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紅色的數(shù)字刻在數(shù)學(xué)試卷最上方。六十三。心里像塞了塊沉甸甸的石頭，往下墜。
窗外的蟬鳴有氣無力，教室里的空氣黏膩悶熱，混合著汗味和梔子花的甜香。我低頭，
假裝整理書包，拉鏈開了又關(guān)，關(guān)了又開。余光里，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江湛正在收拾筆袋。
修長的手指，把中性筆、橡皮、尺子，一樣樣歸位，有條不紊。“月月，還不走嗎？
”同桌小雨敲了敲我的桌沿，“好不容易挨到周末?！蔽覔u頭，手指蜷緊試卷，“你先走吧。
我……再看會兒書?！甭曇粲悬c虛。謊言。我只是想再多待一會兒，
在這個充滿他氣息的空間里。夕陽斜照進來，給他的側(cè)臉鍍了層毛茸茸的金邊，睫毛垂下來，
在下眼瞼投出一小片陰影。同學(xué)們吵吵嚷嚷地離開，教室漸漸空了。我攤開數(shù)學(xué)試卷，
盯著那道扣了二十分的大題。數(shù)字和符號扭成一團，拒絕被理解。“這里，代入錯了。
”清冷的聲音，毫無預(yù)兆地從頭頂落下來。我猛地抬頭。江湛站在我桌旁，
手指點在我的卷面上。指甲修剪得很干凈。他的校服袖口挽到手肘，露出一截手腕，
骨節(jié)清晰。我聞到了淡淡的洗衣液味道，混著一點陽光曬過的暖意。心臟突然跳得很快，
撞得肋骨生疼?！笆裁?？”我腦子一片空白?！暗谌襟E。余弦公式，你代錯了。”他彎腰，
拿起我桌上的鉛筆。指尖不經(jīng)意擦過我的手背，很輕，像羽毛掃過，皮膚像過了電，
麻了一下。他在草稿紙上寫下正確的公式，字跡清晰利落。我們之間的距離太近，
我能數(shù)清他的睫毛。呼吸屏住了。他直起身，目光在我的試卷上停留片刻?！靶枰獛兔幔?/p>
”窗外的蟬好像突然啞了?！皶粫闊┠懔?？”我聲音干澀。
心里有個聲音在尖叫：答應(yīng)他！奚月！快答應(yīng)！江湛拉開我前面的椅子，坐下。
“我也要自習(xí)，一起吧?！秉S昏的光線把教室切割成明暗兩半，空氣里飄浮著細(xì)小的塵埃。
他坐在光里，我稍稍靠后。一個周五的傍晚，我和暗戀了兩年的男生，隔著一張課桌的距離。
星河遙遠(yuǎn)，我不敢跨過去。他講題的方式很耐心，聲音比平時低一點，沉一點，
像某種弦樂器，輕輕擦過耳膜。我努力集中精神聽數(shù)學(xué)，眼睛卻不聽話。
描摹他手指握筆的弧度，喉結(jié)滑動的線條，還有偶爾抿起的、顏色很淡的嘴唇?！懊靼琢藛幔?/p>
”他忽然抬頭。我慌亂點頭，實際半個字沒聽進去。江湛看著我，忽然很輕地笑了一下。
“你根本沒在聽。”被戳穿了，我的臉頰轟地一下燒起來?！皩Σ黄穑摇薄皼]關(guān)系。
”他從書包里拿出一個筆記本。黑色封面，硬殼，看起來很精致?！拔业墓P記，借你看。
”我接過，指尖碰到封面，很涼。卻又像被燙了一下。我把它抱在胸前，像抱住什么珍寶。
“謝謝，我周一還你?！薄安患薄Ｎ抑苣┰谑袌D書館，你可以過來，我給你補習(xí)?！彼f，
目光卻移向窗外。氣氛微妙地安靜下來，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的呼吸聲。夕陽沉下去大半，
天空是橘粉色的。鼓點般的心跳催促我。我吸了口氣，聲音很輕：“你為什么要幫我？
”他轉(zhuǎn)回頭，眼睛在漸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深，嘴唇微微張開。教室門“哐當(dāng)”一聲被推開。
“江湛？原來你在這！”門口站著蘇晴，文藝部長。她笑容甜美，
手里拿著兩張粉色的電影票。江湛桌上的手機屏幕忽然亮起。一條新消息彈出來：「哥，
媽問你什么時候帶女朋友回家吃飯？」發(fā)送人：江瑤。我的瞳孔猛地收縮，
抱緊懷里的筆記本，指節(jié)發(fā)白。02懷里的筆記本像個燙手山芋。
“女朋友”三個字在腦子里循環(huán)播放，嗡嗡作響。蘇晴已經(jīng)走進來，裙擺搖曳，
帶著一陣香風(fēng)?！罢夷惆胩炝耍囆g(shù)節(jié)策劃案有點細(xì)節(jié)想跟你碰一下?！彼瘟嘶问掷锏钠保?/p>
“順便……周末有新電影上映？”江湛站起身，擋住了部分投向我的視線。
他拿起手機看了一眼屏幕，眉心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很快松開。他沒回復(fù)，按熄了屏幕。
“有事，不去。”他的話還是那么簡潔，甚至沒看那兩張票。蘇晴的笑容僵了一瞬，
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一點審視?！芭叮吭趲屯瑢W(xué)補習(xí)？”我下意識把筆記本藏到身后，
像個被抓包的小偷。“嗯?！苯繎?yīng)了一聲，沒多解釋。他開始收拾東西，動作不緊不慢，
卻無形中給了壓力。蘇晴聳聳肩，語氣輕松了些：“好吧，那周一再說，不打擾你們了。
”她轉(zhuǎn)身離開，聲音消失在走廊盡頭。教室里又只剩下我們兩個，空氣重新凝固。我低著頭，
能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我發(fā)頂?！拔蚁茸吡??！彼成蠒?，“筆記，慢慢看。
”“好……謝謝?！蔽也桓姨ь^。腳步聲遠(yuǎn)去。我慢慢滑坐在椅子上，長長吐出一口氣，
心臟還在狂跳。攤開手掌，掌心是指甲掐出的深深印痕。那個稱呼，那個問句，像根刺，
扎進剛剛冒頭的、微不足道的喜悅里?；氐郊遥赃^晚飯，我把自己關(guān)進房間。
臺燈亮起暖黃的光。我鄭重地翻開那本黑色筆記。字跡工整，條理清晰，
重點用不同顏色的筆標(biāo)注。果然是學(xué)霸的風(fēng)格。一頁頁翻過去，數(shù)學(xué)公式也變得順眼起來。
翻到某一頁，指尖觸到一點不一樣的凸起。我小心地捻開。夾在頁縫里的，是一小片速寫紙。
鉛筆勾勒的一個背影——女孩坐在窗邊，馬尾辮松散地搭在肩頭，正低頭寫著什么。
窗外的樹枝和光影都畫得很細(xì)致。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這個背影……有點眼熟，
像是我常坐的那個位置?？赡軉?？還是……自作多情？我把那片紙小心地夾回去，合上筆記，
臉有點熱。手機屏幕忽然亮了一下。微信新消息，來自江湛。心跳驟然加速。點開，
只有一行字：「筆記第50頁，有那道題型的詳細(xì)總結(jié)?！故撬回灥娘L(fēng)格，言簡意賅。
我手忙腳亂地翻到第50頁。果然，密密麻麻寫滿了解題思路和易錯點，
字跡比前面更認(rèn)真些。頁腳空白處，用極細(xì)的筆畫了一個小小的圖案。
不是一個簡單的“加油”，而是一個……笑臉。嘴角彎彎的弧度。我盯著那個笑臉看了很久，
手指輕輕拂過紙面。窗外夜色濃重，蟬鳴歇了。手機又震了一下。還是他。「晚安，奚月?！?/p>
我的名字從他那里打出來，躺在屏幕上，有了不一樣的溫度。我縮回床上，用被子蒙住頭。
黑暗里，心跳聲格外清晰。那個“女朋友”的疑問，和這個“晚安”，在腦子里打架。
03圖書館角落，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地上劃出明暗相間的條紋。
空氣里有舊書和木頭家具的味道。很安靜，只有紙張翻動的沙沙聲，和偶爾的咳嗽聲。
我提前到了，攤開試卷和筆記，手心微微出汗。他準(zhǔn)時出現(xiàn)，白色T恤，外套隨意搭在臂彎。
“開始吧?！彼拢瑳]有多余寒暄。直接進入正題，講的是我最薄弱的函數(shù)部分。
他聲音壓得很低，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見。氣息偶爾拂過我耳畔，有點癢。
我強迫自己盯著草稿紙，跟上他的思路。他講得很清楚，比數(shù)學(xué)老師更容易懂。休息間隙，
他去書架那邊找參考書。我偷偷看他背影，肩背挺直，身形清瘦。
他放在桌上的手機屏幕忽然亮起，震動聲在寂靜里顯得突兀。
一條新微信消息預(yù)覽彈出來：「媽說下次帶她回來吃飯哦~[可愛]」發(fā)送人：江瑤。
我的呼吸一滯。“她”是誰？是我嗎？怎么可能。那是……蘇晴？或者別的什么人？
心口像被什么東西攥緊了，悶得難受。江湛拿著書回來，看到亮起的屏幕。他拿起手機，
指尖劃過。我看到他耳根似乎紅了一下，很快又恢復(fù)正常。他沒回復(fù)，也沒解釋，
就像沒看到那條消息一樣。他把手機屏幕朝下，扣在桌上?！袄^續(xù)?！彼f，
語氣聽不出波瀾。我卻再也集中不了精神。那條消息在我腦子里盤旋，放大。
他剛才……是害羞了嗎？因為被家人打趣？那個“她”，是他承認(rèn)了的人？
筆尖在草稿紙上無意識地劃拉著，洇開一團墨跡。他注意到了我的心不在焉，停下講解，
看向我?！澳睦锊欢俊薄皼]……沒有?！蔽一琶u頭，垂下眼睛，“就是……有點累了。
”“那今天先到這里?！彼_始收拾東西。我慢吞吞地把筆記和試卷塞進書包。
那份黑色的筆記，此刻變得有些沉重。一起走出圖書館。下午的陽光有點刺眼。
“下周末同一時間？”他問?！班拧！蔽尹c頭，心里亂糟糟的。“筆記，”他頓了頓，
“不急?！薄昂??！彼诼房诟曳珠_，走向另一個方向。我站在原地，
看著他背影消失在人流里。手機震了一下，是小雨?！冈趺礃釉趺礃樱垦a習(xí)浪漫嗎？」
我看著屏幕，手指懸空。該怎么回？說他講題很認(rèn)真？
說他手機里有一條意味不明的“見家長”消息？說他耳根紅了卻沒解釋？
最終我只回了一句：「就……挺好的。」04第二次補習(xí)，天氣悶得反常。
圖書館的空調(diào)嘶嘶作響，效果甚微。我?guī)Я硕鷻C，打算休息時聽歌緩解緊張。
他今天講的立體幾何，用鉛筆在紙上輔助線，手指靈活。講到一半，窗外天色暗沉下來，
烏云低垂。緊接著，雷聲滾過，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砸在窗戶上。雨勢來得又急又猛。
“下雨了?！彼Ｏ鹿P，看了一眼窗外?！班??！蔽矣悬c心不在焉。休息時，我摸出耳機，
卻發(fā)現(xiàn)只剩一個，另一個可能掉路上了。“忘了帶？”他注意到我的動作?！暗袅艘粋€。
”我有點窘。他猶豫了一下，從自己書包里拿出耳機線，遞過一只白色的耳機給我?！奥爢幔?/p>
”我愣住，指尖碰到微涼的耳機殼?！啊??！彼c開手機播放器，旋律流瀉出來。
我們各自戴著一只耳機，中間連著一條細(xì)細(xì)的白線。音樂在右耳流淌，他的呼吸聲在左邊。
誰都沒說話，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奇怪的安靜，雨聲成了背景音。一首歌放完，
他輕輕咳了一聲。“繼續(xù)？”“好?！毖a習(xí)結(jié)束時，雨還沒停，反而下得更大了。
圖書館門口擠滿了沒帶傘的學(xué)生?！澳愕葧??！彼f完，轉(zhuǎn)身走回圖書館內(nèi)部。
過了一會兒回來，手里多了一把黑色的長柄傘?！敖璧搅恕！薄爸x謝……”“走吧。
”傘撐開，不小的傘面，但要容納兩個人，距離不得不拉近。雨水順著傘骨滑落，
形成一道水幕。他個子高，很自然地將傘傾向我這邊。肩臂偶爾會碰到，隔著薄薄的T恤，
能感覺到體溫。我僵硬地走著，盡量縮小存在感。走到公交站，他的左半邊肩膀濕透了。
白色T恤貼在皮膚上，勾勒出肩線的輪廓?！败噥砹恕！彼f。公交車上人很多，擁擠不堪，
空氣混濁。我被擠得晃了一下，差點沒站穩(wěn)。一只手虛扶了一下我的后背，很快松開。
是江湛。他不知何時站到了我身后，用身體隔開了擁擠的人流，像一個無聲的保護圈。
我抓著扶手，能感覺到他胸膛傳來的細(xì)微熱度，還有雨水和洗衣液混合的味道。心跳如擂鼓，
不敢回頭。車窗上蒙著一層水汽，外面霓虹燈光暈染開來，模糊一片。
每一秒都變得漫長又短暫。到站了，車門打開。他把傘遞給我?！爸x謝，我下了。
”我小聲說，擠下車。雨小了些。我站在站臺上，回頭看。公交車門關(guān)閉，緩緩駛離。
隔著模糊的車窗，似乎看到他也正看過來。雨水打濕了睫毛，我眨眨眼，看不清了。
轉(zhuǎn)身往家走，腳步有點飄。那只右耳，好像還在循環(huán)播放那首歌的旋律。05周一，數(shù)學(xué)課。
老師表揚了成績進步大的同學(xué)，念到我的名字。六十三到七十五。不多，
但足夠讓我松一口氣，下意識看向斜前方的位置。江湛低著頭在寫什么，似乎沒注意。
下課鈴響，他被老師叫去辦公室?guī)兔ε木碜?。我拿出那份黑色筆記，小心撫平邊角。
該還了。心里有點不舍。課間走廊，人多喧鬧。我和小雨正討論著周末去哪家新開的奶茶店。
迎面看到蘇晴和幾個文藝部的女生走過來。蘇晴笑著，很自然地攔下剛從辦公室回來的江湛。
“江湛，正找你。藝術(shù)節(jié)舞臺設(shè)計的預(yù)算表，你看一下？”她遞過去一個文件夾。江湛接過，
低頭翻看。“另外，”蘇晴語氣輕松，“上次說的電影沒看成。這周末……”她的話沒說完，
因為江湛合上了文件夾，遞還給她?！邦A(yù)算沒問題。周末有事?！闭Z氣平淡，聽不出情緒。
蘇晴笑容不變，很自然地接話：“是補習(xí)嗎？聽說你在幫奚月同學(xué)補習(xí)數(shù)學(xué)？
”她的目光轉(zhuǎn)向我，帶著恰到好處的好奇和一點探究?！罢鏌嵝?。
”江湛順著她的目光看過來，落在我臉上，停頓了一秒?！班??！彼麘?yīng)了一聲，算是承認(rèn)。
蘇晴點點頭，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對了，阿姨上次還跟我說，讓你多參加點集體活動，
別總悶著頭學(xué)習(xí)?！卑⒁?。聽起來很親近。江湛幾不可察地皺了下眉。“知道了。
”上課鈴響了，人群涌動起來。蘇晴對我們笑笑，和同伴離開。江湛看了我一眼，
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只是點點頭，轉(zhuǎn)身走進教室。我站在原地，
那句“阿姨上次說”在耳邊回響。小雨拉了我一下：“走啦，月月。發(fā)什么呆？
”我回到座位，把那本黑色筆記塞進抽屜最里面。心里那點因為成績進步而泛起的喜悅，
被沖淡了?！鞍⒁獭?。聽起來，她和他的家庭，很熟悉。而我，
只是一個需要“熱心”幫助的、數(shù)學(xué)很差的同學(xué)。06體育課，自由活動。
我坐在樹蔭下的看臺上，看著籃球場上奔跑的身影。江湛也在，白球衣，跑動起來像一陣風(fēng)。
周圍不少女生在看，竊竊私語。他進球了，一片歡呼。他撩起球衣下擺擦了下汗，
露出緊實的腰腹線條。幾個女生低低尖叫。我移開目光，臉有點熱。
小雨一屁股在我旁邊坐下，遞過來一瓶冰水。“喏，降降溫?！薄笆裁?？
”“臉都紅成啥樣了？”她促狹地笑，“看誰呢？”我擰開水瓶，喝了一口，冰得牙酸。
“沒看誰?！薄暗昧税伞！毙∮旰吡艘宦?，“眼睛都快長人家身上了。
”她順著我剛才的視線方向看去，“哦~江大神啊?！蔽页聊??！霸捳f，你們補習(xí)咋樣了？
有進展沒？”小雨撞撞我肩膀，“他是不是對你有意思？”我把水瓶放在旁邊，抱住膝蓋。
“不知道?！薄霸趺床恢?？他主動給你講題，借你筆記，還跟你共傘……多明顯！
”明顯嗎？我想起那條“帶她回家”的消息，想起蘇晴口中的“阿姨”。
“也許……他就是人好。熱心?！蔽业吐曊f，“而且……他家里，好像有認(rèn)可的人了。
”“??？”小雨愣住，“誰？蘇晴？”“不確定。但他手機里……有類似的消息。
他媽媽說的?！毙∮臧櫰鹈?，想了一會兒：“蘇晴是跟他家挺熟的，父母好像認(rèn)識。
但江湛從來沒表示過什么啊?！彼膺^我的肩膀，看著我的眼睛：“奚月，你別瞎想。
江湛那種性格，要是真對誰沒意思，能答應(yīng)每周補習(xí)？還借筆記？共傘？
”“可是……”“沒什么可是的?！毙∮暾Z氣堅定，“你要是介意，就主動試探一下嘛，
總比自己瞎猜強?！薄霸趺丛囂?？”“嗯……”小雨眼睛一轉(zhuǎn)，“下次補習(xí)，
你帶點吃的給他？或者……問問那道題之外的問題？”我猶豫著?；@球場上，
江湛又一個三分球空心入網(wǎng)。周圍響起喝彩。他喘著氣，回頭望向看臺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