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好一會兒，余笠才緩緩抬起頭，眼中的恨意似乎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悲涼和疲憊。她揮揮手，聲音沙啞：“你們走吧。我不想再聽到任何關(guān)于他的事。我跟他，三十年前就完了?！?/p>
她轉(zhuǎn)過身，背對著他們，肩膀微微聳動，像是在極力壓抑著什么。
包興隆看著她的背影，心里莫名地一酸。他鬼使神差地，從口袋里掏出那個小油布包，打開，露出那本破舊的電話簿。
他翻到最后一頁，將那個盤繞的符號指給余笠看（雖然她背對著）：“阿姨……這個符號，您認識嗎？還有……一個空號，134……”
余笠的背影猛地一僵。
她沒有回頭，只是聲音干澀地傳來：“……不認識。什么空號，不知道?？熳?！”
但那一刻的僵硬，沒有逃過白小白的眼睛。
離開養(yǎng)殖場，兩人都沉默著。
“她肯定知道什么。”白小白肯定地說，“而且，她看你的眼神不對勁?！?/p>
包興隆心煩意亂：“我爸到底對人家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俊?/p>
“感情債唄。”白小白聳聳肩，“八成是承諾了沒做到，讓人家苦等多年，因愛生恨，老套路了?！?/p>
接下來的幾天，包興隆和白小白像是跟余笠杠上了，變著法兒往養(yǎng)殖場跑。
余笠攆了他們?nèi)?，放狗（一條看見龍蝦鉗子就嚇得鉆窩的小泰迪）嚇唬了他們兩次，最后大概是煩透了，也可能是包興隆那張臉實在讓她硬不起心腸，態(tài)度稍微緩和了一點，從“立刻滾”變成了“離我遠點”。
他們也不提包世達，就厚著臉皮幫忙干活。包興隆負責(zé)用他那半生不熟的“功夫”提水、搬沉重的飼料袋，白小白則發(fā)揮學(xué)霸特質(zhì)，幫著核算賬目、設(shè)計宣傳單頁。
余笠冷眼旁觀，不說話，但也不再強硬驅(qū)趕。
包興隆在干活中漸漸發(fā)現(xiàn)，余笠對龍蝦的了解，堪稱恐怖。她能一眼看出龍蝦的品種、公母、健康狀況，甚至能大致判斷出它來自哪片水域。
“阿姨，您這眼力也太毒了！”一次休息時，包興隆忍不住驚嘆。
余笠正低頭修補漁網(wǎng)，聞言動作頓了頓，哼了一聲：“養(yǎng)了三十年，眼瞎也練出來了。不像有些人，只會耍嘴皮子，編些騙人的秘笈。”
包興隆尷尬地摸摸鼻子。
又一天，包興隆試圖模仿魯二虎的“武道火候”來處理一批龍蝦，結(jié)果差點把廚房點了。余笠沖進來，一邊罵他“腦子里進龍蝦了”，一邊手腳麻利地救場，隨手幾下操作，火候、調(diào)味恰到好處，那香味勾得包興隆肚子里的饞蟲直叫。
“阿姨！您這手藝！絕了！”包興隆由衷贊嘆。
余笠擦著手，表情淡漠：“糊口的手藝罷了。比不上食神的秘笈。”
但語氣里，似乎沒那么冷了。
時機差不多了。一天傍晚，看著余笠心情似乎不錯，包興隆深吸一口氣，再次拿出了那本電話簿，翻到寫滿“余笠”和“對不起”的那幾頁。
他沒有說話，只是把本子遞到余笠面前。
余笠看著那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懺悔，身體明顯顫抖了一下。她猛地別開臉，胸口起伏。
“阿姨，”包興隆聲音干澀，“我爸他……病了，糊涂了，誰也不認識了。但他懷里一直揣著個小木雕，是個……歪歪扭扭的龍蝦，底下刻著個‘笠’字?！?/p>
這是他昨天給老爹洗澡時才發(fā)現(xiàn)的。
余笠的眼淚瞬間就掉了下來，大顆大顆，砸在腳下的泥土里。她死死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
“他……他是個騙子……”她哽咽著，聲音破碎，“他說三年……就三年……讓我等他……我等了無數(shù)個三年……等來的卻是他抱著個孩子，在城里開了店，成了食神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
包興隆和白小白屏住呼吸。
“我去找他……他閉門不見……讓人攆我走……我寫信托人帶給他，石沉大?！庇囿移怀陕?，“他騙了我一輩子……”
“孩子？”包興隆心臟狂跳，“什么孩子？”
余笠抬起淚眼，看著他，眼神痛苦又復(fù)雜：“你說……他給你取名……興??？”
包興隆點頭。
余笠忽然發(fā)出一聲似哭似笑的悲鳴：“興隆……那是我給他起的名字……他說要是有了兒子，就叫興隆，生意興隆……他怎么能……怎么能用在你身上……”
她的話像一道閃電，劈中了包興隆。他猛地后退一步，臉色煞白。
難道……我不是我爸親生的？我是他偷來的？搶來的？所以他才對我那么嚴厲，所以他才從不提我媽？
無數(shù)的猜測瞬間淹沒了他。
白小白也驚呆了，下意識地握住了包興隆冰涼的手。
就在這時，余笠像是下了什么決心，胡亂地抹了把臉，轉(zhuǎn)身走向屋里，從一個老舊的紅木箱子最底層，拿出一個鐵盒子，打開。
里面，是厚厚一沓泛黃的信封，用紅繩捆得整整齊齊。
信封上的字跡，包興隆認得，是包世達的。
“拿去吧?！庇囿野谚F盒塞到包興隆懷里，扭過頭，聲音沙啞，“這是他這些年……陸陸續(xù)續(xù)托人帶來的信。我一封都沒拆過。我不想再被他騙了……是真是假，你們自己看吧?！?/p>
她說完，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佝僂著背，慢慢走回了屋里，關(guān)上了門。
包興隆抱著那沉甸甸的鐵盒，手抖得厲害。
白小白點亮手機手電筒。
包興隆深吸一口氣，顫抖著，解開了那根已然松脆的紅繩。
最上面一封信，信封已經(jīng)磨損發(fā)毛，郵戳日期是近三十年前。
他抽出信紙，展開。
熟悉的、歪歪扭扭的字跡，撲面而來：
“小笠：對不起。我沒用，創(chuàng)業(yè)失敗了，錢都賠光了，沒臉回去見你。但我撿到了一個孩子，在垃圾堆邊上，哭得快沒氣了。我不能不管。求你再給我點時間，等我安頓好孩子，掙到錢，一定風(fēng)風(fēng)光光回去娶你……”
包興隆的呼吸驟然停止。
第二封，日期稍晚幾個月：
“小笠：孩子病了，很燒，醫(yī)生說很危險。我把最后一點錢都拿去給他看病了。你別等我了，找個好人嫁了吧。我不配?！?/p>
第三封：
“小笠：興隆（我給他用了我們起的名字，希望你別生氣）會叫爸爸了。他很乖。我今天掙了點錢，給你買了你最愛吃的鹵蛋，托人帶給你，不知道你收到?jīng)]有……”
第四封、第五封……幾十封信，跨越了近三十年的時光。
信里的內(nèi)容，從最初的艱難、絕望、愧疚，到后來的瑣碎、絮叨、牽掛。生意慢慢好起來，但撫養(yǎng)一個孩子的艱辛，讓他始終無法“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回去。他一次次寄信，寄東西（鹵蛋、錢、小禮物），卻石沉大海。他以為余笠早已嫁人，不愿再被他打擾。
最后一封信，是五年前的，字跡已經(jīng)有些顫抖：
“小笠：興隆長大了，叛逆，不聽話，總氣我。我可能快不行了，老是忘事。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你。那本秘笈是假的，是我編出來吸引噱頭的，真正的秘訣是舍得下苦功，是對食材的敬畏。你別再恨我了。那個空號，是我最早用的一個呼機號，早就沒用了，但我一直沒舍得刪，那是我打算成功那天，第一個呼給你的號碼。后面那個符號，是你名字里的‘竹’字頭，我練了好久才畫得像樣點……別笑我?！?/p>
信紙從包興隆顫抖的手中滑落。
他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眼淚洶涌而出，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他不是被偷走的孩子，他是被撿來的棄嬰。
那個他怨恨、不屑、覺得苛待了他的父親，為了撫養(yǎng)他，錯過了愛情，扛起了生活所有的重壓，默默忍受著至愛之人的恨意和誤解，孤獨地撐了一輩子。
那本他嗤之以鼻的“假秘笈”，是父親為他能活下去而編造的美麗謊言。
那個空號，是父親從未說出口的遺憾和愛。
所有荒謬的線索，所有離奇的遭遇，最終指向的，是一個沉默如山、深愛如海的真相。
白小白也早已淚流滿面，她蹲下來，輕輕抱住了包興隆顫抖的肩膀。
就在這時，包興隆的手機瘋狂地震動起來。
他機械地拿起來，看到屏幕上跳躍的名字——何勇。
剛接通，何勇氣急敗壞的吼聲就炸響在寂靜的夜空：
“包興??！你他媽耍我？！白小白抵押的股份根本不夠還債！朱勝少爺剛才通知我了，你那點破股份早就被他收購了！你現(xiàn)在欠老子 double 的錢！立刻給老子滾出來！不然我馬上帶人去拆了龍蝦城，把你那癡呆老爹扔河里喂龍蝦！”
電話被猛地掛斷。