯是冒牌貨的西裝上。他打人的樣子很興奮，
臉上泛著油膩的紅光。他罵罵咧咧，聲音刺耳，破壞了夜晚應(yīng)有的寧靜。噪音。
我最討厭噪音。尤其是這種毫無意義，只為了宣泄卑劣的噪音。它會讓很多人睡不著覺。
包括我。他走到了路燈下，和他的影子疊在一起。他掏出鑰匙，對著墻根小便，
嘴里還在不干不凈地咒罵著。就是現(xiàn)在。我的時機(jī)。我走過去，腳步輕得像是貓。
我的影子先一步接觸到了他的影子。他似乎感覺到身后有人，含糊地嘟囔了一句，
系著褲腰帶轉(zhuǎn)過身。他的眼睛因為醉意而渾濁，努力聚焦想看清我。他的表情從煩躁，
到疑惑，再到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澳恪l??？” 他聲音沙啞，帶著威脅的意味，
“找揍嗎？”我不說話。只是看著他。
看著他的眼睛深處那一點(diǎn)點(diǎn)因為酒精和暴力而膨脹的虛張聲勢，正迅速褪去，
露出底下脆弱的恐懼。他看到了我的眼睛。我相信那里面什么都沒有。空洞，平靜，
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這比任何兇神惡煞都更能讓人感到不安。他的醉意瞬間醒了大半。
喉嚨里發(fā)出“咯咯”的聲音，像是被什么東西噎住了。他下意識地后退，
脊背撞在了冰冷的磚墻上。無處可逃。他的表情開始變化，肌肉扭曲，
那點(diǎn)可憐的兇狠徹底蒸發(fā)，只剩下純粹的、動物性的驚駭。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我平靜表情下，那洶涌的、幾乎要溢出來的“什么”。那不是殺意，不是憤怒，
甚至不是厭惡。那是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東西。一種他無法理解，卻本能感到戰(zhàn)栗的東西。
“你……你想干什么？我……我沒錢……” 他聲音發(fā)抖，試圖蜷縮起來。我緩緩抬起手，
手指修長，穩(wěn)定。手里沒有武器。從來不需要那種東西。武器會留下痕跡，武器是外物。
而我，只需要我自己。我的指尖，幾乎要觸碰到他的喉嚨。他猛地吸了一口氣，
眼球因為恐懼而微微凸出。他想尖叫。但太晚了。我的動作快得超出他的視覺捕捉能力。
一只手精準(zhǔn)地捂住了他的嘴，另一只手的手指，以一種奇特的角度和力度，
按在了他頸側(cè)的某個位置。不是擊打。是按壓。輕柔得像是情人的撫摸。
他的眼睛瞬間瞪大到極限。瞳孔里倒映著我毫無波瀾的臉。
那瞳孔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疑惑。他大概至死都不明白，
這突如其來的死亡是怎么回事。為什么這個陌生人，會用這樣一種平靜到詭異的方式，
對自己做這種事。他的身體劇烈地抽搐了兩下，然后猛地僵直。所有的表情都凝固在了臉上。
那最后的、極致的恐懼和意外，像一張面具，牢牢焊死在他的顱骨上。噪音，停止了。
世界重歸寧靜。我松開手。他順著墻壁軟軟滑倒在地，像一袋被丟棄的垃圾。我蹲下身，
仔細(xì)端詳著他的臉。那張凝固著驚駭表情的臉，此刻看起來異常安詳。甚至帶著一絲解脫。
我輕輕幫他合上眼簾?！巴戆??！?我低聲說，聲音柔和，“祝你有個好夢?！?助眠，
是我的特長。我起身，影子重新回到我的腳下，溫順而忠誠。我走出后巷，融入城市的夜色。
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只有身后那片加深的寂靜，證明著我的工作成果。
二城市是一具巨大的、喧囂的軀體。白天，它躁動不安。夜晚，它本該沉睡。
但總有一些蛆蟲，在它的皮膚下蠕動，制造噪音，打擾它的安眠。我的工作，
就是找到這些蛆蟲，然后…… 讓他們永遠(yuǎn)安靜下來。我不需要原因。殺人需要原因嗎？
不需要。就像清掃房間不需要原因一樣?？吹嚼謇淼?，如此而已。
我只是一個清潔工。一個專注于讓世界變得更安靜的清潔工。我的下一個目標(biāo)，
住在三公里外的一棟老舊公寓里。我步行前往。夜晚的空氣涼爽而清新。我很享受這份寧靜。
那個女人，我觀察她三天了。她住在四樓，靠東的那個房間。每天深夜，
她都會在家里開啟音響，播放那種節(jié)奏狂暴、鼓點(diǎn)能震碎心臟的音樂。整棟樓都在跟著顫抖。
鄰居敲過門，物業(yè)找過她，甚至報過警。每次她都囂張地叫罵，摔東西，
威脅要?dú)⒘送对V的人。警察來了，她就收斂片刻。警察一走，音量旋鈕直接擰到最大。
她享受著這種支配他人睡眠、踐踏他人安寧的權(quán)力感。她以此為樂。她的快樂，
建立在無數(shù)人的痛苦之上。這是一種病。一種名為“自私”的絕癥。而我的療法，
通常只有一劑。藥到病除。公寓的樓道很暗，聲控?zé)舴磻?yīng)遲鈍。
空氣中彌漫著老舊建筑特有的霉味和各家各戶飯菜混雜的氣味。我走上四樓，站在她的門外。
門板很薄，能清晰地感受到里面?zhèn)鱽淼牡皖l震動。
咚……咚……咚…… 像是某種巨獸的心跳。真是……太吵了。我沒有敲門。
敲門會給她預(yù)警，會讓她有機(jī)會制造更多的噪音，比如尖叫。
我從口袋里掏出一截細(xì)長的金屬絲。擺弄鎖舌，對于我來說，和呼吸一樣自然。“咔噠。
”一聲輕響，微不可聞，被門內(nèi)的音樂完美覆蓋。門開了條縫。震耳欲聾的聲浪撲面而來，
幾乎要實體化。我側(cè)身滑了進(jìn)去，輕輕關(guān)上門?？蛷d里沒有開主燈，
只有電視屏幕閃爍著刺目的光，播放著MV。那個女人，就窩在沙發(fā)上，
隨著節(jié)奏瘋狂地?fù)u擺著身體，手里還揮舞著一個酒瓶。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根本沒有察覺到我的到來。我站在玄關(guān)的陰影里，安靜地觀察。她穿著睡衣，頭發(fā)散亂，
臉上是癲狂的陶醉。她跟著音樂嘶吼，聲音沙啞難聽。完美的噪音源。確認(rèn)目標(biāo)。
我向她走去。地毯吸收了腳步聲。直到我走到沙發(fā)背后，她的身影完全籠罩在我的影子里時，
她才猛地察覺到什么。音樂聲太大，她不是聽到，而是某種第六感。她搖擺的動作僵住了。
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她回過頭。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固。電視的光在她臉上快速變幻，
照亮了她瞬間爬滿驚愕和茫然的表情。她的嘴巴微微張開，似乎想喊，
但巨大的音樂聲吞沒了她可能發(fā)出的任何細(xì)微聲響。她看到了我。一個完全陌生的，
悄無聲息出現(xiàn)在她家里的，表情平靜得可怕的人。她的瞳孔在放大。
手里的酒瓶“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毯上，酒液汩汩流出，染深了一小塊區(qū)域。
她像是被凍住了一樣，一動不動。大腦大概正在瘋狂處理這超出理解范圍的突發(fā)狀況，
卻徒勞無功，直接宕機(jī)。我對她笑了笑。一個非常非常輕微的，近乎于禮貌的嘴角上揚(yáng)。
這個笑容，似乎比任何猙獰的表情都更讓她恐懼。她猛地吸了一口氣，胸腔起伏，
終于要從震驚中掙脫，試圖發(fā)出尖叫。但我沒有給她機(jī)會。我的手臂越過沙發(fā)靠背，
從后面環(huán)了過去。動作輕柔，幾乎像是擁抱。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
同樣精準(zhǔn)地找到了頸側(cè)的那個位置。輕柔一按。她的身體劇烈地一震。眼睛瞪得滾圓，
眼球幾乎要脫眶而出。那里面寫滿了極致的恐懼、荒謬感和無法理解的震驚。
她至死都想不通，這個陌生的訪客，這個帶來死亡的人，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里，
為何會做這樣的事。為何……會是如此平靜的方式。她的掙扎微弱而短暫，
像被掐斷了電源的玩偶。音樂還在瘋狂地咆哮，鼓點(diǎn)撞擊著墻壁。但這間客廳里，
最核心的噪音源，已經(jīng)永久性地靜音了。我松開手，讓她癱軟在沙發(fā)上。
她的表情凝固在那一刻的極致驚恐，與喧囂的音樂形成了最詭異的反差。我走到音響前，
關(guān)掉了它。世界，瞬間陷入一種近乎神圣的寧靜。只有耳朵里因為突然安靜而產(chǎn)生的嗡鳴。
這寧靜，美妙絕倫。我看了看沙發(fā)上那張驚駭?shù)哪?，輕輕嘆了口氣。“現(xiàn)在，
大家都能睡個好覺了。”包括你。我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留下絕對的寂靜，
作為我來訪的禮物。三陽光下的世界，吵鬧得令人心煩。汽車的鳴笛，人群的喧嘩，
廣告牌里循環(huán)播放的促銷口號…… 所有這些聲音，編織成一張粗糙的網(wǎng)，摩擦著我的神經(jīng)。
我更喜歡夜晚。夜晚更誠實，更安靜。也更適合工作。但我并不是只在夜晚工作。
只要目標(biāo)出現(xiàn)，只要“噪音”達(dá)到我無法容忍的閾值，任何時候都可以是工作時間。
比如現(xiàn)在。午后的公園，本該是悠閑的。如果不是那個家伙的存在。他穿著昂貴的運(yùn)動服，
踩著限量版的跑鞋?？雌饋砗荏w面。但他手里牽著的狗，正在對著一個清潔老人瘋狂吠叫。
那只大型犬齜著牙，唾液從嘴角滴落，扯著繩子向前撲躍。老人嚇得僵在原地，
手里的掃帚都在發(fā)抖。而那個男人，不僅不制止，反而哈哈大笑。
他用手機(jī)拍攝著老人的窘態(tài)和惡犬的兇相?！芭率裁?？老東西！它又不會真的咬你！
”“它這叫有活力！懂嗎？比你這種半只腳進(jìn)棺材的有活力多了！”他的聲音尖銳而刻薄，
像指甲刮過黑板。周圍有人側(cè)目，但沒人上前。男人看起來不好惹。噪音。
不僅僅是狗的狂吠。更是他那種踐踏他人尊嚴(yán)、以他人恐懼為樂的、靈魂深處的尖嘯。
這種噪音，比任何聲音都刺耳。它污染空氣。我本來坐在長椅上，看著樹影發(fā)呆。他的出現(xiàn)，
打破了這里的平靜。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很好。目標(biāo)出現(xiàn)。我站起身，朝他走去。
步伐平穩(wěn)，不快不慢。像是一個普通的路人。狗最先察覺到我。
動物本能讓它感受到了某種遠(yuǎn)超于它的東西。它突然停止了吠叫，
喉嚨里發(fā)出“嗚嗚”的哀鳴，夾著尾巴，試圖躲到男人的腿后。男人正拍得興起，
對狗的異常感到不滿，踢了它一腳?！皯Z貨！叫??！剛才不是挺兇嗎？” 他抬起頭，
這才注意到徑直走向他的我。我的表情大概一如既往的平靜。甚至有些空洞。男人愣了一下，
隨即露出不耐煩的、被冒犯的神情?！澳憧词裁纯?？” 他語氣沖得很，
試圖用囂張掩蓋一瞬間的不安。我走得很近了，
近到能看清他臉上因為生活優(yōu)渥而保養(yǎng)良好的細(xì)紋，也能看清那紋路里嵌著的卑劣。
我不說話。只是看著他。直勾勾地看著他的眼睛。他的囂張像陽光下的冰，迅速融化。
那不安在擴(kuò)大。他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澳恪阆敫墒裁?？
” 他的聲音里帶上了色厲內(nèi)荏的顫抖。他身邊的狗徹底趴在了地上，發(fā)出可憐的哀鳴。
周圍偶爾經(jīng)過的人，好奇地看過來。但他們看到的，只是一個面無表情的人，
和一個突然變得緊張起來的男人。沒有任何激烈的沖突跡象。他們很快失去了興趣，走開了。
男人想喊。也許想呼救，或者再次虛張聲勢地咒罵。但他的目光完全被我的眼睛吸住了。
那里面什么都沒有的空無，比任何威脅都更可怕。他像是看到了深淵本身。他的嘴巴張著，
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表情凝固在一種滑稽的驚愕和快速滋長的恐懼之中。我的動作很簡單。
像是路過時，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手指在他頸側(cè)輕輕一按。短暫，迅捷，不著痕跡。
他的身體猛地一僵。眼睛里的神采像被吹滅的蠟燭，瞬間黯淡下去。那最后的眼神里，
充滿了極致的困惑和難以置信。他大概永遠(yuǎn)想不明白，這光天化日之下，
這熙熙攘攘的公園里，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一次看似普通的對視，一次輕微的接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