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夢的旋律林溪從夢中驚醒時,指尖還殘留著麥稈粗糙的觸感,
鼻尖仿佛縈繞著炊煙與泥土混合的氣息。窗外是都市凌晨四點的寂靜,
只有空調(diào)外機低沉的嗡鳴??伤置髀犚娏肆硪环N聲音——一個女人溫柔又悲傷的哼唱,
伴隨著孩童銀鈴般的笑聲,還有遠(yuǎn)處隱約傳來的、令人不安的馬蹄聲。她坐起身,
胸口悶得發(fā)慌,那種感覺奇異而強烈,不像尋常夢境般醒來便迅速消散,
反而像刻印般留在感官里。她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沒有大名,小名叫阿寶,
生活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古代。夢的碎片紛至沓來:春日里撲打菜粉蝶,
夏日溪水漫過腳踝的清涼,灶臺邊期待地看著母親蒸糖糕,
趴在父親寬厚的背上看著夕陽將田野染成金色...溫暖,安寧,被愛緊緊包裹。
母親哼唱的歌謠里偶爾會帶上難以理解的憂愁;父親望向遠(yuǎn)方的眼神日益凝重;夜深人靜時,
村口傳來的犬吠聲變得格外急促,有時還夾雜著陌生而嘈雜的人聲馬嘶,
引得家家戶戶門窗緊閉。最清晰的,是那段旋律。夢里,母親總是哼著它,調(diào)子簡單,
初時輕快,唱著“狗兒跳,貓兒鬧”,后來卻漸漸染上難以言喻的蒼涼,
尤其是那句“月亮照不到啊我的小阿寶……”響起時,一種錐心的悲痛攫住了夢中的她,
也攫住了此刻醒來的林溪。她赤腳走到客廳那架黑色的三角鋼琴前,掀開琴蓋。
冰涼的琴鍵觸碰到她的指尖。她閉上眼,努力捕捉著夢中殘留的旋律碎片,
復(fù)雜難言的情緒——無憂無慮的童真、潛藏的不安、巨大的悲傷與深沉的眷戀——付諸音律。
起初是幾個零散的音符,試探性的,不成調(diào)。漸漸地,
一段旋律如同溪流般從她指下自然流淌出來。右手的主旋律輕盈而單純,
像是孩童蹣跚的腳步,帶著一種天真的好奇,跳躍在明亮的高音區(qū)。那是阿寶眼中的世界,
是糖糕的甜,是春風(fēng)的暖。但左手的伴奏和弦卻選擇了并不完全協(xié)和的復(fù)雜結(jié)構(gòu),
低音區(qū)沉郁而緩慢,營造出一種潛藏的、無法忽視的厚重感與不安定感。
那是時代投下的陰影,是未知的恐懼,是注定走向悲涼的宿命。她反復(fù)彈奏、修改、拼接,
完全沉浸在那種情緒里。窗外天色漸明,都市開始蘇醒,而她渾然不覺。
當(dāng)她最終彈奏出完整的樂章時,眼角已然濕潤。這首曲子,輕快與沉重交織,
希望與悲憫共存,陌生得不像她以往的任何作品,卻又熟悉得仿佛早已烙印在靈魂某處。
她將它錄制下來,簡單處理后,上傳到了自己的小粉薯賬號。命名時,她猶豫了一下,
最終打上了《無名夢》三個字,并在簡介里寫道:“夢見變成東漢小女娃,
本應(yīng)無憂無慮地度過一生,卻經(jīng)歷變故,恍惚間哼起了這段童謠。謹(jǐn)以此曲,
記錄一段模糊的感受?!雹偎恢肋@旋律從何而來,只當(dāng)是一次異常深刻的靈感迸發(fā)。
發(fā)布之后,她便起身去準(zhǔn)備早餐,將一夜奇遇暫時拋在腦后。她不知道,
這旋律并非憑空創(chuàng)造,而是一次跨越千年的、微弱而執(zhí)著的回響。
第二章:建寧四年的春(公元171年)東漢,冀州,鉅鹿郡以南的一個無名村落。
春日的陽光慷慨地灑向大地,剛下過一場細(xì)雨,空氣里彌漫著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氣息。
茅舍屋頂?shù)拇稛熝U裊升起,融進(jìn)湛藍(lán)的天際?!鞍?,慢些跑!仔細(xì)摔了!
”阿母王氏倚著柴扉,揚聲喚著。她年紀(jì)不過二十七八,眉眼溫婉,因常年勞作,皮膚微黑,
雙手粗糙,但看著院中嬉戲的女兒時,目光里的愛意幾乎要溢出來。
小阿寶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葛布襦裙,頭頂用紅繩扎著兩個小揪揪,
正追著一只踉蹌學(xué)飛的小黃蝶,咯咯的笑聲像清泉敲擊卵石,清脆悅耳。
她的小臉跑得紅撲撲的,額角沁出細(xì)密的汗珠?!鞍⒛?!蝶蝶!好看!”她口齒尚不清晰,
興奮地指著那只終于振翅飛過矮籬笆的蝴蝶。“好看,好看?!蓖跏闲χ鴳?yīng)和,
走上前用袖子輕輕擦去女兒額頭的汗,“日頭大了,快回屋來。阿母蒸了糖糕,快好了。
”一聽到“糖糕”,阿寶立刻忘了蝴蝶,烏溜溜的大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小手抓住母親的衣角,急切地往屋里拽:“糖糕!阿寶吃!吃!”灶膛里的火噼啪作響,
蒸汽從陶甑的邊緣絲絲縷縷地冒出,帶著誘人的甜香。阿寶搬來自己的小木墩,
乖乖坐在灶邊,眼巴巴地望著那冒著熱氣的陶甑,咽著口水。王氏看著女兒的模樣,
心軟成一灘水。她一邊看著火,一邊輕聲哼唱起來:“狗兒跳,那個貓兒鬧,
吾家小寶吃糖糕。春風(fēng)搖,那個柳葉俏,燕子點水繞……”歌聲溫柔,
帶著田間鄉(xiāng)野特有的質(zhì)樸韻味。阿寶聽著,也跟著咿咿呀呀地學(xué),
小手還一下一下地拍著膝蓋,節(jié)奏全無,卻快樂無比。這是建寧四年的春天?;实蹌⒑暝谖?,
年號“建寧”寓意“建立安寧”,但遙遠(yuǎn)的京師洛陽發(fā)生的政變(“九月朔,日有食之。
太尉劉矩免,司徒張歆為太尉,司空宣郃為司徒,光祿勛吳雄為司空。
”——《后漢書·孝靈帝紀(jì)》),以及宦官與外戚愈發(fā)激烈的爭斗,
其波瀾尚未完全波及到這冀州一隅的小村莊。村民們更關(guān)心的是地里的秧苗、圈里的豬羊,
以及能否趕在盛夏酷暑或秋旱之前,多收幾斛糧食。傍晚,阿父趙稷從田里歸來。
他是個沉默寡言的漢子,身材高大,被日頭曬得黝黑,肩膀?qū)掗?,手掌布滿老繭。
他放下鋤頭,先將撲過來的阿寶高高舉起,惹得女兒發(fā)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然后用胡茬輕輕扎她的小臉,直到阿寶笑著求饒才放下。“今日如何?
”王氏端上粟米飯、一小碟咸菜和特意留給丈夫的幾塊糖糕,輕聲問道?!暗劁z完了。
只是……”趙稷扒了口飯,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河水又淺了些。若再不下雨,
怕是要早。”王氏盛飯的手頓了頓,輕輕“嗯”了一聲,沒再多問。
擔(dān)憂像一絲微不可察的陰云,悄悄漫上心頭。夜里,阿寶睡熟了,
小手還攥著父親給她編的草蚱蜢。王氏就著昏黃的油燈縫補衣物,趙稷坐在門口,
打磨著鋤刃。月光如水,灑滿寂靜的院落。“聽說……郡里又來人了?!壁w稷忽然低聲開口,
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怕驚擾了什么,“征調(diào)民夫,說是要修官道?!蓖跏系男拿偷匾怀痢?/p>
針尖刺破了手指,滲出一顆鮮紅的血珠,她下意識放入口中吮吸。又是征調(diào)。
去年秋冬才服完徭役歸來,人瘦脫了形,歇了整整一冬才緩過勁。這才開春多久?
“不是說……建寧年間,能安穩(wěn)些么?”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趙稷沉默地磨著鋤頭,鐵器與磨石摩擦發(fā)出單調(diào)而刺耳的“沙沙”聲。許久,
他才嘆了口氣:“誰知道呢。里正說明日去商議。睡吧。”油燈熄滅。月光透過窗欞的縫隙,
在土炕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光影。阿寶在夢中咂著嘴,似乎還在回味糖糕的甜味。
王氏將她摟進(jìn)懷里,感受著女兒柔軟溫暖的小身體,心中那絲不安卻愈發(fā)清晰。
她輕輕哼起白天的歌謠,哼著哼著,不自覺添了新的詞:“秋風(fēng)起,那個草黃了,
門口霜雪要來到……”哼完她自己都愣了一下,為何會唱起這個?仿佛是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莫名地從心底鉆了出來。她搖搖頭,驅(qū)散這荒謬的念頭,將女兒摟得更緊了些。
第三章:陰影漸襲日子一天天過去。天氣果然越來越熱,雨水卻吝嗇得很。
趙稷臉上的愁容日漸加深,田里的禾苗有些已經(jīng)開始打蔫。村里氣氛也悄然發(fā)生了變化。
男人們聚在一起時,不再只是閑聊收成家常,更多的是低聲交換著從外面聽來的消息,
語氣沉重而焦慮。郡里征調(diào)民夫的命令最終還是下來了,這次的名額似乎比往年更多,
催得也更急。趙稷的名字赫然在列。出發(fā)的前夜,家里氣氛壓抑。
王氏默默地為丈夫收拾行囊,幾件打滿補丁的衣物,一小袋炒熟的粟米,一雙新編的草鞋。
阿寶似乎也感受到離別的氣氛,不像往日那般活潑,只是緊緊抱著父親的腿,仰著小臉,
大眼睛里滿是依戀和不舍。趙稷抱起女兒,用額頭抵著她的小額頭,
聲音沙?。骸鞍氃诩乙牥⒛傅脑?,阿父……阿父很快回來?!卑毸贫嵌攸c點頭,
伸出小手指:“拉鉤鉤……”趙稷粗糙的小指勾住女兒纖細(xì)柔嫩的小指,
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第二天天不亮,村口就聚滿了人。
哭喊聲、叮囑聲、官吏不耐煩的呵斥聲混雜在一起。王氏抱著阿寶,站在送行的人群里,
看著丈夫和其他青壯年被如同牲口般驅(qū)趕著離去,背影消失在塵土飛揚的道路盡頭。
趙稷這一走,便是數(shù)月杳無音信。夏天在焦灼的等待中變得格外漫長難熬。干旱愈發(fā)嚴(yán)重,
河水幾近斷流,井水也越來越深。田里的收成可想而知。王氏帶著阿寶,
每日辛苦汲水澆灌那一點可憐的菜畦,勉強維持生計。村里開始有人家斷糧,
只能挖些野菜糊口。偶爾有從外面回來的人,帶來的消息卻一個比一個壞。
有的說修路的地方累病死了不少人;有的說并州那邊發(fā)生了叛亂,官兵正在鎮(zhèn)壓,
波及到了鄰郡;還有更可怕的流言,說某些地方鬧起了時疫(瘟疫),人發(fā)燒咳嗽,
身上起紅斑,吐瀉不止,死得很快,一整個村子一整個村子地沒了人,官府都派人封路了。
王氏不敢細(xì)聽,每次聽到都心驚肉跳,只能緊緊地抱住阿寶,將那些恐懼死死壓在心里。
她哼唱的歌謠,不知不覺變得越來越悲傷。阿寶有時會學(xué),唱著唱著,會突然停下來,
歪著頭問:“阿母,哭哭?”王氏這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她慌忙擦去眼淚,
擠出一個笑容:“阿母沒哭,是風(fēng)沙迷了眼睛。”她更加仔細(xì)地看著阿寶,不讓她亂跑,
喝的水也一定要燒得滾開。村里氣氛也更加緊張,偶爾有外鄉(xiāng)人路過,
村里人都像避瘟神一樣躲著,生怕帶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然而,恐懼并不能阻擋一切。
先是村東頭的老李家,小孫子突然發(fā)起高燒,渾身起疹子,嘔吐不止,沒兩天就沒了。
緊接著,隔壁幾家也陸續(xù)有人出現(xiàn)類似癥狀。死亡的陰影,比戰(zhàn)亂更無聲無息地籠罩下來。
王氏心驚膽戰(zhàn),幾乎不敢?guī)О毘鲩T。她把自己和女兒關(guān)在家里,祈求厄運不要降臨。
但阿寶畢竟還是個孩子,前幾日天氣悶熱,她趁著母親不注意,
偷偷跑出去和鄰家?guī)讉€孩子在小水洼邊玩了一會兒泥巴——那幾個孩子里,
有一個沒過兩天就病倒了。當(dāng)時王氏發(fā)現(xiàn)后,又急又氣,把阿寶拉回來好好訓(xùn)斥了一頓,
用清水給她反復(fù)擦了手和臉,又燒水給她洗了個澡。阿寶當(dāng)時還好好的,嬉皮笑臉,
王氏便存了一絲僥幸,以為沒事了。秋風(fēng)起了,天氣轉(zhuǎn)涼,草木開始枯黃。
趙稷依然沒有回來。一天,村里忽然來了幾個逃難的人,衣衫襤褸,面黃肌瘦。
他們是從西面過來的,說那邊打了大仗,死了很多人,村子都被燒光了,
他們是拼死才逃出來的。恐慌像瘟疫一樣迅速在村里蔓延開來。里正組織青壯日夜巡邏,
婦孺老弱則盡量待在家里,緊閉門戶。王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日夜祈禱丈夫平安,
祈禱戰(zhàn)火不要燒到這里。她變得異常警覺,夜里一點風(fēng)吹草動都會驚醒,
緊緊摟住熟睡的阿寶。然而,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那是一個陰沉的下午,烏云低垂,
壓得人喘不過氣。阿寶正在院里玩泥巴,王氏在屋里縫補。突然,
遠(yuǎn)處傳來了隱隱約約的、悶雷般的聲音,大地似乎都在輕微震動。不是雷聲。王氏的手一抖,
衣物上染上一滴暗紅。是馬蹄聲!很多很多的馬蹄聲!還夾雜著模糊的、凄厲的哭喊聲!
“不好了!潰兵來了!快跑?。 贝蹇趥鱽砺曀涣叩膮群?,
隨即是更大的混亂聲、哭嚎聲、驚叫聲!王氏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
她扔下針線,發(fā)瘋般沖出院門,一把抱起還懵懂不知發(fā)生何事的阿寶,環(huán)顧四周,
絕望地發(fā)現(xiàn)無處可逃!“地窖!快躲進(jìn)地窖!”隔壁的老丈嘶啞地喊著,
一把推開自家地窖的木板門。王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抱著阿寶踉蹌著沖過去。
老丈幫著她們母女下去,急促地道:“躲好!千萬別出聲!”說完,便從外面合上了地窖門。
黑暗瞬間吞噬了一切。只有幾縷微光從木板的縫隙里透進(jìn)來。
地窖里彌漫著泥土和腐爛蔬菜的氣味。阿寶被這突如其來的黑暗和母親的恐懼嚇壞了,
張嘴就要哭。“噓——!”王氏死死捂住女兒的嘴,用氣聲在她耳邊急促地說,“阿寶乖,
別出聲!狼來了!不能出聲!”阿寶嚇得渾身發(fā)抖,小臉憋得通紅,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
打在母親的手上,燙得嚇人。她真的不敢再發(fā)出一點聲音,
只是恐懼地、死死地抓住母親的衣襟。地面上的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恐怖。
馬蹄聲如奔雷般涌入村子,
人凄厲的哭嚎聲、孩童驚恐的尖叫聲、潰兵瘋狂的吼叫聲和獰笑聲……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
構(gòu)成了一曲人間地獄的交響樂。王氏緊緊抱著女兒,縮在地窖最陰暗的角落,
渾身抖得如同風(fēng)中的落葉。她用手死死捂著阿寶的耳朵,試圖隔絕那可怕的聲響,
但無濟(jì)于事。每一次慘叫都像一把尖刀,狠狠刺穿她的心臟。她咬緊牙關(guān),鮮血從唇邊滲出,
咸腥味充滿了口腔。阿寶在她懷里瑟瑟發(fā)抖,大眼睛瞪得圓圓的,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茫然。
她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只知道阿母很害怕,外面有很多很壞很壞的人和在打架的可怕聲音。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很短,也許很長。地面的聲音漸漸變了??藓奥暫蛻K叫聲微弱下去,
更多的是狂笑、翻箱倒柜和火焰燃燒的噼啪聲。濃煙的氣味開始滲入地窖。
阿寶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小臉漲得發(fā)紫。王氏的心猛地一揪!她慌忙松開捂著她嘴的手,
輕輕拍著她的背。就在這時,地窖入口的木板猛地被掀開!
刺眼的光線和一股濃烈的血腥味、煙熏味瞬間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