罡風卷著咸腥的水汽撲打在陳塘關斑駁的城墻上,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鉛灰色的天幕低垂,仿佛隨時要壓垮這座矗立在東海之濱的雄關。
關內(nèi)死寂,家家門戶緊閉,唯有海浪撞擊礁石的轟鳴,一聲聲,如同喪鐘,敲打在每一個陳塘關百姓的心頭,更重重砸在總兵李靖的脊梁上。
城樓之上,李靖身披亮銀鎖子甲,外罩的赭黃戰(zhàn)袍被狂風吹得獵獵作響。他按劍而立,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手背上虬結(jié)的青筋如同瀕死的蚯蚓在皮膚下跳動。
他面前,是懸浮于滔天濁浪之上的四海龍王——東海敖廣、西海敖閏、南海敖欽、北海敖順。他們的龍首人身法相龐大而威嚴,周身纏繞著雷霆與暴雨的法則,冰冷的豎瞳不帶絲毫情感地俯視著城頭渺小如螻蟻的李靖。
“李靖!”東海龍王敖廣的聲音如同滾雷,在每一個生靈的魂魄深處炸響,帶著刻骨的仇恨與不容置疑的威壓,“逆子哪吒,擅殺天庭敕封巡海夜叉李艮,更屠戮吾兒敖丙,抽其龍筋!罪孽滔天!今我四海龍族,奉昊天玉帝法旨,行云布雨,懲戒不臣!再不交出哪吒,立時水淹陳塘關,雞犬不留!”
隨著他的咆哮,身后翻涌的黑色海水猛地又暴漲數(shù)丈,化作遮天蔽日的恐怖水墻,內(nèi)里無數(shù)水族兵將的猙獰面目若隱若現(xiàn),刀槍劍戟的寒光刺破水幕。城關在巨浪的陰影下瑟瑟發(fā)抖,關內(nèi)隱隱傳來婦孺壓抑不住的恐懼啜泣。
李靖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身后,是他治下的萬千黎庶,是他用半生心血守護的關隘。而在他身側(cè)不遠處,被家將死死按住、雙目赤紅、猶自掙扎嘶吼的,是他年僅七歲的兒子,哪吒。
“父帥!放開我!”哪吒稚嫩的嗓音因憤怒和絕望而撕裂,“一人做事一人當!是我殺了那惡龍!與陳塘關何干?讓他們沖我來!”
李靖猛地閉上眼。眼前閃過愛子哪吒初生時肉球裂開、那個粉雕玉琢嬰孩好奇張望的模樣;閃過他蹣跚學步追著自己喊“爹爹”的奶音;也閃過他闖下彌天大禍后,龍王敖廣那失去愛子、狀若瘋魔的怨毒眼神。
一邊是血脈相連的親骨肉,一邊是身后無數(shù)信任他、依靠他的無辜百姓。忠與孝,家與國,父與子……世間最沉重的砝碼,此刻都壓在他心頭那桿無形的秤上,幾乎要將他的神魂碾碎。
他能感覺到身旁妻子殷夫人死死抓著他臂甲的手,那指甲幾乎要摳進他的皮肉,傳遞著她無聲的哀慟與祈求。
他能聽到身后副將粗重的喘息和家兵們兵器微微碰撞的顫音。他甚至能“聽”到關內(nèi)每一扇緊閉的門窗后,那無數(shù)雙驚恐絕望的眼睛正望著他的背影。
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像一個紀元般漫長。海浪的咆哮,龍王的威逼,兒子的嘶喊,妻子的顫抖,百姓的恐懼……萬般聲音交織成一張無形的巨網(wǎng),將他死死困在中央,勒得他幾乎窒息。
終于,李靖睜開了眼。那雙曾指揮千軍、沉穩(wěn)如山的眼眸,此刻布滿了血絲,深藏著難以言喻的痛楚與一種近乎殘酷的決絕。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松開了緊握佩劍的手,那動作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又仿佛親手扼殺了什么。他轉(zhuǎn)向哪吒,聲音干澀沙啞,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里硬生生摳出來,帶著鐵銹般的血腥味:
“孽障……你闖下如此塌天大禍……要我陳塘關萬千生靈……為你一人陪葬嗎?”
這句話,如同最鋒利的冰錐,瞬間刺穿了哪吒所有的憤怒與掙扎。少年眼中的火焰驟然熄滅,只剩下冰冷的灰燼和無盡的茫然。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父親,那個在他心中如山岳般巍峨、如壁壘般可靠的父親,此刻竟親手將他推向了深淵。
“爹……?”哪吒的聲音微弱下去,帶著孩童特有的、被最親近之人背叛的破碎感。
李靖避開了兒子的目光,他怕自己多看一眼,那好不容易筑起的堤壩就會徹底崩潰。他猛地抬頭,望向四海龍王,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聲音在狂風中顯得異常悲愴:“逆子在此!我李靖……管教無方……今日,便給龍王一個交代!給這陳塘關枉死的冤魂一個交代!”
他猛地抽出身旁副將的佩劍,“當啷”一聲,擲在哪吒腳下!寒光刺目,映照著哪吒瞬間慘白的小臉。
“孽子!你既知一人做事一人當……”李靖的聲音在劇烈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血的刀子,既捅向兒子,也捅向自己,“……那便……自行了斷!剔骨還父!削肉還母!以你之血……平息龍怒!換我陳塘關……一線生機!”
“轟——!”
仿佛一道驚雷劈在城頭!殷夫人發(fā)出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尖叫:“不——!哪吒!我的兒啊——!”她瘋了一般想撲過去,卻被家將死死攔住,只能癱軟在地,指甲在冰冷的城磚上抓出道道血痕,絕望的淚水洶涌而出。
四海龍王巨大的法相懸浮空中,冰冷地注視著這一幕。敖廣的眼中閃過一絲復仇的快意,但更深處,卻也有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他失去了兒子,如今,另一個父親正親手將自己的兒子送上絕路。
哪吒呆呆地看著腳下那柄寒光閃閃的劍,又抬起頭,茫然地掃過父親那鐵青而痛苦的臉,母親那泣血哀嚎的絕望,還有城下那滔天巨浪中無數(shù)猙獰的水族兵將。七歲孩童的世界,在這一刻徹底崩塌了。
所有的桀驁,所有的憤怒,所有的委屈,都化作了無邊無際的冰冷。他忽然咧開嘴,笑了。那笑容純凈得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卻又悲涼得令天地失色。
“好……好……”他喃喃著,彎腰,撿起了那柄比他還要高的長劍。劍身沉重,幾乎讓他拿不穩(wěn)。
“一人做事一人當……”他重復著父親的話,聲音很輕,卻清晰地穿透了風浪,“我哪吒的命……還給你們!”
話音未落!
“噗嗤——!”
利刃入肉的悶響!哪吒右手持劍,毫不猶豫地斬向自己的左臂!鮮血如同噴泉般激射而出,染紅了城頭的青磚,也染紅了他小小的身軀!
“呃啊——!”劇痛讓哪吒發(fā)出一聲短促的痛哼,但他死死咬住下唇,沒有倒下。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中,他丟開斷臂,反手將長劍狠狠刺入自己的腹部!
“哪吒——?。?!”殷夫人的慘叫撕心裂肺,她雙眼翻白,幾乎暈厥。
“噗——!”長劍攪動!哪吒稚嫩的臉龐因極致的痛苦而扭曲變形,豆大的汗珠混合著淚水滾落。他猛地抽出長劍,帶出淋漓的肚腸!隨即,他丟開長劍,伸出沾滿鮮血的小手,竟生生插入自己胸腹的傷口!
“骨……還給你!”他死死盯著面色慘白如紙、身體搖搖欲墜的李靖,猛地從腹腔中拽出一截血淋淋的肋骨!狠狠丟在李靖腳下!
“肉……還給娘!”他又抓出一把模糊的血肉,奮力拋向癱軟在地、幾近昏死的殷夫人!
小小的身軀再也支撐不住,轟然倒在血泊之中。鮮血如同小溪般從他斷臂處、胸腹的巨大創(chuàng)口中汩汩涌出,迅速在身下匯聚成一片刺目的猩紅
那雙曾經(jīng)靈動不羈、燃燒著火焰的眼眸,此刻正迅速地失去光彩,變得空洞而灰暗。他最后的目光,艱難地投向父母的方向,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什么,卻最終只溢出一口混合著內(nèi)臟碎塊的血沫。
城頭死寂。只有海浪依舊咆哮,風聲依舊嗚咽,以及殷夫人那失魂落魄、如同受傷母獸般的低低哀鳴
李靖如同被釘在了原地,雕塑般僵硬。他死死盯著腳下那截沾滿泥土和鮮血的、屬于他兒子的肋骨,又看著血泊中那具迅速冰冷、殘破不堪的小小身軀。
他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著,鐵青的面色褪盡,只剩下一種死灰般的慘白。按在劍柄上的手,指甲早已深深嵌入掌心,鮮血順著指縫一滴、一滴,砸落在染血的城磚上,與兒子的血混在一處,再也分不清彼此。
還有,距離城墻哪吒自戕之處不遠的地方,還有陳長生那張嘴想要喊些什么卻又無能為力的眼神………………
三個月后,翠屏山。
山風嗚咽,松濤陣陣。半山腰一處新辟的空地上,悄然矗立起一座小小的行宮。雖不甚宏偉,卻也整潔肅穆。殿門匾額上書四個大字——“哪吒行宮”。
殿內(nèi),一尊栩栩如生、面如傅粉、唇若涂朱、腳踏風火輪、手持火尖槍的哪吒金身塑像,在長明燈昏黃的光線下,散發(fā)著淡淡的光暈。
殷夫人形容憔悴,眼窩深陷,仿佛老了十歲。她跪在蒲團上,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供桌,將新鮮的瓜果供品擺上,點燃三炷清香。煙霧繚繞中,她癡癡地望著兒子的金身,淚水無聲地滑落。
“吒兒……娘的吒兒……”她低聲呢喃,指尖顫抖著想要觸摸那冰冷的金身,卻又怕褻瀆了神靈,“你受苦了……再等等,再受三年香火,你就能回來了……娘一定等著你……”
行宮外,幾個心腹家仆警惕地守望著。這是夫人瞞著老爺,耗盡私房體己,甚至偷偷變賣了嫁妝首飾,才在這荒僻的翠屏山建起的行宮。
只盼著香火不斷,能讓三公子魂魄有所依憑,重獲新生。半年來,行宮靈驗異常,“祈福福至,禳患患除”的名聲漸漸傳開,已有不少附近百姓慕名而來,香火日漸鼎盛。
然而,紙終究包不住火。
這一日,李靖率軍于翠屏山附近演武。策馬行至山腰,忽見前方山道人頭攢動,善男信女絡繹不絕,人人手持香燭供品,面帶虔誠。
“前方何事喧嘩?”李靖勒住戰(zhàn)馬,皺眉詢問隨行軍政官。
軍政官面露難色,遲疑片刻,低聲道:“回稟總兵,前方……乃是半年前修建的一座行宮,供奉的是……是哪吒三公子……”
“哪吒?!”李靖如遭雷擊,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一股難以遏制的怒火直沖頂門!“哪來的行宮?!誰建的?!”
軍政官嚇得一哆嗦:“據(jù)……據(jù)說是夫人……且那行宮極為靈驗,四方百姓皆稱‘千請千靈,萬請萬應’,故而香火不斷……”
“混賬!?。 崩罹覆淮笈?,額角青筋暴跳!他一夾馬腹,戰(zhàn)馬吃痛,長嘶一聲,如離弦之箭般沖向人群!圍觀的百姓被這突如其來的煞神嚇得魂飛魄散,尖叫著向兩旁跌跌撞撞地閃避,讓出一條通道。
李靖縱馬直沖到行宮門前。抬頭看著那刺眼的“哪吒行宮”匾額,一股夾雜著恐懼、憤怒、屈辱和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尖銳痛楚,瞬間吞噬了他的理智。他翻身下馬,大踏步?jīng)_進行宮大殿!
昏黃的燈光下,那尊熟悉又陌生的金身塑像映入眼簾——正是他兒子哪吒生前的模樣!李靖的瞳孔驟然收縮,一股邪火直沖腦門!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個桀驁不馴、惹下滔天大禍的孽子,又看到了龍王冰冷的眼神和身后百姓恐懼的目光!更看到了……費仲、尤渾那兩個朝歌奸臣借此參他“假降邪神,蠱惑民心”,將他多年經(jīng)營毀于一旦的可怕景象!
“畜生——?。?!”
一聲飽含怨毒與恐懼的暴喝,如同受傷野獸的嘶吼,震得整個大殿嗡嗡作響!李靖雙目赤紅,指著哪吒的金身破口大罵:
“你生前擾害父母,闖下塌天大禍,累得陳塘關險些傾覆!死后竟還不知悔改,在此愚弄百姓,聚斂香火!你是想讓我李家萬劫不復嗎?!”
罵聲未落,李靖猛地抽出腰間懸掛的六陳鞭!這是一條由六種異鐵混合打造、專打邪祟的神兵,此刻卻被他用來對付“兒子”的金身!
“給——我——碎——!”
伴隨著一聲歇斯底里的狂吼,李靖用盡全身力氣,手臂肌肉賁張,六陳鞭帶著凄厲的破空之聲,狠狠抽向那尊蓮花座上的哪吒金身!
鞭影如龍!
“不要——?。?!”一聲凄厲到極致的尖叫從殿外傳來!殷夫人得知消息,發(fā)瘋般趕來,正看到這讓她魂飛魄散的一幕!她不顧一切地撲向金身,想要用身體護住兒子最后的希望!
然而,太遲了!
“轟——咔嚓——?。。 ?/p>
沉重的六陳鞭結(jié)結(jié)實實地抽打在金身塑像的胸口!
刺耳的碎裂聲如同金玉哀鳴!那精心鑄造、寄托著一位母親全部血淚與希望的金身,在蘊含著父親狂暴力量的重擊下,轟然爆裂!
頭顱、手臂、軀干……瞬間化作無數(shù)金色的碎片,如同炸開的煙花,又像是破碎的星辰,四散飛濺!其中一塊碎片擦過殷夫人撲來的臉頰,留下一道血痕,她卻渾然不覺。
整個大殿死寂了一瞬。
隨即,是殷夫人撕心裂肺、仿佛靈魂都被抽空的凄厲哀嚎:“吒兒——!我的吒兒啊——?。?!
”她撲倒在滿地狼藉的金色碎片上,雙手瘋狂地扒拉著,試圖將那粉碎的“兒子”重新拼湊起來,十指被鋒利的碎片邊緣割得鮮血淋漓也毫無知覺。絕望的淚水混合著臉上的血水,如同血淚般滾落,在地上洇開刺目的紅。
李靖站在破碎的金身前,胸膛劇烈起伏,大口喘著粗氣,手中的六陳鞭還在微微顫抖。他那張因暴怒而扭曲的臉上,怒意尚未完全退去,卻在看到滿地碎片和妻子那泣血般絕望哀泣的瞬間,閃過一絲極其短暫、幾乎難以捕捉的茫然與……痛苦。
那眼神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也隨之碎裂了,留下一個空洞。但這點微弱的不忍,立刻被更深的恐懼和“斬草除根”的決絕所淹沒。
他猛地一揮六陳鞭,指著滿地殘骸和失魂落魄的殷夫人,聲音冰冷如鐵,不容置疑地命令道:“放火!把這淫祠邪祀給本總兵燒得干干凈凈!一片瓦礫都不許留!再有敢來此進香者,以惑亂民心論處!”
“諾!”如狼似虎的兵丁立刻沖進來,火把被無情地投擲在殿內(nèi)的帷幕、梁柱之上。干燥的木材遇火即燃,熊熊烈焰瞬間升騰而起,貪婪地吞噬著這座寄托著一位母親最后希望的行宮。
滾滾濃煙沖天而起,將翠屏山半山腰的天空染成一片晦暗的灰黑?;鸸庥痴罩罹歌F鑄般冰冷而疲憊的側(cè)臉,也映照著殷夫人抱著滿地金色碎片、在烈焰前哭嚎到失聲的絕望身影。
就在這焚毀一切的烈焰與絕望的悲鳴交織之時,誰也沒有注意到,在行宮殘破的殿角陰影里,一道蒼老的身影——陳長生,正無聲地注視著這一切。他那雙沉淀了萬古滄桑的眼眸,清晰地倒映著李靖揮鞭時眼中那一閃而逝、卻真實存在的痛苦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