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歲那年，外婆指著我的鼻子說：“你媽是被拐來的，你是罪犯的女兒。
”媽媽帶著哥哥坐上了回城的小轎車，卻把我留在了那個噩夢開始的小山村。二十年來，
我在冷眼與欺凌中長大，他們視我為家族的污點。二十年后，我的婚禮上，
他們?nèi)沂⒀b出席。母親當眾捧出精美禮盒，里面竟是我七歲那年跑丟的破舊發(fā)卡。
全場賓客感動落淚時，我卻笑著將發(fā)卡推了回去： “林女士，二十年前不要我，
現(xiàn)在演這出給誰看？”1.2003年的春分，山坳里的土路被連日雨水泡得泥濘不堪。
幾聲尖銳的警笛聲撕裂了村莊的寧靜，幾只土狗狂吠起來。破敗的土屋門被推開，光線涌入，
照亮空氣中飛舞的塵埃。一個穿著精致羊絨外套、面色冰冷的老婦人。我的外婆，
在警察的陪同下沖了進來，一眼就鎖定了那個常年蜷縮在灶臺角落、眼神空洞的女人，
那是我的母親林靜。“小靜！我的孩子！媽來接你了！”外婆撲過去，哭聲響徹屋頂，
但她抱著母親的手卻緊得像鐵箍。母親呆滯的目光晃動了一下，
像是從一場漫長的噩夢中勉強蘇醒。她猛地站起身，視線慌亂地掃過屋內(nèi)，
最后精準地落在我同母異父的哥哥林浩身上。她一把抓住他，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跌跌撞撞地就要往外走。“媽媽！”一種被拋棄的本能恐懼攫住了七歲的我。
我赤著腳跳下土炕，追出門，冰涼黏膩的泥漿瞬間沒過腳踝。我奮力向前跑，
試圖去拉母親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舊外套的衣角。她像是被滾水燙到一樣，猛地甩開手，
力道之大讓我踉蹌著跌坐在泥地里。她回頭看我，那眼神里沒有一絲溫度，
只有徹骨的憎惡和清晰的恐懼。仿佛我不是她的孩子，而是什么附著在她身上的可怕烙印。
“別碰我！你不是我的孩子！你是那個畜生的種！我看見你這張臉就惡心！
”她的聲音尖利得刺耳，在山谷間回蕩。外婆上前一步，冰冷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刮過我全身。
她對聞訊趕來的老村長說：“這種孽障，你們村里處理掉。我們林家，干干凈凈的人家，
絕不會要一個強奸犯留下的野種，丟人現(xiàn)眼！”舅舅在一旁厭惡地皺眉，催促道：“姐，
快走吧，看見她就想起你那幾年遭的罪，還不夠惡心嗎？”母親最后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復(fù)雜得讓我用了二十年去有治愈痛苦。有恐懼，有深深的憎恨，
或許還有一絲我當時無法理解的被她強行壓下去的愧疚。但最終，她決絕地轉(zhuǎn)過頭，
幾乎是粗暴地把哭鬧的哥哥林浩塞進了那輛锃亮得刺眼的小轎車。“媽媽！別丟下我！
我會很乖！我很會干活！”我爬起來，光著腳在冰冷的泥濘里瘋狂追趕，石子硌得腳心生疼，
泥水濺了滿臉。車子絕塵而去，沒有絲毫猶豫。濃重的汽油味和揚起的塵土撲了我滿頭滿臉。
我嗆得猛烈咳嗽，眼淚混著泥漿在臉上沖出溝壑。車子消失在山路盡頭，
仿佛也帶走了世界上最后一點光。村長媳婦嘆著氣把我拉起來：“造孽啊，大人造的孽，
讓孩子受罪?！蹦峭?，我縮在冰冷的土炕上，緊緊抱著母親留下的一件破舊外套。
上面還殘留著一點點她身上好聞的味道。門外，村長和幾個干部在低聲商量。
“林家態(tài)度很堅決，說看到這孩子就想起她女兒受的那些罪，絕對不要。
”“那總不能扔給咱們村吧？她那個爹還在牢里呢?！薄八透＠喊?，
手續(xù)咋辦…”我把臉深深埋進那件外套里，不敢再聽。月光從破舊的窗戶紙洞里漏進來，
冷冷地照在墻角。那里有母親偷偷藏起來、教我認字用的小木板。
上面還歪歪扭扭地刻著“媽媽”、“愛”、“晚晚”。七歲的我還不完全明白，
但從那個春天開始，我的世界再也沒有了季節(jié)。
2.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送到那座位于城市中心、光鮮亮麗卻又冰冷徹骨的別墅的。
后來才零碎地知道，是法律和居委會的不斷介入，林家才極不情愿地接收了我。
外婆在電話里對居委會主任發(fā)脾氣的聲音穿透門板：“你們這是往我們心口插刀子！
看見那個孩子就想起我女兒受的那些非人折磨！你們有沒有一點同情心？！
”但我還是被塞進了別墅最底層、終年不見陽光的雜物間。
那里堆滿了蒙塵的舊家具和刺鼻的樟腦丸，只有一張吱呀作響的行軍床是屬于我的?！奥犞?/p>
”外婆冷著臉，站在門口，像頒布法律一樣立下規(guī)矩，“不準隨便出這個房間，
不準上桌吃飯，不準叫媽媽，不準讓任何客人看到你！記住了，你是林家的恥辱，
得學會把自己藏起來！”哥哥林浩，這個家的天之驕子，把我當成了他無聊時光的玩具。
他時常故意跑來“巡視”，把吃剩的蘋果核、揉成一團的廢紙扔到我身上?！耙胺N，
你看什么看？就是你那個罪犯爹害我媽受了這么多年苦！你怎么還有臉活著？你怎么不去死？
”他的辱罵伴隨著惡意的推搡，成了家常便飯。母親偶爾會經(jīng)過雜物間門口。
我總能從門縫里窺見她迅速移開的目光，總是選擇快步離開。有時深夜，
我能聽見極其輕微的在門口徘徊的腳步聲。我的心會提到嗓子眼，期待著那扇門被推開。
但它從來沒有。吃飯時間是最難熬的。我只能等樓上餐廳的碗筷聲、談笑聲徹底消失，
廚房那個總是沉默寡言的阿姨才會端著冰冷的剩飯剩菜下來。
經(jīng)常是些被挑揀過的、失去了油水的菜葉和零碎的肉渣。但我總是吃得干干凈凈，我知道，
只有活下去，才有離開的希望。有一天，林家來了重要的客人，客廳里燈火通明，笑語喧嘩。
一個客人帶來的小女孩好奇地跑錯了路，摸到了雜物間門口，眨著大眼睛看著我。
“你是誰呀？為什么住在這個小房間里？”她天真地問。我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
外婆像一陣風一樣驚慌地沖過來，一把抱起小女孩，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慈愛：“哎呀寶貝，
怎么跑到這里來了？這里臟，快跟奶奶回去吃甜甜的蛋糕?！彼D(zhuǎn)頭看我的那一瞬，
眼神驟然變得冰冷銳利，像淬了毒的刀子。那天晚上，我沒有等到任何剩飯。深夜，
廚房阿姨偷偷塞給我一個冷硬的饅頭，壓低聲音說：“孩子，忍著點吧，別惹事。
”在這個家里，我像一個散發(fā)著瘟疫的幽靈。只有每月一次的居委會家訪時，
我才會被暫時釋放出來。換上雖然不合身但干凈的衣服，被按在客廳沙發(fā)上，
扮演一個幸福安靜的外孫女。外婆會提前一遍遍教我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
指甲深深掐進我的胳膊里?！耙歉襾y說一句話，”她俯身在我耳邊，聲音溫柔，
內(nèi)容卻冰冷刺骨，“就把你送回山里喂狼，或者扔進福利院，讓你永遠見不到天日。
”我學會了配合演出，學會了在攝像頭和外人面前露出麻木而“幸?！钡奈⑿Α?/p>
但當訪客一走，身上的好衣服會被立刻扒下來，我又被關(guān)回那個陰暗潮濕的雜物間，
仿佛一切從未發(fā)生。3.我發(fā)了瘋一樣地讀書。因為只有在學校，在那間喧鬧的教室里，
我才能暫時逃離那個令人窒息的雜物間。才能憑借成績單上鮮紅的“優(yōu)”字，
感受到一絲自己存在的、微薄的價值?？晌姨煺媪恕２恢朗钦l，
將我的身世添油加醋地傳遍了整個學校。“她是被拐婦女生的野孩子”“她爹是強奸犯，
還在坐牢”“她媽也不要她，她是沒人要的孽種”同學們像躲避瘟神一樣躲著我。
我的課本總是莫名其妙地消失，椅子上會出現(xiàn)惡意的膠水。作業(yè)本經(jīng)常被撕得粉碎，
扔在垃圾桶里。體育課是最公開的酷刑。沒有人愿意和我一組，老師也視而不見。
我常常一個人躲在體育館最角落的器材后面，抱著膝蓋，聽著球場上傳來的歡呼和嬉笑聲。
覺得自己和這個世界隔著一層透明的墻。一次期末統(tǒng)考，我憋著一口氣，
幾乎不眠不休地復(fù)習，拼盡全力考了全校第一。我天真地以為，這鮮紅的分數(shù)和排名，
或許能成為我的盾牌，或許能證明我不是他們口中的孽種和垃圾。頒獎典禮上，
我卻遲遲沒有聽到自己的名字。會后，班主任皺著眉把我叫到辦公室，
幾位其他科目的老師也在，看我的眼神充滿了審視和懷疑?！疤K晚，學校一向鼓勵誠實守信。
你老實告訴老師，這次成績是怎么來的？”班主任的語氣冷冰冰的。我倔強地仰起頭，
指甲掐進手心：“是我自己考的?！薄昂撸隳欠N家庭環(huán)境，怎么可能？
”旁邊一個教英語的女老師輕蔑地哼了一聲，“聽說你母親精神不太正常，你父親，哼，
龍生龍，鳳生鳳…”最終，他們證據(jù)不足沒有取消我的成績。
但那張我渴望了很久的鮮艷獎狀，卻被班主任隨手扔進了角落的垃圾桶?！澳憧梢曰厝チ恕?/p>
下次，別耍這種小聰明?！彼龘]揮手，像驅(qū)趕一只蒼蠅。我看著垃圾桶里那張紅色的紙，
它像一團刺眼的火，灼燒著我的眼睛。但這一次，我沒有哭。
我只是感覺心里某個剛剛萌芽的地方，伴隨著那張紙被丟棄的輕響，咔嚓一聲，碎掉了。
變得一片冰涼。從辦公室回教室的路上，
我聽見兩個老師在樓梯間低聲閑聊：“那種家庭出來的孩子，基因里就帶著劣根性，
能有什么好貨色？”“就是，沒爹教沒娘養(yǎng)的，能學好才怪了，得跟校長說說，
這種學生影響我們學校聲譽…”那天放學，幾個高年級的男生把我堵在回家必經(jīng)的小巷子里。
“野種，聽說你很會考試??？是不是跟你媽一樣，會裝?。俊彼麄儞屵^我的書包，
把里面的書本文具全部倒在地上，用腳肆意地踩踏、碾磨。“你媽是被拐來的破鞋！
你是沒人要的小野種！滾出我們學校！”我蹲在地上，
一樣一樣地撿拾那些被踩臟、撕破的書本。突然，一塊尖利的石頭砸在我的背上，
一陣尖銳的疼痛蔓延開來。我沒有回頭，也沒有哭。只是更緊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直到嘴里嘗到了清晰的鐵銹味。晚上，回到冰冷的雜物間，我借著走廊透進來的微弱光線，
把被踩臟的書本一頁頁擦平，用透明膠帶仔細粘好撕破的地方。然后，我在作業(yè)本的背面，
用最大的力氣，一筆一劃地寫下兩個字：努力。我要更努力地讀書，我要考得遠遠的，
我要離開這里，永遠永遠地離開。4.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害怕照鏡子。
鏡子里的那張臉，眉毛粗黑，鼻子挺拔，輪廓越來越硬朗。鄰居和那些親戚偶爾看到我，
總會伴隨著竊竊私語：“唉，
真是越來越像那個該死的人販子了…”“看見她就想起她媽受的罪，
林家真是倒了大霉…”是因為這張像他的臉，媽媽才那么討厭我的嗎？是因為這該死的血緣，
我才注定不被愛、被拋棄嗎？如果…如果我不像他了，媽媽是不是就會多看我一眼？
會不會就能稍微愛我一點點？一個周末的午后，趁著林家全家外出訪客，家里空無一人。
我鬼使神差地溜進母親的臥室，從她的梳妝臺上，找到了一把小巧鋒利的修眉刀片。
我站在衛(wèi)生間的鏡子前，看著里面那個讓自己都憎惡的面孔。我咬緊牙關(guān)，拿起刀片，
對著自己的眉毛，狠狠地刮了下去！刀片很鈍，刮在皮膚上，帶來生澀而尖銳的疼痛。
我能感覺到眉毛連同皮肉被強行刮掉，細小的血珠瞬間滲了出來，匯聚成流，順著臉頰滑落。
還不夠！還是像！我看著鏡子里那個血流滿面、怪異可怖的自己，
心中的絕望和瘋狂如同野草般滋長。我又伸出指甲，用盡全身的力氣，
拼命地摳抓自己的鼻梁，想要把它弄塌，想要改變它的形狀！一下，兩下…皮膚被摳破，
留下深深的血痕，火辣辣地疼。“不像了…不像了…”我喃喃自語，
仿佛在進行一場血腥的獻祭。就在這時，衛(wèi)生間的門被猛地推開了！是母親！
她竟然提前回來了！她看到我滿臉滿手的血，和那副怪異恐怖的樣子，整個人都愣住了，
手里的包“啪”地掉在地上。那一刻，她漂亮的眼睛里閃過極其復(fù)雜的情緒。有關(guān)切，
有震驚，有恐懼，甚至有一絲轉(zhuǎn)瞬即逝的、讓我心臟驟停的痛苦。
我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帶著哭腔，舉起鮮血淋漓的手，
向她展示我的“成果”：“媽媽你看，你看我不像他了，你能不能…”我的話沒能說完。
她像是突然從夢中驚醒，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仿佛我是什么攜帶劇毒的瘟疫源頭。
她的眼神在瞬間恢復(fù)了以往的冰冷，甚至比以往更加寒冷，充滿了赤裸裸的厭惡和恐懼。
“瘋子！和你那個該死的爹一樣！是個瘋子！變態(tài)！”她的聲音尖利得變了調(diào)，
充滿了歇斯底里的恐懼?！芭椋 遍T被狠狠摔上，巨大的聲響在空曠的別墅里回蕩。
也徹底關(guān)上了我試圖通往她的那條用自殘和鮮血鋪就最后一條絕望的縫隙。
我癱坐在冰冷的地磚上，看著鏡子里那個狼狽不堪、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
血和淚混雜在一起，那張臉既不像他，也不像她，更不像我自己。那天晚上，我發(fā)起了高燒。
迷迷糊糊中，我感覺似乎有人用冰涼的濕毛巾敷在我的額頭上，動作很輕，很猶豫。
我努力想睜開眼睛看清楚，卻只看到一個模糊的背影匆匆離開門口。是媽媽嗎？
還是我又在做一場注定會醒的夢？第二天早上，
我在雜物間門口發(fā)現(xiàn)了一瓶碘伏和一包創(chuàng)可貼。沒有署名，沒有紙條，安靜地放在那里，
像是一個來自陌生人的施舍。我把它們小心翼翼地收進那個破舊書包的最里層，
像收藏一個永遠不敢確認、卻又舍不得丟棄的虛幻的夢。5.林家，
終究是再也容不下我這個“瘋子”和“變態(tài)”了。他們很快動用關(guān)系和金錢，
把我塞進了一所位于遙遠郊區(qū)以管理嚴格和條件艱苦著稱的封閉式寄宿學校。對外，
他們宣稱：“為了給孩子一個更好的、不受打擾的學習環(huán)境?！迸R走那天，
外婆破天荒地“賞”給了我一個半舊的帆布書包和兩張皺巴巴的百元鈔票?！疤K晚，
我們林家對你，已經(jīng)是仁至義盡了。以后的路，你就自生自滅吧。
”母親站在二樓的落地窗前，背影纖細而冷漠，沒有回頭，更沒有下來送我。車子發(fā)動，
緩緩駛出那座精美而冰冷的牢籠。我忍不住抬頭，望向二樓那扇窗，
窗簾似乎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是我的錯覺嗎？寄宿學校的生活依舊艱難。因為背景特殊，
我被單獨安排在一間靠近廁所、終年彌漫著潮濕霉味的廢棄宿舍里。墻皮大塊大塊地脫落，
冬天冷得像冰窖，夏天又熱得像蒸籠。但至少，在這里，我有了一張完全屬于自己的床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