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陽光暖融融地灑在東跨院的小院里,驅(qū)散了清晨的一絲涼意。林淵搬了個小馬扎,就坐在廊檐下,享受著這難得的安寧。
包子把書房里那些散發(fā)著陳年墨香和淡淡霉味的書搬出來晾曬。
包子穿著藕荷色的舊衣裙,袖子挽到手肘,露出兩節(jié)嫩藕似的小臂,正忙前忙后。
她小心翼翼地把一本本厚重的線裝書攤開在院子里鋪開的干凈草席上,動作輕柔得像對待易碎的珍寶。陽光透過書頁,能清晰地看到細(xì)小的塵埃在光柱里飛舞。
角落里有幾本《大乾律例疏議》和《北疆風(fēng)物志》。
那本《大乾志》他已經(jīng)翻了大半,對這個名為“大乾”的王朝有了初步了解。開國太祖姓蕭,才堪堪傳了二世,當(dāng)今皇帝年號“景隆”。
包子像只勤勞的小蜜蜂,又跑回書房角落去搬那幾本落滿灰塵的“磚頭”。
等所有的書都整齊地攤開在陽光下,包子也累得小臉紅撲撲的,額角沁出細(xì)密的汗珠。
她休息了片刻,便跑到院子角落,撿起一根枯樹枝,蹲在地上,對著平整的沙土地,一筆一劃地寫寫畫畫起來。
小嘴里還念念有詞,眉頭時而緊蹙,時而舒展,神情專注得仿佛在進(jìn)行什么神圣的儀式。
林淵被她這模樣勾起了好奇心,睜開眼,歪著頭看過去。只見沙地上歪歪扭扭地爬著幾個字,結(jié)構(gòu)松散,筆畫稚嫩,與其說是字,不如說是……嗯,頗具抽象藝術(shù)感的線條組合。
“包子,”林淵忍不住出聲,“你這鬼畫符……咳,我是說,你在畫什么?”
包子像只受驚的兔子,猛地抬起頭,手里的樹枝“吧嗒”掉在地上。她臉蛋瞬間漲得通紅,手忙腳亂地想用腳抹掉地上的“作品”,聲音細(xì)若蚊吶,帶著濃濃的窘迫:“沒……沒畫什么!奴婢……奴婢就是在練習(xí)寫字……”
“寫字?”林淵挑眉,饒有興致地坐直了些,“練字是好事啊,你臉紅什么?”
包子低著頭,手指絞著衣角,聲音越來越?。骸芭尽緦W(xué)了一首詩……聽莊里姐姐說……都愛把喜歡的詩繡在手帕上……以前好像是為了祈福,現(xiàn)在……現(xiàn)在好像成了風(fēng)氣,每年中秋節(jié),好多姑娘都會拿出來比比誰的詩好、誰的字美……”
她越說聲音越小,顯然對自己的“鬼畫符”有著清醒的認(rèn)識。
“奴婢……奴婢也想試試……就是……就是寫得太難看了……”
她飛快地瞥了一眼地上那慘不忍睹的“墨寶”,羞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
林淵看著她這副又羞又窘又帶著點小小向往的模樣,心中那點柔軟被輕輕觸動了一下。一個小丫鬟,偷偷向往著小姐們風(fēng)雅的游戲,笨拙而努力地學(xué)習(xí)寫字……
他笑了笑,語氣溫和:“去,把你那條想題詩的手帕拿來。”
包子猛地抬頭,大眼睛里充滿了不敢置信的光:“姑……姑爺?”
“快去?!绷譁Y朝她揚了揚下巴。
包子像被點了穴,愣了一瞬,隨即反應(yīng)過來,臉上瞬間綻放出巨大的驚喜,像朵驟然盛開的太陽花!
她“哎”了一聲,轉(zhuǎn)身就跑,差點被自己絆倒,跌跌撞撞地沖進(jìn)屋里,片刻后又像陣小旋風(fēng)似的刮了出來,手里緊緊攥著一條洗得發(fā)白、但邊角繡著幾朵不起眼小花的素色棉布手帕。
林淵已經(jīng)起身,走到廊下的小石桌旁。包子立刻會意,飛快地跑過去,拿起桌上簡陋的硯臺和半截墨錠,小手用力地、極其認(rèn)真地磨起墨來。小小的石桌上,只有簡單的文房四寶,還是蘇婉父親留下來的舊物。
墨汁在粗糙的硯臺里漸漸暈開。林淵拿起一支半禿的毛筆,蘸飽了墨,看著眼前緊張又期待的包子臉,笑著問:“想寫什么?總得告訴我內(nèi)容吧?”
包子捏著衣角,臉蛋紅得像熟透的蘋果,扭捏了好一會兒,才細(xì)聲細(xì)氣、磕磕巴巴地說:“奴婢……奴婢想寫……寫小姐和姑爺……百年好合,幸福美滿……”
她越說聲音越小,頭也越低,“奴婢這里……有一首聽來的……是……是……”她急得鼻尖都冒汗了,偏偏關(guān)鍵時候,那首不知從哪個婆子嘴里聽來的、半通不通的“詩”,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看著小姑娘急得快哭出來的樣子,林淵啞然失笑,心頭卻是一暖。這小丫頭,心地倒是純善。他不再多問,略一沉吟,提筆便落。
筆尖輕觸素帕,飽蘸的墨汁迅速浸潤棉布纖維。林淵手腕沉穩(wěn),筆走龍蛇。他寫的并非時下流行的館閣體,而是帶著個人風(fēng)骨、清雋有力的小楷。一個個墨色飽滿、筋骨勻亭的字跡在素帕上流淌開來: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十六個字,一氣呵成。
陽光透過廊檐,恰好落在那方素帕上,墨跡未干,字字分明,透著一股沉靜的力量。
包子屏住了呼吸,圓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方手帕,小嘴微張,滿是震撼。她看不懂所有字,但那字跡的優(yōu)美、結(jié)構(gòu)的舒展,是她在地上劃拉一百年也達(dá)不到的境界!
姑爺寫字的姿態(tài),從容不迫,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好看。她只覺得心跳得好快,眼睛都舍不得從那些字上挪開。
林淵擱下筆,吹了吹帕子上未干的墨跡,隨手遞給還處于呆滯狀態(tài)的包子:“喏,拿去吧。自己收好?!?/p>
包子如夢初醒,雙手顫抖著接過那方仿佛瞬間變得無比貴重的素帕,像捧著稀世珍寶。她看看帕子上漂亮的字,又抬頭看看陽光下笑容懶散卻格外好看的姑爺,眼圈突然有點紅,重重地點了點頭。
“嗯!謝謝姑爺!奴婢……奴婢一定收好!”
她小心翼翼地把帕子疊好,珍而重之地揣進(jìn)懷里最貼身的口袋,還用手按了按,生怕丟了。
林淵看著她那副鄭重其事的樣子,失笑搖頭,重新坐回他的小馬扎,舒服地往后一靠,又瞇起了眼睛,繼續(xù)享受他的“日光浴”。心里卻在盤算:這大乾朝,識字……連個小丫鬟都對文字如此向往敬畏。
包子揣著寶貝手帕,心里甜滋滋的,干活更賣力了。她輕手輕腳地整理著曬好的書,偶爾偷偷瞄一眼廊下曬太陽的姑爺,小圓臉上洋溢著滿足的光彩。
院墻外,隱約傳來幾個路過的年輕鏢師刻意壓低的議論聲:
“聽說了嗎?王大師兄今早從大小姐院里出來時,臉黑得跟鍋底似的……”
“噓!小聲點!你沒看見那扇新?lián)Q上去的門板嗎?比原來的厚了一倍!”
“嘖……大小姐那脾氣……還有那新來的姑爺……以后咱鏢局,怕是消停不了嘍……”
“王大師兄和他娘,能咽下這口氣?我看懸……”
聲音漸漸遠(yuǎn)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